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未开(下)

2019-01-18 20:07:44

古风

1

玉娘自认不是良善之人,但在这段时日里,她感觉到卸下心防的阿朗对她是全心全意的信任和关心,这是玉娘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情,或许玉娘一开始是存了些利用的心思,她想劝阿朗答应侍奉周老爷,只要他得了脸就能说服鸨母放了她,可越到后来她越清楚阿朗的倔强,更因阿朗对她展露出的善意,她无法再对他使那样的心眼。

“我曾经恨过我的父亲,恨他嗜赌如命,为了还债将我卖进这个地方,我也恨我的母亲眼睁睁看着我被卖掉也不阻拦,还有我的两个弟弟,为什么被卖掉的不是他们?可现在我不恨了……”

“阿朗,你知道吗?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在努力活着。你应该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吧?穷苦出身的人,很少有像你这般气性大的……你如果出去了,一定要好好的,不要被他们抓到了……”

“阿朗,你能再叫我一声吗?我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了……我叫……叫阿秀,阮秀……”

玉娘说了很多话,她感觉自己很疲惫,疲惫地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但她仍是不停地说着话,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阿秀!阿秀……我现在就救你出去!你醒醒,不能睡过去!你不是说想回家吗?我马上就送你回去跟家人团聚,你不能睡……”

砸击铁锁的声音伴着阿朗的嗓音响起,将险些陷入昏迷的玉娘惊醒。

她以为阿朗会自己走的,却没想到他说会救她一起走的话是真的,他不是在哄她……

可是!这样下去谁都走不了,她已经病得很重,就算出去了也不一定能活,还不如让阿朗一个人逃!

“阿朗,你这样只会把人引来,到时谁也走不了!”玉娘艰难撑起身体,说道:“我的命数恐怕就到这了,你若是有心,往后每年这个时候给我烧些纸,不要叫我到了地下还受穷……”

“不!我一定会带你一起出去的!”

一道微弱的光亮从仅有两三寸大的小窗格射进,那是玉娘平日取饭食的地方。

因为怕她的病会传染,送饭食的人从不开门进来,而是通过这个小窗将吃食递给她,这也是玉娘不能像阿朗一样借用迷药逃脱的原因。

微弱的光亮中,玉娘隐约看到一双十分好看的眼睛。

“阿秀,我去找东西破开这把锁,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会就回来救你出去!”

少年的双眸在暗夜中似乎闪着光,竟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玉娘喉头突然一哽,直到少年的脚步声匆匆离去,她也没有缓过神来。

玉娘不会轻易相信别人,若不是她重病加身,她也绝不会把逃生的希望让给阿朗,可这个少年却宁愿冒险也没有放弃她,她此刻是真的希望他不要再回来了!

“爹!娘!当初若是你们也像这般对我不离不弃,那该多好啊……”

玉娘喃喃自语,泪水应声落下。

2

“我回来时那儿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我只看到一具焦黑的尸体被人抬出了火场,他们说,烧死在里边的是一个叫绣儿的姑娘,我以为那是你……”

祈官握紧了玉娘的手,似是害怕她消失一般,“怪我!我当时心里难受得紧,没再打探一下,只急着去乱葬岗寻了那具尸体…阿秀,我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玉娘盯着祈官灼热的目光,一股莫名的情愫溢满心间。

当年阿朗离开后,玉娘不久就昏睡了过去,那名叫绣儿的丫鬟以为她死了,便开了锁进屋确认,却让玉娘在绣儿的自语中知道自己的病越来越重是因为她每日喝的药被人换了。

而在绣儿发现玉娘并未断气时,担心她得知真相后将事情暴露出去,便起了杀心,好在玉娘及时醒来,不但将绣儿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还暗中蓄力,趁绣儿不备将她砸晕,却也不小心打翻了绣儿手中的灯笼,大火便这般烧了起来。

玉娘当时力竭,在火中挣扎了许久才逃了出来,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也不知在哪晕了过去,醒来时已是两日之后,不知是否是被火气熏到,她身上的水疱有许多脱水结痂,病情也慢慢好转。

之后玉娘也打听过阿朗的消息,知道那日阿朗迷晕了送饭食的小厮后便换了他的衣裳逃走了,那名小厮被烟熏醒后就唤人救火,并叫人去抓阿朗,可后来一直没找到人,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玉娘没有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与阿朗竟会再次相见!她有猜测过阿朗或许是寻不到她放弃了,亦或许是没能回来,可她怎么也想不到阿朗会以为她被那场大火烧死了!

