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花开

2018-12-27 19:24:51 作者:绿竹

0.火车

天终于蒙蒙亮的时候,青青拖着箱子走出候车室。火车到站的时候,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青青就从出站口绕到候车室,等着天亮起来,她还没有习惯独自在黑夜里活动,哪怕是坐车。

火车站前的广场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等客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嘴里叼着烟,远远地向青青望过来,烟头一明一灭,仿佛某种暗号,又像无言的召唤。但是当青青走过去的时候,他们之中却没有人走上前来招揽生意。

他们只是一齐静默地看着她走过,目光中有着某种奇特的怜悯。青青不知道他们是否从她的一身黑衣上看出了些什么,她的脸上并没有哀伤的神色,她现在不会为任何人哀伤。青青最终放弃了打车,她的箱子里装着眼前这些人最为忌讳的东西,她现在目不斜视地从这些出租车司机身边走过,一句话都不说,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善意,她能够对这个世界抱有的善意,实在是不多了。

青青走出火车站前的广场时,小城还笼罩在一层稀薄的琥珀色光亮中,但很快太阳就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了起来,云朵由远及近从绛紫逐层褪为粉红,朝霞映照下,一座七歪八斜的破败小城无处遁形。这是潘笠的故乡。

青青看着太阳升起来,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她对着自己的手心狠狠呵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昨天晚上那个穿灰色衬衫的男孩儿留在她身体里的寒冷驱散。

这是一座很偏僻的小城,时至今日,只有一列普快列车还会在这里停留五分钟。青青似乎是这趟列车上惟一一个买了软卧席位的乘客。她箱子里带的东西,让她无法身处人群之中,于是她买下了四张同一房间的软卧车票。不过上车之后,她发现远远没有这个必要:几乎所有的软卧房间都空空如也,她从车厢里穿行而过,每一扇门都上了锁,房间里的黑暗被列车的颠簸不断稀释,它们透过房门上的玻璃淡淡地看着青青。

青青是在盥洗间遇到那个穿灰衬衫的男孩儿的,男孩儿的出现让她稍微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她原本以为这节车厢,起码在今晚,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男孩儿的眉目十分疏淡,已经入秋,身上依然只穿着单薄的衬衫,看起来不到二十岁。他斜靠在盥洗间的门框上,看着刚洗完脸的青青,问她去哪。青青说她去一个很近的地方,天亮就下车。那还买软卧?男孩儿不以为然地说。

他凑近青青,盥洗室惨白的灯光让他的皮肤泛出一些青色。青青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有些不能聚焦,但他又显然不是一个盲人。她耸耸肩说,带的东西多,怕不安全。

男孩儿不屑地摇摇头说,你以为软卧就安全么?我上次有一双很贵的篮球鞋,就是在软卧车厢被偷掉的。青青礼貌地笑了笑。

或许是从中得到了鼓励,男孩儿很快滔滔不绝起来,说自己经常混在这趟列车上,硬座、硬卧、软卧、餐车,每节车厢他都去过,他认得出这趟车上所有的惯偷,对他们各自固定的作案地盘了如指掌。他让青青在车厢里等着,他要去餐车给她偷一瓶红酒,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男孩儿脸上那种强烈的自以为是的神情和急于卖弄些什么的姿态激起了青青的兴趣,她曾经见过一个和他很像的男孩儿,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直在想念他。

在这个夜晚,在这节仿佛被从整个地球抽离而出,孤零零悬浮于黑夜中的车厢里,青青忽然决定,要心平气和耐心地等着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男孩儿,听听他还会说什么,等着看他还能做些什么,这样,她也许就能够试着猜测一下,那个她一直想念的男孩儿,究竟是怎样变成后来那个样子的。

男孩儿果然带回了一瓶红酒,从瓶身上的标签来看,这是一瓶廉价的、很可能已经过期的酒。青青看着男孩儿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用其中的一把插进瓶口的软木塞子里,然后用力把它戳进瓶子里,在这个过程中,血红色的酒汁洒了一些在软卧的床单上。

