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楚门镇(上)(2)

2020-02-24 11:58:20

科幻

为什么不是安娜!?

“看来安娜小姐终于还是开窍了……”

站在维勒先生身旁的诺曼尼尔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沃特公司的官方直播APP“TheYorkTown”,熟练地滑到付费直播区(成人限制)——这个分区的所有直播内容均来自卧室、浴室、洗手间等私密领域,仅对会员开发,且按时长收费——然后在搜索框中键入关键词“ANNA”,安娜小姐带着纯净甜美笑容的照片在一众色情露骨的搜索结果中显得尤为刺眼。

“其实她已经坚持的够久啦,以她的容貌身材,却跟我们这样的人一起住在下城区的垃圾堆里……那帮给安娜小姐投驱逐票的人心思很简单,不就是为了逼她去签‘一级协议’,然后明目张胆的围观她洗澡,甚至是亲热的样子么……”

对付费直播以及安娜小姐显然都非常上心的诺曼尼尔在这之后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但林奇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他夺门而出拼命地奔跑,像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要去追赶一个注定追赶不上的人。

***

3

再次见到安娜小姐,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

这六十天来浑浑噩噩的林奇唯一有印象的,只有约克镇那永远艳艳高照的晴天。他经常趴在空无一人的便利店柜台上,贴着镜面追逐天边缓缓移动的流云,一看就是一整天。

当初签下协议的时候,林奇绝想不到生命居然可以如此毫无意义地空耗,他跟便利店外那群游荡在日光下犹如行尸走肉的下城区流浪汉一样,根本想不明白沃特公司把他们搞到这“最具革命性质的超级直播秀场”里来到底有什么意义。是要直播他们庸常普通毫无生气还长了痘痘的丑脸?还是要偷拍他们或枯瘦如柴或大腹便便的身材?就算他们签了一级协议又如何,这世上真有人会对一分钟不到的动物打桩感兴趣么?

还是说他们就是缺一个该死的便利店店员?

为了维持这个城市的正常运转,也为了让它显得更加真实,于是沃特公司便花大价钱从全球各地找来了一个又一个的管道工,小区保安,赤脚医生,流浪汉,便利店店员……给他们提供住宿,还给他们支付薪水!?

这绝非这座城市的真相……林奇对此深信不疑,他只不过是陷入了一头阴暗肮脏的巨兽的腹中,尽管头顶晴空万里却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

他在等候一团照亮黑暗的火焰。

而那团火焰昨天出现在了他手机的通讯软件里。

“他们说从这个角度向下自拍,整张脸就会像漂浮在唐顿湖上一样,我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安娜小姐高举着自己崭新的手机,比两个月前更加明丽的脸上透出疲倦的笑意,“湖水的反光映在我脸上,白得像个死人,真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这么丑……”

林奇有点接不上话。他们此刻站在中央城区76层的湖景花园公寓顶楼,一口一口抿着叫不出名字来的高级混合饮料,脚底四公顷的唐顿湖据说完全是由人工开凿,其最大的公用除了抬高周围小区的价格,恐怕也只有方便楼里的富豪们开游艇比基尼party了。

说起来,安娜小姐在上个“投票日”的前一天签下一级协议之后就直接搬到了这儿,这两个月来也不知道她参加过多少次这样的派对直播……

林奇苦笑着摇摇头,仰着脖子把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他知道身边的女孩并不是这样的人,可望着眼前视野绝佳的公寓天台,看着衣冠楚楚的俊男美女们在自助烧烤的氤氲中穿行,自取着食材昂贵的冷餐热盘,他的脑海中还是会忍不住浮起安娜小姐穿着纯白比基尼,浑身湿透的样子……

“林奇,你去过费尔法克斯吗?”见林奇没有接话,安娜主动转换了话题,“那是弗吉尼亚的一个小县,离切萨皮克湾不远,以前每年7月我都会去参加那儿举办的‘弗吉尼亚湖水节’……你想不到吧?其实我水性特别好,有一次还自带设备一边浮潜一边直播,我唱着家乡的民谣,由肯特岛一路游到切湾大桥下,观众们都开玩笑地说我是塞壬,我也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呆在湖水里,守着一眼看不到边的大桥一直歌唱……

