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是谎言更令人伤心，还是成空的诺言更让你沉着心？一个叫“青”的女子在她诉说起故事的那一刻，许多答案在故事的讲述中也许就能得到，可是把故事听完得到的答案往往令人沉思。
第一个故事存在“青”的脑海里二十三年。
“桩子，你看你媳妇又作什么妖呢？这都十几年了整天给老娘摆着一张臭脸欠教训，也不生火做饭也不挑水洗衣服的！”满脸皱纹的老年女人一边拿着扫把往角落里的女人身上抽打，一边骂骂咧咧地对着一个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的高壮汉子说着。
被叫做桩子的男人刚到家门口，看到这幅情景连忙上前夺下他老娘手里的扫把：“我的娘哎，你都一大把年纪了不怕闪着自己的腰啊！您看我这在外面跑了一圈了回家连口水都没得喝。”
桩子娘知道这是他儿子想让她停下来找的借口，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又把扫把夺了回来往地上一扔，冷哼了一声：“要喝水就回自己屋去！”
接着她转身，对着从角落里站起身的女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好好地收拾收拾她！最好是打她个半死让她这一次记牢，要不然往后每年再闹上这么几次，我这身子骨可撑不住！”
“哎，娘，您好好歇着我这次肯定好好地修理她！还愣着干啥？还不跟老子回房去，要是你这次把娘给气病了，老子就真打去你半条命！”桩子一张脸狠厉地放出话来，让他老娘听着这话舒心得很。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桩子媳妇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近乎冷漠地承受着一切，被男人粗粝的手拉着她也没有反应，只是桩子把她拽进屋里的那一刻有些力气大了，手臂一阵疼痛她也只是皱了皱眉头。
回到屋内，桩子先是冲着被关紧的门口装模作样地大骂了几声，等他停下来这才看到自己媳妇手上明显地红了一圈，他一边道歉一边赶紧地松手，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比手掌稍微大一些的蓝色玻璃形状的圆盒子。
这样明亮的色彩在除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的屋内有些格格不入，男人沉默地打开盖子把手指探进去，在看到几乎空了的盒底时他的动作明显地一顿。
“媳妇，咱能停下吗？”桩子的话问得突兀。
女人听到桩子这么叫她垂下了眼皮，自己坐到他的对面挽起自己的两条袖子，露出了伤痕累累的两条胳膊，接近上臂的皮肤颜色与小臂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嗓音干哑道：“我说，不能。”
许是男人听惯了这个回答，桩子“嗯”了一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手法熟练地将冰凉的药膏抹在红肿的伤痕上，女人闷哼了一声显然有些刺痛。
男人手上的动作一再放轻，紧张又小心翼翼的表情在他略显凶狠的脸上有些滑稽违和。
一声轻笑从女人的口中传出，桩子整个人立刻僵住，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抬头，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媳妇真的笑了！他都多久没看到他媳妇的笑脸了？
好像他媳妇自从来到他家就没笑过几次，桩子愣愣地张了张口：“媳妇，我好久都没看到你笑了，真好看，以后咱能常笑笑不？”
“笑什么？我背后还没擦药。”女人敛下自己的笑容又恢复成一副淡漠的表情，像是她刚才的笑容只是不经意间的一样。
男人把最后一点药膏抹在他媳妇的背上，把手里的盒子盖上盖子放在女人的手里，表情严肃地对女子认真地说道：“媳妇，我答应你等明年我一定带你去趟城里，这次是真的，所以这次咱就先当做最后一次，别再跟娘对着干了。”
“你身上那些伤，我看着都心疼。”桩子的语气有些苦涩，一边是孤身一人抚养他长大的亲娘，一边是他装在心里的媳妇，他一个大男人居然难以作出决断！
心疼？女人抬头紧紧地盯着桩子的眼睛，里面流露出的神情的确像是在为她心疼，她又再次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男人听着她接下来的话更是高兴得喜不自胜：“那就听你的。”
“前提是什么你自己知道，总之……别再让我失望了……”
“唉！”桩子高兴得声音有些大，听了前半句后半句没怎么听完整，他怕对面那屋里他娘听到就又连忙降低了声音。
然后他拿起床头边的一根竹条“啪”的一声打向床上叠好的被子，不知是为了戏做得能更好一些还是他又假意地对着被子骂了两句。