如青青所料,这是一瓶过期的廉价葡萄酒,除了酸涩的口味之外别无其他,她喝着倒在白瓷茶杯里的红酒,听着男孩儿虚张声势地说着他的那些了不起的见闻,有几桩差点要打动了她,但她很快嗅出了其中夸张和编造的成分,比如他说自己曾在一列火车的锅炉房里睡了整整一个星期,醒来的时候外面白雪皑皑。你知道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雪,都看傻了,男孩儿说。

潘笠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他的故乡,她即将抵达的那座小城,位于温暖湿热的南方边陲,几乎从没下过雪。

男孩儿后来还吹嘘了其它的事,但是青青都没听见。因为说到雪,潘笠从窗口消失前的那张面孔在青青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她被尖锐的恨意所刺穿。

她借着酒意咕咕地笑起来,对男孩儿说,你吹牛的吧,你到底从哪里来的?要上哪儿去?怎么混到软卧车厢里来的,是不是来偷东西,说!她伸出食指歪歪扭扭地指着男孩儿。男孩儿突然伸手抓住她整只手掌,脸凑到她跟前,小声说,这是我的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车厢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列车正从荒野奔驰而过,有零星的灯光穿过车窗玻璃掠过男孩儿的脸,他谨慎而真诚的神色蓦然亮起,旋即隐没在黑暗里。

整个过程都很仓促,青青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她担心着坐过了站,毕竟列车的停留时间只有五分钟。但最后,在男孩儿微微的抽搐中,青青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快意。一切仿佛早该如此,她知道自己自由了,她不再欠潘笠什么,潘笠也不再欠她什么,即便她会很快被偷个精光甚至被勒死在这节车厢里,她也不在意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腰微微向下沉,要把自己收回去,男孩儿却伸手搂住她,嘴里喃喃说,别,冷。男孩儿皱着眉头,嘴唇发青,仿佛青青是他在这世上贪恋的最后一丝温暖,最后的救命稻草。青青这才注意到,男孩的整个身体几乎是完全冰凉的。

青青知道刚发生的一切荒谬而不堪,却终于不忍推开他,她看到放在床角的箱子,轻轻拍拍男孩儿的后背,说,你告诉我一个秘密,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好不好。

男孩儿抬了抬眼皮,在青青怀里点点头。青青指着那只箱子,说,你知道吗,那里面,还有一个人,我这次,是送他回家的。男孩儿点点头,似乎毫不感到惊诧。青青想,或许他以为她只是在讲一个拙劣的笑话吧。

青青没有坐过站。她醒来的时候,男孩儿已经消失不见了,如同他来时那般安静而突然。最坏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的鞋子、衣服、包包和那只箱子,都还在原处。只有他留下的寒意还在她身体里盘桓不去,让她的腹部不时微微战栗。

离开站前广场时,青青回头望了一眼还亮着灯的小小的候车室。她看到门口多了一道灰色的影子,那影子仿佛正隔着一条无形的河流,与她遥相对望。他也是在这里下的车,他没有骗她。

在昨夜的火车上,穿灰衬衫的男孩儿在车厢的灯熄灭之前,凑近青青的脸,在她耳边说,我不是小偷,告诉你,我从你来的地方来,我要到你去的地方去,我在这火车上来来回回十年,那么多趟,只是想找一个人。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1.街心花园

火车站附近的小旅馆意外地陈旧而整齐,隔着塑料门帘,这里有种异样的安静,掩埋在混乱和喧嚣里的带着破旧气息的安静,正是青青现在所需要的。

房间在三楼,楼梯和走廊都打扫得很干净,墙壁的下半部分漆成绿色,走廊上挂着昏黄的灯泡,两边的房间里不时传出仿佛很遥远的电视新闻播报声,还有细碎的笑声。放好箱子后,青青去公用水房,把热水开到最大,让蒸腾弥漫的热气彻底驱散身体里残留的寒气。她需要尽快地恢复元气,打起精神。

