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声几乎不是女人能发出来的咆哮穿透了她的耳朵。
她震惊地看到自己的不拘言笑的女上司仅与她一面玻璃相隔,却非人般地咆哮、哭泣。
她本来不该来的。
站在实验室的玻璃墙外,巨大的震惊使她飞速思考。
她的男朋友,是这里的教授,大家都叫他易教授。
他们在一年前网络上认识的,因为观点一致互换了联系方式,然后顺理成章的见面,恋爱。
起初一切正常,他们常常讨论一些略显严肃的问题。不过她也不觉得这些理论枯燥,反倒觉得很有趣。易教授常常夸她理性得精致,她也因此而满足——她享受有条不紊,偶尔追求刺激,但不会脱离自己的承受范围。
他常常这么打趣她,“你就像是一辆稳稳的小火车,笔直地向前开,从来没脱轨过。”
“不过遇到大雪,风暴和泥石流,我也许会停一停。”她也会调皮地一笑。
不过后来,随着相处久了,她发现聊天的话题开始向着一个方向发展。他常常会问类似这样的问题,你觉得人失去理智到什么程度算是崩溃呢?
这让她有些不安,总觉得他不是随便问问。“这也是你做的研究吗?”
他总会笑着摇摇头,伸手帮她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去,“阿枢,别多想。我只是想帮助那些不够坚强的人罢了。”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无法根除,如若有蛛丝马迹的浇灌滋养,便越发得生长旺盛。
特别是在她问最近在研究什么的时候,他总说要保密。高薪高福利,网上却查不到他本人的文献,哪怕是名字,到现在她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了。
阿枢在这一天,下车后,从公司楼下悄悄折回来,打车跟了上去。
车停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建筑旁边,她抬头看了看,易教授刚好从转角进门,她连忙跟了进去。
“奇怪。”她在心里嘀咕,一路上居然毫无阻拦,连一扇有锁的门都没有,她越走越觉得事情不对,直到她看易教授进了电梯。
电梯的层数从“1”变成了“-1”。
“这么旧的建筑居然还有地下停车场吗?”她疑惑地想,“他明明把车停在外面了。”
电梯显示屏开始从“-1”成“-2”、“-3”、“-4”……
最后,变成了“-15”。
这么多层的地下建筑,似乎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有些异常。
电梯在-15层停了一会,缓缓上来。她再次看着电梯越来越接近自己。
“叮。”电梯门打开了,里面没有人。小枢并没有按电梯,在电梯的镜子里,她看到电梯按钮从里面亮着“-15”。
已经完全是请君入瓮了。
阿枢迟疑了。仿佛在等着她的迟疑,电梯门也迟迟没有关上,地下十五楼的灯就那样亮着,仿佛怕她走错般。
她走了进去。虽然知道这样的举动太过危险,但她需要一个答案。设好这样的一个圈请自己套,现在退出去,只怕也晚了。
电梯门猛地合上,开始急速地下降。
阿枢平息了一下过快的心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始预设一会会见到的各种可能。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景。
“没想到吗?”身后平静的声音让阿枢惊出一身冷汗,她没有回头,冷冷地回答道,“我应该早就猜出你在做人体实验了。”
易教授绕到她面前。“看你的表情,应该还有些什么不知道的,我来给你讲解一下吧。”
“我们最近在研究的课题,是理性剥离实验。”他指着玻璃中的人就好像要给她讲解毕加索的画一样。“所谓理性剥离,就是通过电,破坏大脑的结构思考功能,没有理性,只有直白的感情,欲望和情绪。”
阿枢暗暗咬紧了牙。
“然后,对不同人对不同因素影响的耐受度进行研究。”他手中出现了一个遥控器。
“有些人,对愤怒这种情绪比较敏感,”按下按钮,玻璃上方的出气口喷出了白色的化学物质。震耳欲聋的咆哮响彻,阿枢紧盯着她这位熟人,手在兜里,紧紧攥住了出门前装在口袋里的水果刀。
她曾经和他抱怨过,“我老板实在是太严苛了,动不动就发脾气,今天又给我丢一堆工作。”
当时,他问她,“怎么,是个不讲理的人吗?”