但玩笑终归是玩笑,我的歌喉也蛊惑不了任何人。每天守着三位数观众的直播间,往返于各个打工的餐馆便利店,我很快就累啦。林奇,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坚强独立的女性,我又懒又自私又爱慕虚荣,所以才会选择做直播啊,我觉得这样即轻松又挣钱,不用傻傻地坐在小隔间,也不用洗那些恶心的餐盘……尽管事实很快打了我的脸,但约克镇又向我抛来了橄榄枝。那可是约克镇啊,林奇,全世界唯一的约克镇。我以为这里会有我想要的一切,我一直这么以为……”

“可你现在不已经得到一切了么?可以重新在湖水里歌唱。”

看着身边倚着天台围栏重新凝注脚下湖泊的女孩,林奇很想接这么一句,但他明白这对女孩而言必然是巨大的冒犯。为了留在这座小镇安娜小姐所付出的代价不言而喻,男孩重新斟酌着字句试图安慰女孩,却被一个低沉磁性的男声直接打断了。

“哦,我的天啊,终于找到你了。”声音的主人一边挥动着手掌一边靠近女孩,像是在驱赶什么,“我就说阿根廷烤肉是个坏主意,木炭的烟实在太大了亲爱的。”

来者是个四十来岁的英俊男人,穿着一身素白的亚麻衣裤,随意趿着一双拖鞋。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名贵配饰,甚至连表都没戴,但林奇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才是这场派对的主人——男人的状态自然得就像是刚在自家卧室醒来,随手披上睡衣,然后拥住自己的女人。

安娜小姐没有抗拒,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倒是男人像是刚刚才看到安娜身旁的林奇一样,摊开手放开女孩,爽朗地笑道。

“哦,抱歉抱歉,我没留意到这里还有一位小绅士。鄙人伯恩·弗里茨,是个无业游民。”男人笑着伸出一只宽厚的手掌,连眼角的浅纹都显露着初老的魅力。

“林奇·贡多。”男孩没法不回应这番热情,他握住男人的手,眼神没有丝毫退缩,“是个便利店店员。”

男人明显愣了愣,不管旋即发出更加洪亮的笑声,他把林奇拉倒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对安娜淡淡地说。

“你的老朋友说他准备好了,去看看吧。”

两个男人就这么斜倚着天台边缘的玻璃栏杆,目送女孩没入喧闹的人群。名为伯恩·弗里茨的“无业游民”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强大的亲和力,能在三言两语间瓦解陌生人的心防,如果不是因为安娜小姐的关系的话,林奇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已经在跟他谈笑风生了吧?

“你的眼光很好,就算是在中央城区,她也是最出类拔萃的女人。”弗里茨似乎也在瞬间体察到了身旁男孩那远超年龄的抗拒,他敛去了自己颇具营业性质的笑容,说,“就是改造和融入还需要花点时间。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乌烟瘴气的低级派对要不是她硬着脾气要办,我一秒钟都呆不下去。”

没有参加过“高级派对”的林奇当然并不知道眼前这酒池肉林红男绿女的场面到底“低级”在哪儿。他只是从一开始就有些疑惑,不明白安娜小姐为什么要办这么一场聚会,她甚至邀请了下城区所有相识的人,维勒夫妇,猥琐的保安莫德雷德,赤脚医生诺曼尼尔,还有好几个他叫不出名字来的男女……他们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物,也尽力打理了仪容,然而再光鲜的服装也无法伪饰下城区的谈吐举止,他们每一个人都与这场派对格格不入。林奇不相信安娜小姐办这场聚会的目的是为了在昔日的老友们面前炫耀自己现在优渥的生活,更不信她会恶毒到把老友们请来只为看他们出丑。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她想帮一个人。”

伴随着男人低沉的话语声,原本无序的人群在几名男士的指引下逐渐往天台边缘散开,让出了位于中央的事先就已经布置好的小小舞台。身着墨色四件套头戴小礼帽的维勒先生缓步而上,而台下的安娜小姐则在与穿着大红宽裙的维勒太太低声交谈。

“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可就是不明白,在这座城市里,她帮不了任何人。”

台上矮小的维勒先生搓弄着自己的双手,尚未进行任何表演,台下已经接连爆发出了哄堂大笑。时尚男女们纷纷掏出自己的手机对准舞台,就好像看到了珍禽异兽一般激动不已。

而伯恩·弗里茨却似乎对舞台上要发生什么完全不感兴趣,他扭过身子扒着栏杆,问林奇,“你觉得你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是说,在这样一座高举超级直播概念的高科技城市里,为什么要有下城区?”