青青的丈夫潘笠,四天前从医院大楼十一层坠落身亡,青青要把他送回家。她有三天的时间做这件事,如果一切顺利,三天之后,一切将彻底结束。

而首先要找到街心花园。

那是一座很小的城,城中心有一座街心花园,不管你从那座城的哪个角落出发,最多走上半个钟头,就能走到街心花园,然后你就只能再花最多半个小时走回去,这就是那座城的全部。潘笠曾经这样对青青描述自己的故乡。

潘笠说的没错,他对这座小城的厌烦也没错,这的确是一个很乏味的地方,在网络上几乎查不到任何信息,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儿的,没有名胜古迹,也没有风景优美的公园,就连记忆,也是贫乏的,因为潘笠很少提起他在这座小城度过的日子。

她和潘笠相识十五年,结婚十年,这是她惟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他的故乡。

在阳光下,小城仿佛蒙着一层浅灰色的雾,无数细小的微粒在空气中漂浮,前路看起来有些影影绰绰的。青青回头去看来路,并没有人。

那个男孩儿没有跟踪她,青青也并不希望和他再有什么瓜葛,她之所以现在还总是想到他,不过是因为他们互相告诉了对方一个秘密。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那些事可能仅仅对他们自己是重要的。

街心花园出现在青青眼前时,青青看了看表,刚好半个小时,这已经是最远的路了。而青青抵达的,不过是一座在她的城市司空见惯的环岛,这座小城惟一的一座环岛。四条道路围绕环岛,分别通往小城的四个方向,这里就是中心和交汇处。

所谓的街心花园,不过是一个稍大一些的花圃,里面种满了红色、黄色、蓝色和紫色的小花,它们拼成一只硕大的蝴蝶图案,花都是一些很轻贱的品种,蝴蝶死板地趴在花圃里,丝毫没有要飞起来的迹象,花丛里立着两个鲜红的塑料大字:欢迎。

青青觉得,这个花圃看起来很像潘笠最后消失的地方。

那天他们本来是要把事情彻底解决掉的。出门之前,潘笠再次向青青确认,他绝不会离开她,一切都会变好,他们会有一个孩子。

潘笠还说了很多,说着说着,这件事就仿佛变成了他们两人生活的一个重要转机。如果是真的,我们会有一个孩子,潘笠一路上反复说着这句话,两眼放光。

青青看着这样的潘笠,禁不住想,仙仙的怀孕,也许并不像潘笠说的那样,只是一同出差时发生的一桩意外,而是潘笠处心积虑的结果。

那么,他们之间,就一定还有过许多次。青青不知道,潘笠从医院的十一楼窗口坠落的那一瞬间,她心里那汹涌的恨意,是不是与这念头多少有点关系。

青青对潘笠的恨,让她自己也有些意外。她早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恨他。

青青十七岁的时候就和潘笠在一起了,那时候,青青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潘笠带着她,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给她做饭,洗衣服,陪她看病,带她去散步,晚上哄她睡觉。

每个月发了工资,他就会买一个她最喜欢的蜂蜜蛋糕带回来,如果竟然还挣得了一些额外的奖金,他会带她到城南的批发市场去买条裙子,或者一个带蝴蝶结的发卡。青青觉得自己有一部分是潘笠亲手养大的,虽然他只比她大两岁,对她而言却承担了一部分父亲的责任,一个人怎么会恨自己的父亲呢?

