准了,着下面速速准备去吧。
逐鹿台上,雪耳与赤帻王四目相对,各自杀心眼中露,恶意心头生,誓要将对方杀死。那逐鹿台长宽十丈,拔地八尺,是历代猴王角逐之地。此时雪耳与赤帻王身上俱带血迹,已是交战正酣。
不过雪耳王并不是生来就是雪耳王。少年之时,雪耳王只叫雪耳,因其遍体金黄,唯双耳洁白如雪,故得此名,却并无这个王字。那时的王是赤帻王,赤帻王头顶灿红如火,如同赤帻,众猴都说这是天生异象。
一月过去,雪耳问那异猴:你许我一生富贵,如今那富贵在何处?那异猴一笑,说:你再附耳过来。
雪耳一扬手中的三根毫毛:这,才是你的命门。
翌年,“万甘醴”乃成。
大灾将至,这是众猴之间的传言。传说三千岭将遇大灾,众猴有灭顶之灾。有灾难也就自然有救世主,传说新的天命之子已经降世,将带领三千岭走出灾难,并成为众猴之王。
雪耳哈哈大笑:好啊,不愧是我的褐珠妃!
尘心生烦恼,拂净万忧无,一个畜生不明此理也属正常,可是也算享一世风流了,这样的因缘,我等修道者是不得消受啊。
雪耳将信将疑地按那异猴所言行事,发现果然不假。每日酉时,必有一小婢自一仙洞后出,将果食等物倒入沟渠内。待婢女走后,雪耳于沟渠内简单拾取,竟得八珍一斤四两有余。婢女倾倒之时,有一猴于门口等候,那猴体态丰腴,面目含春,毛发皆褐,散发着珍珠般的光芒,倒是有些一点羞怯偏不露,三分风情却将出的感觉。
大王不必担心。碌碌百姓,于草芥蝼蚁何异?更何况我三千岭物产丰富,无所不有,乃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俯仰皆食,百姓又岂会饿死?大王,人生在世需称意,贵为人主,如此郁郁才是悖上天之德啊。
纵是如此,也断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啊?
这些个声音在雪耳头脑里横冲直撞,所有的迹象都表明雪耳命不久矣。
异猴看雪耳欲走,急忙拉住,并附耳说道:莫慌莫慌,我有一技,保你唾手可得八珍。那赤帻王有七宠妃,其中褐珠妃最得恩宠。那褐珠妃恃宠而骄,习性骄奢,其食若不合口,动辄丢弃。你每日酉时于一仙洞后等候,褐珠妃必会遣人丢弃不食之物,你于此等候,每日一斤八珍果不难。
雪耳心中有一团火烧了起来。
在一仙洞后拾八珍果时,雪耳便和褐珠妃暗通款曲。在雪耳苦于敌不过赤帻王时,褐珠妃差心腹婢女——就是那个倒八珍果的婢女送了一个锦囊,雪耳打开后,帛上写着:头顶赤帻假破绽,足底毫毛真命门。
此事确是难度殊大啊。共三十六万五千斤果,不知可供无数百姓吃多少时日,那无酿泉更是众多百姓饮水之所,如此一来,怕是有违民怨啊。
众位乡亲父老,今日,本王与这位英雄——异瞳,在此共举大义。恶怪已横行半月有余,生灵有涂炭之苦,万民如累卵之危,三千岭苦此恶怪久矣。民意以杀恶怪者为三千岭之王,本王和异瞳却不能唯权位是图,以私斗为重。经我二人磋商,共同决定:本王与异瞳,皆不许带部众,二人俱只身进山杀怪,所有人不得同往。我二人中任何一人杀得恶怪,即登王位,倘若遭遇不测,也是命中注定,无怨无悔。公平公正,愿诸位乡亲父老待我们杀怪归来。来,异瞳英雄,我们满饮此杯!
褐珠妃卧于雪耳身侧,半边身子搭在雪耳的身子上。我侍奉赤帻时,便发现赤帻对脚底及其敏感。一次我为其洗脚,按摩其脚底时用力有些许重了,他便大发雷霆,我抚其赤帻时,他却毫无反应,由此可见,必有蹊跷。
雪耳原是无忧无虑,饥渴则饮泉食果,困倦则席地被天,也算是安逸日子。不过也许是上天垂青,一日,雪耳遇一异猴。此猴浑身雪白,须发垂地,目射精光,俨俨有遗世之风。那异猴说:投我以桃,报子以李。只要你每日以一斤八珍果供我一月,我保你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胜。
雪耳面前是赤帻王气妃。六妃皆跪,抖如筛糠,唯褐珠妃抬首而立,神态自若:吾等贱妾:愿雪耳王入主!