“不讲理倒是说不上,倒是一点都不讲情面。”
一月前,公司职位突然调动,她的这位上司被平调去别的分公司工作,便再没有了联系。
居然在这。
“当然愤怒其实是最温柔的一种情绪,”他关闭了按钮,“真正高效的,是抑郁和恐惧。”
“诱发抑郁制剂的合成效果很不错,我们从几个身体健康的小家伙上得到了不错的反馈。”
“啪。”阿枢颤抖着手,没忍住扇了他一巴掌。
易教授撇着脸,慢慢地把眼镜扶正,转回来。
“你们居然还用孩子做实验?”阿枢的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尽管已经预想到了些可能性,但亲口听他说出来,要更加难以接受。
“冷静点。”他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这可不像你,不是早应该想到的吗。”
阿枢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香味。
她突然警觉地后退了两步。
刚刚心中的愤怒,突然被放大数倍。
“混蛋。”阿枢低着头,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全身绷紧得太过,以致于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似乎对未破坏思维结构的人,效果也不错了。”易教授打量着她,点点头。“至于恐惧嘛,我还没有试过。因为是药效太强了,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试。如果试验品崩溃了,就还得换新的。”
易教授突然伸出手。
阿枢迅速向后退了两步。
巨大的玻璃幕“咣当”一声落下,把阿枢与易教授分隔开。
阿枢一拳抵在玻璃上。易教授看着她说,“不用想着出来了。从你进研究所的门开始,就注定是这个结果了。我还有几个同事,会确保我们这次至关重要的实验完成。”
“必要的进步会带来必要的牺牲。相信我,这一年里我每一天都更加确信,你从来都是最有价值的那一个。”
阿枢猛地捶了一下玻璃,看他按开了开关,头顶的气口突然喷出白气。
她深吸一口迅速憋气蹲下,脑袋从未如此飞快的转动过。
自己的极限是两分钟,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要更少。如果那样的烟会使自己恐惧,那自己要怎么对抗这样的情绪?
阿枢在头脑里不断寻找好的回忆、积极的情绪,让它们填满自己的头脑。
她抬眼看着易教授,和刚刚在他身后出现的同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抑的窒息感越来越重,这样下去,怕是等到最后吸入气体时就立刻崩溃了。
阿枢微微抬起手,吸入了一点气体。
铺天盖地的恐惧袭来,她发现还是低估了情绪,她刚刚酝酿的那一点点正面的情绪和现在的恐惧相比,根本就是沧海一粟。
她撑在地上,剧烈地颤抖。那么黑暗,那么幽深,那么可怕——而自己,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渺小,那么无力。
阿枢开始不受控制的流泪。
眼泪一流出来,她感受到情绪一轻。——如果是化学物质导致的激素增加,那眼泪排出的物质,和产生镇定的内啡肽以及催产素肯定会有一些缓解!
阿枢感受到压力轻了一些之后,又加重了。
比起源源不断的化学气体,这些自己能分泌的激素实在是杯水车薪。
浓浓的恐惧让她想逃走,想尖叫,想哭喊,想不顾一切,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逃开。
但她没有。
她狠狠地压抑着自己,不断告诉自己一切的恐惧都是假的,与身体无力对抗般的绷紧,手指紧紧抠进掌心。
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气口突然关闭了。
“让你歇会。”易教授看着松了一口气的她说,“很了不起,2分20秒。”
她不断地喘气,松开手指,手掌在玻璃上擦出一道血痕。
阿枢不去看他们,恐惧一定是有办法克服的。她知道自己绝对有可以克服恐惧的东西,
她闭上眼睛,寻找头脑里的一线光亮。
一丝微光闪过。
她睁开眼。
他按下开关。
易教授和他的同事几乎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看着阿枢,居然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身体不再颤抖,目光痛苦而坚定地望着他们。
“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人愤怒的时候,恐惧会大大减弱。”阿枢将带血的手掌按向玻璃。“特别是不为自己愤怒时。”
“你们每个人!都应该给我好好地尝尝我经历的恐惧!”她几乎是咆哮着说了出来。
怒气被自己催发得越来越旺盛,渐渐难以与恐惧平衡。
阿枢觉得不好,如果为了摆脱恐惧而被愤怒控制,后果可能会更糟糕。
只见他们略微商量了一下,易教授说,“真是不错的突破。恐惧确实可以被愤怒抑制,但抑郁呢?”
头顶上第二个气口被打开。
“我还从来没做过这样大胆的实验,今天让我们开开眼。”
阿枢感觉自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人突然了无生趣。
如果说恐惧和愤怒还是有求生欲的表现的话,现在的情绪是彻底放弃了自己。
阿枢的眼里,自己一切的挣扎突然失去了意义——何苦挣扎呢?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没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这句话一直在回响,好像是自己的声音,又好像是易教授敲在自己心里。
“烦死了!滚出去!”她对自己大吼。
但是愤怒收效甚微,无力感越来越重,自己的理智似乎马上就要控制不了自己了。
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所做的一切为了生存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
阿枢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心底里的绝望依旧挥之不散。但她仿佛脱离开了身体,看着紧闭双眼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