在他没看见的视线里，自己媳妇原本只有笑意的笑容里掺杂了几分苦意，而这份苦意里面所表达着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老大丫头快回来了，我先去做饭了。”
桩子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该停手了，要是再继续演下去恐怕就露了馅了：“媳妇你坐着，我去做饭，你的伤还是等药膏都吸收了再走动，现在你就歇着，我娘那里我去说。”
男人高兴地在灶膛边生火，听到有些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桩子就知道是他娘来打探消息来了，等他娘在后边叫他的时候，他立马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娘，你咋过来了呢？”
老太太没等个三七二十一，哪怕对方是他儿子她也立马开口大骂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打了媳妇就你来做饭，老爷们的面子都不要了，是不是那女人指使你来着？我看你打得还是不够狠！”
“唉，娘我能是那没有出息的？这不是她那日子结束了，您老不是想着再要个老二吗，我要是打得再狠点那今天晚上还怎么成事儿啊？”
老太太啐了他一口：“看你这出息，要我说当初就应该在大丫头生下来的时候送人，要不然就让她留在家干活，就你嫌钱多非得让她去上学，这丫头学得多了也不怕她将来跑了！你看这老大丫头也十三了，隔壁村那……”
桩子瞳孔猛地一缩，连带着一墙之隔的女人听到这没说完的话心里都是一颤，瞬间冷汗就冒出了额头，还没等他插嘴他老娘继续说道：“虽然说那小子今年二十七了，但是家里也算是富户，大上几岁也算不上……”
“娘，你说啥呢，咱家老大丫头咋能嫁给隔壁村那小子！我跟你说娘，你知道为啥我让大丫头去读书不，现在外面那些有钱的人家都喜欢挑会识字有学问的姑娘当自家媳妇。”桩子及时想出来的借口成功堵住了老太太的不满。
老太太一脸你可别蒙我的表情：“这是真的？外头那些有钱的人家真喜欢会识字的女娃？那他家里能比隔壁村的……”
“那可不，就我前两年打工的老赵她女儿才上了几年的学，会的学问还没咱老大丫头多呢，可是就因为人家认字硬是把比她好看的姑娘压下去了，您知道那娶了她的人家多有钱不？”老太太看着桩子一脸羡慕的样子也就不怀疑了，立马被勾起了好奇心。
“别的我不说，就那男的家里在城里就有两套房子，开的车有两辆，最便宜的一台车就二三十万呢！”桩子故作夸张地比划着，最后说到二三十万的时候还故意提高了音量。
这一大笔数字立即就把老太太给蒙住了，迷迷糊糊地就回到自己房里去了。等成功把他娘忽悠过去，桩子也松了一口气，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他媳妇站在门口：“谢谢。”
“这有啥谢的，我一定让大丫头一路上到大学！”桩子刚说完就看他媳妇又笑了，真他娘的好看啊，今天他媳妇笑的次数比起一年都多呢！
临近年关，天也越来越冷飘落的雪花积在地上厚厚一层，给女儿戴好自己做的手套，女人嘱咐她上学路上小心，心里不由得开始期待男人对她的承诺，心里的暖意比屋里的火炉还要温暖。
开门声响起，桩子沉着一张脸对着他媳妇吞吞吐吐的，女人原本雀跃的心情立马被浇了一盆冷水：“你想跟我说什么？”
“村头的老李说有个工程只要干上三年，拿到的工钱是平常的两倍，我想去，所以明年……”
所以明年他要食言了，女人看着他：“这件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看你的样子知道应该有段时间了，那你之前对我说的话一开始就是欺骗，还是根本没想那么做，对我说谎？”
男人沉默地低着头。
“你走吧。”
桩子背起背包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一言不发地向村头走去，踩在地上的脚步留在雪上一个个鞋印。
2
接下来是第二个故事，“青”回忆了一下，大约是二十年前。
离家三年的男人回来了，这是青看到桩子的第一反应，脑海里不自觉地就浮现出这句话。
她看着男人明显变黑变糙了不少的皮肤，沧桑又比先前多了几份稳重，一身皱巴巴的衣服，胡子拉碴有些邋遢，一时间竟是说不上到底是心疼他多一些，还是为他对自己的欺骗感到伤心多一些。
“你回来了。”青站在门口，千言万语百般滋味终究只能汇成一句话。
桩子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红了眼眶，连忙道：“哎，回来了，回来了。”他还以为他这次回来自己媳妇会恨上自己呢，毕竟三年时间里但凡他给家里打电话他媳妇就只接过一次。