青青结婚后,一开始,因为她的病,他们无力考虑孩子的事,后来病渐渐好了起来,潘笠的事业也逐渐上了轨道,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潘笠后来和家里恢复联系后,青青听见过几次他和父母的通话,他家里催得很急,潘笠总说他们还年轻,青青的身体也一直没有好全,这事不着急。但青青知道潘笠是着急的,即使在已经完全不能碰青青之后,他还是好几次旁敲侧击地问过她要孩子的事。他的语气让青青觉得,他其实早就已经不在意她了,他只想要一个孩子。

青青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已经不在意潘笠了。她的潘笠,那个像爸爸一样扶养她,又像情人般爱抚她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那次意外之后他们创立了自己的生意,她就渐渐地不再认识他了,那件事仿佛让他们都脱胎换骨,也让他们渐行渐远了。

但一个星期前,潘笠公司里一个叫仙仙的女公关直接把电话打给青青,说自己怀了潘笠的孩子,还是让青青有些意外。这些年来,青青早就和潘笠没有任何肌肤之亲,潘笠也似乎不再有这方面的需要,不工作的时候,他几乎都在家里待着,看书,种花,养鱼,盘核桃。

和青青说话,也大多是研究怎么把生意做得更大,在这件事上他离不开青青。青青觉得这是这些年来他在外面,不论明的暗的,一直没有其他女人的原因。让她深恶痛绝、痛苦不已的东西,却也是最终保护了她的东西。

但是潘笠想要一个孩子,必须有人能继承他挣下来的产业,这件事是可以和青青完全没有关系的。他终于还是做了。

但是青青还能够怎样呢?她是由这个男人养大的,他在自己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用尽自己所有的耐心和心力来扶养和照顾她,而她在经年的疾病和后来的剧变之后,已经完全不知道,离开了他,她还能怎样活下去。

但最终,死去的是潘笠。在四天前的清晨,他们一起出门去接仙仙到医院做检查。那时他为了稳住青青,对她信誓旦旦,在路上,他把油门踩到底,却不过是奔向了一个和他既厌烦又无法割舍的故乡小城里的街心花园大同小异的地方。

围绕街心花园的四条道路川流不息,看得久了,就仿佛道路本身在旋转一样。四条路里,必定有一条通往潘笠的家。青青拖着箱子,顺着四条道路旋转的方向,开始慢慢地走。在每条道路离开环岛的路口,青青就停下来,静静地等待片刻。

终于,在第四个路口,街心花园的南边,她手里拖着的那只箱子,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几下,箱角的小轮磕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青青看到路口树着的四路公交车站牌,她蹲下去,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2.广场

黄昏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青青的房间只开了一个很小的窗,窗子对面紧挨着一堵灰色的墙壁,她从窗口费力地探头出去,极细的雨丝从上方被夹成一线的灰白色天空飘落下来,密密地刺在她脸上,让她产生了缓慢下坠的错觉。

虽然下着雨,青青还是决定出去一趟,她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据说广场上有夜市,青青向前台的老太太问清楚方向,就拖着箱子出门去。

虽然是雨天,这里还是很热闹。许多小摊都已经支起了深红色的篷子,篷子下吊着的橘黄色灯泡蒙了厚厚一层油污,隔着雨丝望过去,朦胧而温暖。

服装摊上的小音箱里飘出热闹而尖利的歌声,小吃摊上的炉子早就生好,摊主们此起彼伏地颠着手里的铁锅,油烟和香气混杂着升腾起来。一派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而这些很快将不属于她。

青青走到一家没有客人的小吃摊前,旁边一只全身毛湿得打起结来的狗先是对着她吠了几声,突然又垂下耳朵趴在地上。摊主有些奇怪地看看狗,又看看青青,没有说什么。

青青要了一盘炒饭和一杯果汁,坐定之后,她看到火车上那个穿灰色衬衫的男孩儿,正蹲在不远处一个地摊旁,像是隔着一条河一样看着她。他的眼神似乎依然无法很好地聚焦。

青青向他招招手,男孩儿就站起身,跨过那条并不存在的河流,来到她身边坐下。小吃摊的老板并没有过来招呼男孩儿,而是继续视而不见地拨弄着炭火架子上的肉串。青青想也许男孩儿常在这里摆摊,和老板早已熟稔,所以见惯不怪了。

男孩儿问青青,你的事办完了吗?