“你真的是阿朗?可你又是怎么认出我的?”玉娘问道。

“那时我的家族遭逢巨变,对我来说那是人生中最难熬的时光,若非你日日同我说话,让我坚持下去,我怕早就死在了那间暗室中,你的声音我又怎会忘记?那首《两生花》你曾多次唱与我听,每一句,每一字我都清楚记得!那日我就确认了你就是我的阿秀!”祈官脸上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阿秀,等此间事了,你就同我离开这好不好?我不会让你再受一丝苦难了!”

玉娘对上他炽热的目光,心中垒砌多年的冰墙轰然坍塌,她想恣意一回,哪怕走上的是条不归路,至少她为自己做了一次选择!

玉娘微扬起头,神色认真道:“你是阿朗也好,是祈官也罢,我只问你,你是否真愿与我立下终身之盟?我已非清白之身,现下又是王府妾室,你若想带我离开此处,定将遭到官府通缉,到时不光前途尽毁,更有可能招引杀身之祸,你可想好了?”

“你不必急于答我!”玉娘伸手轻掩在他唇边,语气带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忐忑,“你再好好想想,你若认定了我,我亦会倾心相待,至死不渝,但我容不得欺瞒与背叛,若哪日你伤了我,我也会让你遭受同样苦楚,我这般狠毒的女子,你还要吗?”

玉娘不是良家出身,在醉梦楼的十多年她也变得工于心计,绝非善男信女,但她若是决定将终身托付与他,那便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也正因如此,她容不下一丝伤害……

祈官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落下一吻,语气亦是郑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早在暗室时我就认定你将是我今后唯一放在心上之人,现在老天将你赐还与我,我又怎会放手?”

“你狠毒也好,良善也罢,只要是你,我都喜欢!你放心,我会打点好一切,绝不叫你涉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玉娘心中默念。

原来,惊觉相思入骨的,又何止祈官一人?

3

最近王府不太平,先是毅王在姨娘房中突发恶疾,当夜那位姨娘就被王妃下令打杀了,后又有人指证是九姨娘为争宠爱,在毅王的餐饮中加了会制人气血逆乱的药物,一番彻查下来处置了不少仆婢。

但无论外面如何天翻地覆,蓉静院内却仿若世外桃源般清净,她这个玉姨娘几乎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但这正是玉娘想看到的,她所要做的,就是等时机成熟,与祈官一同远走高飞罢了!

唇上传来轻微的酥麻感,玉娘嘤咛地翻了个身,能这般堂而皇之跑进她房中扰她好眠的,除了祈官,她实在想不到第二人。

可是,祈官身上怎会有这般刺鼻的酒味?玉娘蓦然睁开眼,却是被吓了一跳,眼前的哪是祈官,分明是掌了家事的世子!此刻他正一脸兴趣地盯着玉娘,似要把她吞进肚里一般。

“怎么?看到本世子就这般惊讶?还是觉得我比不上祈官那个戏子?”世子挑起玉娘的下巴,居高临下说道。

玉娘心中一紧,她与祈官的事,世子又怎会晓得?若是宣扬出去,怕是……

“世子说的什么?妾身听不明白!”

玉娘故作从容,祈官不似一般戏子,除非有实打实的证据,否则轻易发落不得!