三天三夜,太阳落下又升,火把点燃又灭。第四天太阳处上隐蛇谷时,一个身影出现在谷口。
雪耳王气若游丝地躺在盘龙座上,此刻的雪耳王已不复往日的风采,斑驳暗淡的毛发,空洞无神的眼睛以及垂到地上的口涎都揭示了这一点。不过,其微弱的心跳声还是表现出了雪耳王的困惑和最后的倔强。
赤帻王口中鲜血喷涌。
雪耳望着褐珠妃眼波婉转,忽地一把将其抱起,压于身下。
如此甚好,甚好啊,慰牲畜之心,这是积德的事,那这白耳猴又怎会落得如此光景?
要成此物,需采百果,各三千六百五十斤,于初霜降下时分,按东南西北方位投入无酿泉中,再于小雪时分倒入处女眼泪三千六百五十盅,待其自然酝酿到来年春风,可得此无上妙品,此为“万甘醴”。
雪耳双手探向赤帻王头顶,赤帻王心生冷笑。众猴皆传赤帻王头顶红毛乃是命门所在,红毛一去,赤帻辄死,因此历代挑战者皆会攻其红毛。不过这正中赤帻王下怀,此传言乃是赤帻王故意传出去的,就是要引诱对手攻其头顶,趁其身前无备之时,用一招“腾云脚”,直攻对方腹心!
那,异瞳呢?
经此一役,民意归服,江山永固。这是雪耳对七妃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此物真有如此玄妙?
烂醉如泥的雪耳忘记了自己是啥时候有作诗的才华的,他还忘记了一些其他的,比如因为劝阻酿“万甘醴”而被杀的三百个百姓,比如弥漫在三千岭的愤怒和怨恨,比如那个在人群中眼神莫测的双瞳异色的少年。
灾难,总是根植于无端的想象中,说的多了,虚无的恐惧也就成了真的。大王,这不过是庸人自扰,三人成虎罢了。
若我有罪,以死谢之而已,为何要受如此之惩罚?
雪耳焦头烂额。民间皆呼“杀得恶怪者便为三千岭之王”,新近又听说有一少年英豪,眼生双瞳异色,已经率领部众击退几次恶怪袭击,民望甚高,这些让雪耳明白,自己不得不有所行动了。
说来听听。
赤帻王蓄力,起势,一脚踢出,正当其以为必胜之时,雪耳突然撤回双手,并一把抓向赤帻王脚底!赤帻王躲闪不及,定睛再看,三根白色毫毛已在雪耳手中。
异瞳?
非也,大王,让我害上相思病的,乃是一种天下至美的饮品。
民怨虽起却不致命,好像雷声阵阵,雨却迟迟不下。众猴面有菜色,可似乎也并不是不能活。除非是拿刀架到脖子上,不然多数人还是不会动弹一下的,雪耳这么想。这更让雪耳确定天命在己。
酷虐暴行引起天怒人怨,最终招致杀身之祸,故事本该如此发展,这也是雪耳曾经设想过的结局。可惜天再次不遂人愿,而这,正是让雪耳彻底崩溃的原因。起初是身边人的消失,六妃,近臣,刽子手,一夜之间,离奇失踪,而这样的消失,席卷了整个三千岭,不过数月光景,三千岭已近生灵灭绝。三千岭以惊人的速度衰败,草木凋零,泉湖断流,原本一派福地洞天景象的三千岭,几成焦土之国。
先是褐珠妃暴毙。一日起身,雪耳发现身旁的褐珠妃竟成了一堆碎肉!雪耳悲怒交加,下令全三千岭抓捕刺客,可是抓了许多杀了许多,真正的刺客却仍未被抓获。其实,雪耳一直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能够瞒过层层守卫还能在他眼皮底下杀人却能不露痕迹地消失的绝世高手。
雪耳入主一仙洞,跨上盘龙座。一仙洞以紫寿草为毯,此草保洞中冬暖夏凉,终年馨香,蚊虫不至;盘龙座是一块天生巨石经自然造化,生九盘龙纹,一坐上豪气顿生,睥睨天下。
