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怕过那个路口了，没有人再撞我，也没有人再抢我的书。那一年，我14岁，老舅30岁。
我老舅一边卖着冰棍，一边摇头：“那不成，我走了，冰棍儿谁卖啊，我儿子还得吃饭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老舅的消息了，也很少再去姥姥家了。林林总总去过有数的几次，就是姥姥拿着一块毛巾擦着眼泪。她也没有钱在拿出来为老舅减刑了。
“老舅，你有过后悔的事情吗？”
灵子姑姑心满意足的当着老板娘，老舅每天研究各种菜式，我已经忘了老舅原来曾经是个大佬，他就是一个很可爱的餐馆老板。
“那还不报警？”
灵子姑姑的妈妈也来了，看着她笑呵呵的样子，想必是这10天的婚宴让她扬眉吐气了一把，看老舅的脸色也缓和多了。
很长时间，我并不知道老舅是做什么工作的，在我的身边，几乎没有人不工作。比如我妈妈是老师，在城外的农村学校里教一群爱流鼻涕的小孩子。我姥姥在食品厂，她每天把发酵好黄酱按分量称好后放在一个个小袋子里。我姥爷是铁路工人，每天会在铁路上的一个小房子里看着火车呼啸而过。我问妈妈老舅在哪里上班？妈妈总是阴沉着脸不回答。
老舅把灵子姑姑接了回来，连一句那个年轻男人的话都没有提，一家三口就这么自然的又在一起了。老舅开了一个小饭馆，每天宾客爆满，甚至要排号才能吃上。
洗头小妹吐沫横飞的还在跟客人说着，店里的每个人都竖起耳朵听着。
在上学的路上，我最害怕经过一个路口，因为那里会有一群穿着喇叭裤抽着烟的小混混，用特别赤裸裸的眼光打量你，故意往你身上撞，有时候还会抢走你的书不给你。那天中午，我把书抱紧了，迅速的想通过这个路口，前面却还是被一个人挡住了。我胆战心惊的抬起头，发现是我老舅。他笑眯眯的递给我一根冰棍，旁边是他那美艳的女朋友，我管她一直都叫灵子姑姑，直到他们结婚后，我都改不了口，就这么一直叫了下去。
江湖也并不是你说离开就能离开的，欠过的账总是要还。二力子在那时，已经成了新一代大佬，有一天突然跑来找我老舅，让老舅跟着他去东北待一段时间。
老舅果然没死，只是花光了我姥姥的钱，他没有工作，就没有医保，大佬去医院看病也是要花钱的，医院并没有因为老舅是个大佬而给他一分钱的折扣。
老舅很少说话，他是妈妈最小最疼爱的弟弟。妈妈说老舅小时候非常胆小，后来是被姥爷打的太厉害了，有压迫就有反抗，所以他才成了附近十里八乡打架最狠的人。
“报警？想不想活了？真敢报警，以后就别活了，那四驴能是好得罪的？”
秋天的时候，满山的核桃栗子，老舅让我们全家过来扒栗子。我们摘了满袋子的栗子，老舅在院子里给我们烤着玉米，玉米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儿院子，我接过老舅烤好的玉米，我想我已经不怕他了，尽管他曾经是个大佬。
我并不知道老舅靠什么养家，但他似乎从来不缺钱，每次去姥姥家时，我都最喜欢去灵子姑姑的房间里待着，那里有豪华的松软的席梦思，还有各种漂亮时髦的衣服，桌子上有各种瓶瓶罐罐，对于当时只知道抹郁美净的我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而我的小表弟就躺在这个席梦思上，刚刚一岁。听说老舅在产房前给表弟想名字就想了整整一夜。
“我跟你们说啊，那眼神冷的啊，一抬手，稀里哗啦，店里什么都给砸了。”
“走路也不知道抬头。”
周围的那些小混混看我的眼神也都友善了起来，等我到了教室后，班里最能打架的那个男生讨好似的过来问我：“你老舅就是四驴？太厉害了，老大的老大啊，以后我跟你混吧。”
老舅的那些原先的小弟也来了，告诉老舅灵子姑姑和那个年轻男人的事情。老舅大手一挥，让他们闭嘴。
他回过头看到我，冲我笑了笑。然后拿一根筷子插住烤好的玉米，把上面的灰吹了吹，然后递给我。我摇了摇头，转身跑了回去，可玉米的香气却一直在我脑子里回味着。那一年我6岁，老舅22岁。
老舅出院后，脸色还是和原来一样的阴沉，只是脸上多了一道疤，这似乎更成了一个大佬的标志。灵子姑姑对老舅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找个工作好好过日子，要么她带着儿子回娘家。
理发店老板走过来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胡说个什么？嘴怎么这么欠？”洗头小妹吐了吐舌头，闭了嘴。
江湖风起云涌，江湖变化莫测。
那一年，我25岁，老舅41岁了。
那一年，老舅35岁。
灵子姑姑没有离婚，但是一年后和一个年轻的男人住在了一起。
“大哥，现在严打了，咱们先去东北躲一阵子再说。”