青青耸耸肩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到后天晚上。

她又问男孩儿,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再回火车上去找人?

青青并没有相信过男孩儿告诉她的所谓秘密,谁会花十年的时间在火车上找人呢?看他的样子,十年之前,也不过八九岁的孩子,又能真正懂得什么呢?

她只不过认为昨晚在火车上发生的事,多少让她有了一点逗逗他的资格,这是少有的让她感到轻松的时刻,也是她少有地感觉到自己对这个世界尚存的稀薄的善意的时刻,这种时刻会越来越少,她现在已经开始有些舍不得了。

男孩儿却只是极认真地对青青说,快了,我只是怕,我们会忘了。

青青幽幽地笑了起来,花十年的时间去找的人,一定很重要,怎么可能忘了呢?

男孩儿像昨晚在火车上那样凑近青青的脸,问她,你还记得这里原来是什么样子吗?

青青笑着摇了摇头,说,我怎么会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呢。

男孩儿用似乎难以聚焦的眼睛努力地盯着青青,说,这里是一个广场,原先可热闹呢。青青看着这张隐约有些熟悉的面孔,说,现在也很热闹呢。

小城曾经是新建的矿业特区,这里地处边陲,除了被意外探测出的丰富矿脉之外,几乎一无所有。矿区的工人大多从内地随企业搬迁而来,一同到来的,还有他们未成年的子女。许多家庭仿佛被连根拔起的树,从原先的土壤,硬生生地被安插在这个为了采矿而仓促搭建起来的城市里。

男孩儿和女孩儿都是矿区子弟。和他们的祖辈、父辈都不同的是,他们不用在黑暗里生长,但这并不能让他们的成长快乐一些。

因为缺乏规划的过度开采,矿区很快枯竭了。和当年轰轰烈烈的搬迁进驻相比,矿区的衰落安静而迅速,孩子们在家中消失的时间则开始越来越长。

作为第二代的矿区子弟,他们已经不需要去同小城的临时、陌生和荒凉作斗争,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是顺理成章既定了的。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早就接受了小城这座牢狱,并且理所当然地像囚徒那样无聊、消沉和易怒。

监狱中惟一的娱乐场以小城的广场为中心,电影院、茶座、溜冰场、露天卡拉OK,台球桌,还有镭射录像厅。

少年们整日流连在这些场所,喝加了冰块、杯底有着可疑沉淀的“港式丝袜奶茶”,对着18吋电视屏幕上细眉红唇的香港女演员嘶吼beyond的《喜欢你》,在黑暗里等待屏幕上装醉的小马哥把藏在花盆里的枪拿出来对着包房里的大佬们怒射,光着上身抓着球杆走向球桌上留给自己的球局,同时迅速地在经过的女孩儿的屁股上重重拍一下,在没有冰的冰场上靠着围栏,闭上眼睛,任凭顶棚悬挂的彩色灯球不停旋转,沐浴在杂乱污浊的灯光中,自以为是地作出一脸心碎的表情……

而此时,世上已千年。

矿区的衰败斩断了许多人的人生,包括那些看似一脸无所谓的只等接班的少年。那一年,男孩儿19岁,是同伴中为数不多上到高三的人。高中文凭将能为他争得厂里宣传科的位置,一个高中生,下井就可惜了,写写画画什么的才合适,父亲说。

他帮他想好了所有避免下井的借口,就好像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们这样的人家拒绝一样。男孩儿感到无望,但是他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像他一样,用一种自以为是的极端盲目来抵御崩塌中的人生。他知道许多和他一样大的孩子都是这样。

那个女孩儿则是个例外。比起矿区的许多坐等下岗的职工,她的父母似乎更有先见之明,他们在矿脉彻底枯竭之前就离开了小城,他们极有默契地离了婚,又不约而同地决定到外面去闯荡一下。他们走之前都不愿带走女孩儿,她也拒绝按照父亲的安排回到老家奶奶身边去。