却听世子哂笑一声, “你这馋人的小妖精,爷我早就看上你了,先前老头健朗,多有掣肘,偏叫贱皮子得了好!你当我不知?你屋里的响动我可是听得真真的,若非舍不得你,我早就将那小子抓现形了!”

玉娘银牙暗咬,贵胄多纨绔,此话不假!堂堂毅王世子不但听人墙角,连他父亲纳的姨娘也敢轻薄,简直无耻!她虽前尘不堪,但现下已认定一人,又岂容他人染指?思及此,玉娘心下一横,迅速拔下发间一支银钗朝自己的脸划去。

“啧啧,还是一只带爪的小母猫啊?有意思!”刚拔下簪子的手被强摁了住,世子一脸得意,“爷就喜欢带味儿的!今日就算你画花了这张脸,爷也要定你了!”

“好不知羞的畜牲!”

玉娘怒红了眼,张口便朝世子压近的脸咬了过去,一声哀嚎中玉娘连着塌被推倒在地上。世子捂着鼻子骂骂咧咧,正要伸脚朝玉娘踢去,门哐当一声被踹了开来。

只见祈官一脸阴翳地走了进来,世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拽了出去……

玉娘心中不安,她担心世子会将事情抖露出去,却不知祈官用了什么法子,一切仍是风平浪静。

“对不起,我来晚了。”扳过玉娘身子,祈官在她额头落下一吻,满眼心疼。

自来便是尘埃般的存在,何样的羞辱没经受过?玉娘本没想过哭,但听他这般说,眼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惹得祈官心揪得愈发紧。

“莫哭!这笔账我记下了,今后哪怕豁出这条命,我也不会再让你受此屈辱!”轻轻抚上玉娘脸上的伤痕,祈官眼中闪着摄人心魄的光。

玉娘心底不由咯噔一下,祈官曾与她透露过自己的身世,她虽只听得只言片语,但推想之下不觉心惊,唯恐祈官这次因她做出什么来。

“我本残破之躯,万般无碍,今生幸得君偕老之约,惟愿两厢安乐,断不可因一时之气累及性命!”

“阿秀安心!”瞧出玉娘眼中担忧,祈官敛去眼中的厉光,“祈官已有难舍之人,怎甘涉险?今日幸好晚萍无意间看到世子带着醉意进了蓉静院,恐生事端,便想告知管事,却正好在半路被我遇见,我这才能及时赶到,否则定成大憾!”

祈官心有余悸,圈着玉娘的臂膀又紧了紧。

晚萍?玉娘心中似是划过什么,却抓不住思绪,便只当是受惊所致,未再多想……

4

五日后。

平旦山上的风呼呼地吹着,即便是夏夜,仍叫人身上发寒。玉娘提着包裹在山脚处来回踱着步子。

那日她告知祈官身自己已怀有身孕,两人便决定远走高飞,而五日后的今日便是极好的时机,宫中办大宴,王府无主,她便乔装从后门跑了出来,而祈官是要入宫献艺的,届时他会在半道上寻机与她会和,从此找一世外佳境,男耕女织,共话麻桑。

“祈官!”她声声轻念,眼前浮现出那双含笑柔情的凤眸。

她不再孤苦,不再无依,她有丈夫,有孩子,她,终是幸运的。

银月初升,倾泻而下的光芒照亮山坳,迎面密林中忽然一阵吵嚷,携着声声犬吠,人声渐进。

玉娘心觉不妙,脸色骤变,拔足向后跑去,却已陷四面楚歌之境,一众壮汉擎着火把靠近,为首的竟是应在宫中赴宴的世子,此刻他嘴边正噙着阴阳不明的笑。

“贱人!小爷瞧得你几眼便真当自己稀罕物!今日还不是落我手上?现在就算你爬来给爷舔脚,爷还嫌你破烂!”