异瞳?出征恶怪之前,我们共饮万甘醴,不同的是,异瞳吃了祝果。那祝果最催酒劲,本来万甘醴性平气温,少饮并不会大醉,反而清心醒神,可是若与祝果同食,则酒劲催发,后气攻心,两个时辰后必定醉倒,雷打不醒,十二个时辰内浑如死人一般。
一世风流,皆是虚妄。那赤帻王,乃是我院中红缨白须大萝卜;褐珠妃,是我身上搓下的一抹泥丸;那八足恶怪,不过是院外桑树上的一只蜘蛛;还有那一仙洞,盘龙座,无酿泉,亦不过是茅草窝旧磨盘和一个臭水洼!一世风流又如何?不过是障眼幻术;坐拥天下又怎样?亦不过是一个区区庭院。这猴子营营一世,纷乱一生,都扎进了镜花水月之中啊。
只是,那匠人一死,再无人会制如此佳酿。褐珠妃的语气无不遗憾。
赤帻!你即将败亡,还不速速领死,将盘龙座让于我!雪耳两肋生风,呼啸着向赤帻冲了过去。
一日,褐珠妃闷闷不乐,仿佛失神。雪耳忙问:爱妃不乐,所为何事啊?
你信吗?雪耳舀起一杯万甘醴,问褐珠妃。
众猴皆呼:雪耳王!
大王,贱妾害了相思病。
恶怪被围于隐蛇谷内,三面围住只缺一处,恶怪无处可逃。雪耳和异瞳缓缓入谷。众猴在谷外等候,新王诞生,或是二人皆死。
雪耳和少年坐于无酿泉中心亭里,桌上正是万甘醴。泉边围满众猴。
雪耳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一点,如当头棒喝。
是雪耳。雪耳浑身伤痕,奄奄一息。诸位父老,恶怪已死,可惜异瞳英雄为了屠怪大业不幸身死,可歌可叹,其妻儿老小,本王养之。
到隐蛇谷内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异瞳便醉倒,我将其抬到下风处。恶怪闻酒气而来,两巨齿往异瞳身上一碰,不过多时,异瞳便化为脓水,又是一个时辰,异瞳被吸食殆尽。伏在暗处的我悄悄钻出,生怕惊醒已经醉倒的恶怪。我用了三个时辰方才肢解了恶怪,那恶怪,其壳殊硬。我在身上造了不少伤口,老实说,当时并不太疼。三天之后,我出谷了。
雪耳王乃是十万山三千岭的猴王,没错,雪耳王是只猴子。三千岭历代猴王均居于一仙洞,盘踞于盘龙座上,以示尊贵,雪耳王也不例外。每日里,雪耳王高卧座上,俯瞰芸芸众猴,眼前四方臣民佳肴供奉,身侧众位佳丽美色事之,真是无上荣耀周身沐,满志踌躇心中藏,好不快活。
哎,不足道友啊,说来这都怪我虑事不周。初养这猴子时,我怕这畜牲觉得环境不好,过的不舒服,便用了点障眼法,使三花两草变出十万群山三千峻岭供其居住,用五枣四豆化出万千生灵同其玩耍,也算不委屈了它。不然我这小小庭院,实在是有些寒酸啊。
看到雪耳和那位少年英豪共坐一桌,众猴皆非常诧异,大家都明白,这位少年是王位最直接的竞争者,两人迟早必有一战。
莫非你对本王不忠,另有情郎?
好!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道友,我们满饮此杯!
如此变故,如同一块巨石碾碎了雪耳的头脑,砸断了雪耳的脊梁。雪耳的耳朵嗡嗡作响,杂乱的声音缠绕着他:
可否是我倒行逆施,罪恶深重,以至上天如此降罪于我?
称王之后,雪耳的生活自然是恣意享乐,极尽奢侈,如此种种,暂且不提。
那异猴说的是:子天生异象,岂不若赤帻乎?雪耳如闻惊雷,待到他反应过来时,异猴已不知所踪。
泉边众猴皆壮之。
赤帻王吐出一口血沫,却胆气豪发:我赤帻虽是老迈,但尚有余勇,你等肖小,不过土鸡瓦犬,我挥手可破!你若此时认负,我还可不究你忤逆之罪,不然你将如同之前那些挑战者一样,悔之莫及!