女人点了点头：“把行李放下，去堂屋里给……给娘上炷香吧。”老太太在上个月过世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在卧床不起前连续做了好几晚的恶梦，说什么有鬼差要来带她走，神神道道的也不肯去看医生。
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七八天，等青早上端着熬好的粥准备喂她吃饭的时候才发现老太太走了。
桩子这次干活的地方离得远，隔了大半个地图，等他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娘已经下葬了。正好这时候工程也快结束了，他就买了回家的车票也不要最后几天的工钱了。买票、倒车、转站、睡在候车大厅，这就是桩子这几天的生活。
“你……”男人哽咽着声音，红了的眼眶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媳妇和他在一起生活已经十几年了，他知道他媳妇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这个家，可是他们有了孩子之后青就开始慢慢地接受他。
却始终没有喊过他娘一声，她明白青的心里有怨恨，所以他媳妇闹他没阻止，他娘打青的时候他也没法杜绝。
桩子觉得自己没用，他一日如一日一年等一年地希望能改善这个情况，虽然有些妄想。
可是这也是有些人的通病，不管发生过什么，总是希望自己的家里和睦美满，维持着表面的假象觉得那样很好，桩子听到青喊娘的时候有一种高兴却又心酸的感觉。
青像是看透了男人的想法，握紧了拳头：“既然她已经离世了，我犯不着再去说那些恩恩怨怨，只是这一次过后我就当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人，以后也不会去祭拜她。”
女人疏离的语气，在桩子听来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但随之又有些释然，他默然地点头进到屋里给老太太上完香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
等桩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青也没去问他在里面都干了些什么，两人回到自己的屋里。
桩子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握住青的手：“媳妇，谢谢你之前一直照顾我娘，我明白你的想法也不会觉得你无情，现在大丫头也在学校里住宿了，用不着你整天操心她了。”
“三年前我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但我不想自己在你的回忆里，成为一个没用又总是不守诺言的男人。”桩子翻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两张车票。
男人粗糙的大手里拿着两张买好的车票：“媳妇，我陪你去找家！”
整整齐齐没有任何折损的车票，和男人回家时邋遢的模样、行李里满是褶皱的衣服截然不同，显然这两张车票很得男人的珍惜。
桩子紧张地看着自家媳妇的表情，生怕她不懂自己话里的第二个意思，想到这他的脸上露出纠结又郁闷的神色。青回过神来还有些不敢相信，她抬头看向男人，就发现这个两种表情纠结在一起的脸是真丑。
“媳妇，你别不说话啊，你看这可有两张票呢，两张！”男人晃了晃手里的票，想要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而女人一把将两张票拿到自己手里转身就走，还不忘临时补一刀：“我知道，我会让大丫头请上几天假跟我一块儿去的，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别啊，媳妇你等等我。”
傻了眼的桩子反应过来开始不遗余力地抹黑自家闺女：“不是，你看那丫头也没啥力气，是又不能帮你提行李，又不能照顾你的。”
“再说了人生地不熟的，我能放心你俩去啊！媳妇儿！”桩子挡在自家媳妇面前，一张黑脸硬是摆出一副委屈的神色，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青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嘴角一抹浅笑一直挂在嘴边，让对面的男人看傻了眼，青怒瞪了他一眼故意粗声粗气地道：
“拦着我干嘛？不饿啊？再说了我耳朵又不聋有些话说一遍就得了，要是让大丫头知道你这么嫌弃她，还不回来跟你闹啊。”
男人一听这还了得，连忙告饶后又沉默下来：“别啊，我就想让你带我一起去。以前就答应你这件事儿，是我不守信不知道让你等了多少年，我给你的承诺不多，也没让你享过什么福，就这一件事我死之前一定得给你办好了！”
青第一次见到男人时的场景，在她的回忆里已经变得模糊了，但在男人说出这番话后渐渐地清晰起来：在前途迷茫的时候被拐到这个地方来，莫名其妙地被桩子娘买了来，一天后就成为了这个男人的媳妇。