玉娘护着肚子,警惕地望着四周,心中却是担心祈官,他莫不是被发现了?这才引来的这么多人。

“怎么?还想着你那个情郎?”世子鄙夷笑道:“本来不该多费口舌的,只是本世子善良不过,姑且告诉你吧,就是你的情哥哥将你当作人情送给我的,哈哈……”

“不可能!你信口雌黄!”玉娘疾喝,打死不能相信这番话。

“我无耻?”伸手指向自己,男子愈发笑得张狂,“对,我无耻,我卑鄙,我倒是忘了告诉你,七公主相思成疾,祈官早脱了乐籍,就等着今晚赐婚的圣旨颁下,摆着金枝玉叶不要,非得拾你这双破鞋,傻子都不会干这等买卖!”

玉娘似一滩烂泥般跌坐在地上,心底的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崩塌,她突然想起那晚他欣喜过后满是复杂的神色,他说过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为族人报仇,而成为驸马,也就能实现他的宿愿吧?

密如牛毛的棍棒落下,玉娘也不知挨了多少下,身下一股热流晕湿了衣裙。那张沾满尘土的脸分不清五官,可是她笑了,笑得癫狂,笑得撕心裂肺。

原来,天底下最信不过的,便是男人。原来,所谓的情,所谓的爱,不过一场痴心错付的笑话!风尘雨露情,哪来的长久?一切不过奢望罢了。

她昂起头,天边的圆月幻化成了一张脸,一张她永生永世记刻的脸!

5

城西菜市。

这是玉娘最后一次见到祈官,这日,乌云蔽日,暮雨潇潇。

她本以为今生再无见面的可能,许是上天怜见,她从乱坟岗里爬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但她清楚,若非心底的那口怨气,她早已归了阎王殿,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可她不再是鲜活的人,而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厉鬼!她,是来讨债的,她的孩子,她的心,都需要用血来祭奠。

遮天雨幕下,邢台上的那人依旧俊美,即便穿着囚服,脸上仍是落拓与不羁。

大雨未能浇熄百姓的兴致,刑台下人头攒动,大家都想看看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戏王是怎么败落的!这场死亡对他们来说,除了惋惜与嘲笑,更是极好的谈资。

玉娘从人群中挤过,站在了最前头,雨水顺着脸庞成股流下,她不知,口中的咸苦是雨还是泪。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极力在他脸上搜寻一抹害怕,可是,她失望了。

她从来都不是良善之人,这一点,她很清楚,今日,她竟要亲手将他送进刑场,这便是所谓的报应吧?

惊雷贯空,疾光下祈官看到了她,从容赴死的眼眸突的被点亮,他惊讶,更是欣喜,玉娘看得真切,他眼中柔情不改。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他清朗的嗓音响起,浑厚的唱段响彻刑场,这是他生命的绝唱。

相见欢,明是相思浓苦,他却唱得欢快,他是想告诉她,临了临了,能见上她一面,他已知足。

玉娘想笑,可嘴角怎么也弯不起来。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玉娘,你大仇得报了!你该笑啊!”她不断说服自己。

的确,是她向府衙送了一封匿名信,她知道祈官的身世——叛将黎柯遗孤!当年黎氏诛族,唯他一人逃过,多年来他苦心经营,不惜依附宁王,为的就是找到毅王当年陷害黎氏的证据,为族人平反!玉娘的这封信送得恰是时候,宁王佣兵自用,朝中不少人欲除之而后快,信上不过数语:戏子祈官,黎氏余孽,宁王犬牙,欲行不义!短短十六字便在皇都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令箭落地,祈官被押上断头台,雷电划过,举起的刀刃寒光闪动。

他眉眼弯弯,笑意轻浅,眼神一刻不离地落在玉娘身上。

手起刀落,一颗头颅滚落。雨水将他脸上的血迹冲刷干净,他闭着眼,嘴边尤带着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玉娘看懂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情无绝期……

天地齐暗,风雨呼啸,人群已散去,空荡的刑场只有一抹单薄的身影伫立。

祈官的头被悬在菜市口,玉娘久久望着。心,不痛,因为空了,仿佛那人的离去,带走了所有,更带走了她活下去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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