她刚上高一,成绩不错,她不愿意转学,她能照顾好自己,只要他们按时寄钱回来。此外,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儿也会照顾她。她明白他的心意,她的父母也明白,他们就这样把她托付给了男孩儿和他的父母,仿佛也托付了她的终身。以盲目来掩盖和回避盲目,几乎是他们这样的人用以应付人生惟一的招数。

但是男孩儿很清楚,即便他和他的家庭愿意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也注定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她不会把自己托付给她。他的父母留到了最后,他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她的父母离开了,她和他们也是一样的人。她只不过需要一个暂时的庇护和借口,而他们两家关系不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如此而已。

她会陪他到广场去喝奶茶、看录像、打台球,在彩球旋转的光线里从冰场的地上爬起来,艰难地抓着铁栏杆学习滑行,她用这些换取暂时的庇护和安全,但是她也会冷静而专注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她将考上一所大学,然后永远地离开这个暂居之所,不再回来,把男孩儿和他的家庭都抛在身后。

她本来会有自己的人生,不被任何人和事所左右的人生。可男孩儿却把她,和她的人生,都弄丢了。

青青在暖融融的灯光里寻找着男孩儿难以聚焦的眼神,她凑过去,幽幽地对他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可你自己,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她伸出手去,握住了男孩儿的手。男孩儿一愣,脸庞随即浸没在一种深深的怜悯中。他反手握住了青青的手,青青带着快意,感受着男孩儿手掌蚀骨的寒意穿透自己,是她早晨刚刚依靠漫长的热水澡将之驱散的那种寒意。

3.百货大楼

青青醒来的时候,男孩儿已经走了。枕头上有一张他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我不是孩子,你很快会知道,署名是“小歌”。青青把被子裹紧了一些,窗子外面局促的天空洒下来一些稀疏的阳光,她身上还是很冷。时间还早,她还能像昨天那样再细细地洗个澡,然后,她要去逛逛这里的商场。

现在许多城市已经没有百货大楼了,那些高耸闪亮的大楼外,汹涌的人潮卑微地从巨大的电子屏幕前穿行而过,屏幕上一刻不停地循环播放着纤毫毕现的商品广告,趾高气昂地展示着某种无懈可击的、华丽而诡异的生活幻景。

它们都被冠以“购物中心”、“新时代广场”、“SHOPPINGMALL”之类的名称,而眼前这个似乎被时间遗弃了的小城,却还保留了这么一座真真切切的、充满着往昔岁月的古旧气息的,百货大楼。他们当初也是去到像这么一座土灰土灰的百货大楼去挑选婚戒的。

青青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五年,他们终于因此而决定结婚。这个决定似乎让他们都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他们几乎被艰辛的生活磋磨得心灰意冷的时候,这个孩子给他们带来了某种非常朦胧的希望。青青觉得自己终于能够报答像父亲一样照顾了自己五、六年的男人了,她的病一直断断续续,没法出去工作,潘笠四处打工,非常辛苦,却从来不肯告诉青青他在外面做些什么。

青青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一个活生生的、属于他们的孩子,但她终于能够报答他了。潘笠后来对她说过,他原本是可以读到高中毕业的,但后来,没有那纸高中文凭,让他被许多应有的机会拒之门外。

虽然潘笠不肯说,但青青总觉得,他的学业的中断、命运的改变,应该是和自己有关系的。只是她不再有机会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在流产之后,她忘记了自己和潘笠认识之前所有的事,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样认识这个男人的了。

青青原本没有指望任何的誓约和仪式,那时的她还太年轻,又生着病,任何一点点微弱的暖意都足以让她在卑微中感激涕零,更何况是一个男人持续五、六年的忍耐与照顾,以及最终的,许以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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