老舅不顾二力子的苦口婆心，还是要继续卖冰棍。二力子无奈之下，一个人去了东北。没过几天，几个警察就把老舅带走了，临走时，老舅还跟我姥姥交待着冰棍卖了多少钱的事儿。我姥姥天真的以为只是带走去问问话，却没成想，老舅被判了流氓罪，有期徒刑6年。
理发店老板来到我妈妈身边，不好意思的说：“刚来的孩子，光知道瞎说。”
老舅没有开餐馆了，去农村找了一个小山头，当了一个小农场主。
老舅结婚了，和灵子姑姑。两个人从十几岁谈恋爱，爱了十多年，终于在老舅30岁的时候结婚了。本来可以早些结的，可灵子姑姑的家人拼了命的反对，灵子姑姑顽强的抗争，胳膊终于扭过了大腿。
我接过冰棍不好意思的叫了声：“老舅”。然后冲灵子姑姑笑了笑。
妈妈当时叹了口气，但后来就再也没再去过那个理发店了。那一年，我10岁，老舅26岁。
灵子姑姑住院了，是晚期乳腺癌。老舅把餐馆关了，开始细心的照顾灵子姑姑，我去医院看她时，老舅正在给灵子姑姑洗脚，动作轻柔的好像捧着的不是一只脚，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我上了初中，努力学习，但是成绩却不是很好。因为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金庸、古龙、梁羽生。我对武侠的迷恋和对江湖的向往，不比任何一个男孩子少，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可以成为小混混，而我，只是被小混混欺负的对象。
婚礼那天，灵子姑姑头上戴着粉色的小花，穿着紫色的纱裙，在当年那个结婚穿着红西服的年代里，灵子姑姑的这身打扮，在我眼里真是像极了古墓里的小龙女，穿着紫色裙子的小龙女，如果老舅少一只胳膊就更配了。当时，我曾经想，以后我结婚的时候也一定要这样穿。
我以为江湖大佬的日子就是这么光鲜。有花不完的钱，到哪里都有人低着头问好。然而，没过多久，老舅住院了。据说是吃完晚饭后，在街上被人连捅了5刀，虽然狠绝，但没有致命。我姥姥在救护车上哭天抹泪的拉着老舅的手，让我老舅不要死。二力子也在车上，看着老舅苍白的脸上，双眼怒目而视的样子，安慰着我姥姥：您别着急，四驴不会死的，他哪儿咽的下这口气啊。”
老舅最终妥协了，也许是多年的打打杀杀已经厌倦了，他也放弃了报仇。于是，脸上有一道疤的大佬，我老舅，开始跟着我姥姥在学校门口卖上冰棍了，而且童叟无欺，生意很好。那一年，我17岁，老舅33岁。
不过，我是自己逐渐明白了老舅的工作。有一次，妈妈在理发店烫头。洗头的小妹在议论着一个叫四驴的人前几天把对面的理发店给砸了，原因是没给保护费。四驴带着几个人，到了店里，二话不说就开始砸，店里的老板吓得裤子都快尿出来了。
于是，等老舅从监狱出来的时候已经是41岁了。出来那天，姥姥做了很多的好吃的，我第一次看到从监狱里出来的人，皮肤是那么的白，也许是多年不见阳光了吧。老舅哽咽的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个好妈和好媳妇。”
姥姥的眼睛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哭坏的，宣判的那一天，灵子姑姑拉着老舅的手，说了三个字：“我等你。”
我听得津津有味，却没发现妈妈的脸色变的很难看。四驴？这个名字好熟悉的样子，我忽然想起来这好像是我老舅的小名，甚至整个儿的铁路宿舍都知道，但是除了我妈和我姥姥姥爷敢这样叫，别人是没有人敢这么叫的。
婚宴摆了10天，宾客络绎不绝，有像我妈妈一样的所谓正经人，也有很多江湖人，传说中打架最疯狂的二力子，我老舅最好的朋友也来了，尽管我妈妈让我离他们远远的，可我真是分不清哪些人是正经人，哪些人是不正经的，因为即便是二力子，在我看来，也是个笑容可掬的大胖子。
老舅脸上的伤疤随着笑容变得也可爱多了。
老舅在我姥姥家的院子里烤着玉米，玉米香甜的味道很快飘满了整个小院子，我站在门里，偷偷的向外看着他。老舅很瘦，脸色从来都是阴沉沉的，所以我几乎没怎么和他说过话，即使是妈妈让我和他打招呼，我也是低着头，怯生生的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应付了事，老舅却毫不在意。
“我后悔没好好念书。”
灵子姑姑临走时并没有特别伤心，她把自己最好的朋友叫到身边，把老舅的手和最好朋友的手放在了一起。这位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在灵子姑姑去世不久后，老舅和她在一起了，老舅有一个儿子，她有一个女儿，四个人至今也是在一起生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