雪耳起始并不相信。那八珍果乃是八种参天之树所结,此八种树脾性各异,绝不共生,于是分布八方,相隔数十里。又兼此八珍果长得甚高,皆于二三十丈枝头之上,采摘甚难,故只有赤帻王方可一餐俱全,平民能有一两种解馋已是不易,一日一斤,连续一月,岂是他雪耳能做到?雪耳对那异猴说:请你另谋别处,小子实是无能为力。
小成道友,这是怎么回事?上次我来时,这白耳猴还生龙活虎,现在怎变的如此模样。
千真万确如此。我幼时曾饮过“十甘醴”,乃是“万甘醴”缺斤少两的制法,纵使如此,此物还是甜美无比,饮后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真美也,醉也。醒来后余韵不绝,回味无穷,让人飘摇直上欲升仙,不知天上在人间啊。
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即是万民的主宰,即是绝对的权威!不役民力何以为王?不吸民脂何以为王?不夺民志何以为王?历代皆是如此,偏偏是我有错?
我褐珠妃果然聪颖。只是,那赤帻王对你不薄,你却为何暗通于我?
夺位风波很快过去。众猴仍安分为民,与之前别无二致,那剩下六妃,亦是尽心服侍雪耳,仿佛前恩尽忘。
小成道友不必自责,万物自有造化,岂可凭人意易之?我这有壶上好的猴儿酒,是从师尊那讨来的,据说是天界仙猴取御花园中异果奇葩投入九天瑶池中酿制千年才可酿得的好酒,饮之可通筋透骨,激发真气,无论是对养身还是修道,都是大有裨益啊!
不料啊,这猴子竟生了尘心,这尘心一起,万般烦恼皆来啊。猴子的尘心化作一白毛老猴,引其惹事,于是乎,这猴子先杀赤帻王夺其王位,劫其后宫,又兴修酒池,滥用民力,还施用诡计,引敌攻敌,明夺暗取,阴谋阳谋,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堪堪是位人间帝王啊。
再是万甘醴变质。褐珠妃暴毙后,雪耳终日暴饮,对于雪耳来说,醉倒是真正的明智,清醒反而是深刻的荒唐。可是原本醇美无比的万甘醴竟变得极骚,仿佛一万只猴子的尿发酵了三天。此时的雪耳已经喜怒无常,杀!看谁不顺眼,杀!看谁像凶手,杀!
按理来说确实该如此,可是事实偏偏不讲理。
赤帻年老体迈,且气数已尽,唯大王乃是天命所归。更何况,贱妾对大王一见倾心,大王不知?
大灾已至。三千岭之西,突然出现一只怪物。此怪身长二丈,八腿并行,六眼视物,两颗巨齿,恶狠狠似要吃尽天下生灵;一身钢皮,硬铮铮仿若可御刀枪剑戟。形貌凶恶不说,此怪还有奇术,脐中可发罗网,扯不破斩不断,一旦被缠上绝无逃脱可能。此怪三五日出没一次,每出辄食数人,又神出鬼没,难以找寻,因此才出现不久,便已搅得三千岭翻天覆地。
怪我功力不足,道号小成,实是未成。前几日我外出三山,赴宴访友,便对这猴子有失照料,不料铸成大错。鄙人法力不济,离开之后,障眼法便会逐渐消退,事物的本来面目就会暴露,这一暴露,就出了大问题。这猴子尘心太重,陷入虚妄太深,竟无法自拔,以至于自投绝路。待我回来时十万山已是光阴荏苒,我有心施救,却已渡之不及。若不生尘心,障眼法消退不过是大梦一场,终有醒时,我自喜来我自乐,又何至于此?可惜乎?可悲乎?可叹乎?
此物,怕是大王也不易得。
惩罚?没有人惩罚你了,都没了。子民不会惩罚你,天理不会惩罚你,他们都抛弃了你,是不是很可笑?
这又不难,三千岭佳果甘泉甚多,我又是至高无上的王,何种饮品不可得?
雪耳与七妃泛舟于盛满了“万甘醴”的无酿泉之上,都酩酊大醉。梦呓之间雪耳赋诗一首:逐鹿战兮尘飞扬,天下定兮统四方,幸得美人兮复佳醴,浮沉醴上兮乐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