男人的问话直接到甚至有些无礼,然而这却直击男孩内心最深的困扰。林奇无言以对,只能听打开话匣的男人滔滔不绝。

“沃特公司最初的设计思路应该很简单,阶级对立是长盛不衰的话题,肆意妄为的富人和不断逆袭的穷人也都是收视的保障,然而事实却狠狠打了他们的脸。约克镇的直播收视已经连续三个季度全面下滑,下城区的平均收视更是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有的观众甚至开玩笑,‘投票日’的候选人如果可以是主创的话,他们会把沃特公司的CEO都给投出去。”

显然是受到了台下笑声的鼓励,维勒先生的脸上泛起了红光。他甩动手里的拐杖挽了一个漂亮的花活,然后重重一顿按着礼帽微微弯腰,示意表演开始。

“这座城市早已腐朽乏味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富人们环抱着巨额的财富患得患失,每天都是美女香槟滥交派对,榨取着成人付费区仅有的一些剩余价值;而穷人们要么自怨自艾浑浑噩噩,要么孤芳自赏总认为自己一定有直播的天赋和能力,只不过观众还没注意到他而已……贡多先生,你告诉我,台上的这位表演者要凭什么逆袭?就凭这过时了快一百年的《城市之光》选段吗?”

事实上如果男人不说,林奇根本不知道维勒先生表演的是20世纪著名喜剧大师查理·卓别林的默剧《城市之光》,他相信台下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时尚男女们很快便收起了自己的手机,不再关注台上那个小个子男人夸张奇怪的肢体扭动。他们很快恢复了喧闹,继续席卷食物和美酒,好几个酒酣耳热的绅士找准了天台最佳的摄像位置,熟练地扯开女伴昂贵的衣裙,就这么毫不避讳的露天交合,形同赤裸苍白的野兽。

林奇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看举止优雅的体面男女一秒转变为毫无廉耻的发情动物,他们呻吟嚎叫,就像是在为台上无人问津的尴尬默剧配上怪诞的主题音乐。不断有人在加入他们的行列,仿佛接力赛一般随机转换着交合对象,而即便没有加入的人也是一派习以为常的表情继续谈笑风生,就连安娜小姐也不过是略略撇过头去,没有更多的反应。

“你要知道,贡多先生,隐私对人类来说是一样不可或缺的东西,它教会人们懂得羞耻和畏惧,懂得亲热要躲在屋子里,懂得即便再憎恶一个人,也要把杀意藏在心里。”弗里茨俯瞰着天台下的繁华城区,好像不必回头也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语调始终平淡沉稳,就如同在给林奇授课的老师,“然而这座城市却逼迫人们以隐私换取生存资料,那些签署了一级协议的人,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无时不刻不暴露在他人的视野里,他们一开始可能还会表演,还会抗拒,但很快他们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下交配,因为这与躲在屋子里的时候一样是众目睽睽;他们会忘掉羞耻与尊严,淡漠道德和法律,最终异化成剥离隐私的怪物。”

仿佛为了应和男人的讲演一般,场内一个一直在游目四顾的林奇叫不出名字来的下城区男子终于在吞下最后一杯香槟后鼓足了勇气,他将身旁一名穿着鱼尾裙的高挑女子一把拥入怀中,试图亲吻并撕扯着她的领口,然而女人却似乎未被这肉欲横陈的场合所影响,她奋力地挣扎,狠狠地给了男人一耳光,女人身旁几个身穿高级西服的男人很快围了上来,可男子并没有再做任何努力,他讪讪地退后,犹如一只求偶失败的野狗。

“贡多先生,你觉得对于‘怪物’而言,还有阶级之分吗?今天如果有别的同伴先得手,那人是会退后,还是扑上去咬死那些阻挡他求偶的男人?”

原本一直在旁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场冲突的诺曼尼尔不知为何突然神色惶恐地冲上了舞台,他揪着维勒先生的衣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后者很快便像扯断了所有引线的傀儡木偶般跌坐于地,脸白如纸一如抽去了灵魂。

伯恩·弗里茨回过身来,搂着林奇的肩膀,亲热得犹如知根知底的兄弟。男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暴露的,男人补完的最后一句话令他浑身战栗,就像是在无垠的黑暗旷野里,看到了燎红天际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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