青对这个地方排斥至极，她想逃可是村子闭塞落后连部电话都没有，更何况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里山连着山，自己的体力不支，跑不了一座山头就得被人抓回来。
像她这样被拐来的女人并不少，有些一开始真的逃走了可是又被抓了回来，不是被毒打一顿就是被人贩子重新带走再转手卖出去。所以她怕了，她留了下来，一留就是十几年，每天的生活麻木得让她看不到希望。
她不会主动地去想当初让自己留下的勇气是什么，她怕一旦想起来会让自己崩溃。可是十几年后当这些记忆不由自主地浮现时，她害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做到了他的承诺，虽然晚了十几年，可终究诺言不是谎言！
那时那人也不过才二十几的年纪，愣头愣脑的张口闭口就喊他媳妇，青怕男人会打自己所以也一直没有回应他，眼看屋里的小半截蜡烛就要燃尽，青鼓起勇气问了一个问题。
“你会帮我找家吗？”
“嗯，帮媳妇找家！”
那是女人第一次对着桩子微笑，多日来的疲惫恐惧被卸下，她告诉男人自己叫青。
久违地再一次看到城市的建筑，青却没有一丝的熟悉感，陌生冷漠的情绪在她的心头百般回绕，似乎印证了她这趟寻家之旅并不会顺利。
而实际上，两人在这座城市已经连续找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了，一开始他们到警局去寻找家人的信息，可是结果只让人更加沮丧。
桩子陪着青在这座城市待满了一个月的时间，两人的精力都有些撑不住接下来的寻找。第二天清晨，青穿上了桩子刚来到这座城市时给她买的连衣裙。
“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两人来到一个公园，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正在小广场上打太极拳，有些则推着婴儿车坐在长椅上哄孩子睡觉，年轻一些的坐在湖边的石凳上谈天说地。
有一家几口的大多带着孩子坐上了鸭子船，父母蹬着船在湖里前进，小孩子则兴奋地看东看西，趁着父母不注意就把手伸到湖里，被发现后就立马把手伸回去，一派天真模样。
童年时记忆里的公园场景，倒是比起这座曾经称为家的城市要更让青来得熟悉、眷恋，“我小时候父母经常带我来这个公园玩，可是自从有了弟弟妹妹后就没有来过了。”
3
青开始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事，说不清具体是多少年前了，总之这是她年少时最为快乐无忧的时光。
一件白色的短袖，一条深蓝色的小裙子，梳着一左一右两条小辫子的女孩被一对夫妻一左一右地牵在中间，女孩的嘴角扬着灿烂的微笑，因为今天是去公园放风筝的日子，这项周末的日常活动总是让她很开心。
以往草坪上看好了的位置被占了，这让女孩有些不开心，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从草坪转移到父亲放起来的风筝上，她追着父亲的脚步奔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让父亲把风筝线交到自己的手上。
哪怕她不是第一次放风筝了，可是每次都会很开心。当然除了天气特别热的时候，那时候她更愿意在家里待着，也不愿意出一身的汗。
因此，每当语文老师布置周末作文的时候，她必然会写和父母一起出去玩的事情，因为那就是让她最开心的事情。
虽然父母有时候说话不算话，但是一旦他们要履行诺言的时候女孩就会立马开心起来，因为对于她来说，父母的诺言虽然会迟到但从来不会失信于她，直到弟弟妹妹的出生。
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大姐姐，弟弟妹妹不听话她要说，弟弟妹妹听话她还是要在一旁给他们讲道理。这位小姐姐非常的有自信，因为那时候弟弟妹妹还不会说话，所以一切的话语权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可是她唯一忽略的一点就是，正因为弟弟妹妹比她年龄小不会说话，父母才会把所有的错往自己身上背，两个小家伙开心了，父母才会说你们的姐姐又逗你们了是不是？
女孩觉得莫名其妙，明明自己对他们做的是鬼脸啊，为什么要笑。算了反正等到弟弟妹妹会说话的时候，爸爸妈妈就会变得重新公平起来，小姐姐一直坚信着。
当然了，当弟弟妹妹第一次张口用奶音喊她姐姐的时候，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开心的，只有一点点！
可是，有时候习惯性的不在意和被迫的成长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