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传，佛祖成佛时，曾遇一树妖，树妖虽为妖，却从未害过人，它拦住佛祖去往西天的路，它说，它知道佛祖为了一只鹰曾割肉喂食，心怀大善，可否也帮帮它。
佛祖问它要何物？树妖答，它要佛祖的一根骨。
佛祖应它，剔骨交与它。
树妖将骨化为婴孩，那婴孩满身金光，是为佛，树妖问佛祖，它如何能同婴孩一起，佛祖答曰:“成佛！”
……
我自来觉得，天宫里的人，大都不正常，而西天更是如此，那里都是些和尚，整天只知道念经打坐说故事，完全没点儿神气样子，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修炼？
那时我也不过千万岁，在修佛人的眼里是最需要好好修炼的，可是我却不喜欢如此枯燥无味的事，也更不懂佛祖剔骨劝妖修佛是何道理。
佛祖说，他们是为了普度众生，每一个成佛成仙的人，他们都历经百劫千劫，但他们都心怀大善，就像玉帝经历了一千七百五十劫，每一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故能得大道者，必先受其相应的苦难。
佛祖身后万道金光，他坐于金色莲花座上，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佛祖的手掌，他的手掌很大，将我举到他眼前：“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满脸质疑，我也不绕弯子，干脆地回答他:“若玉帝那么厉害，便不会被一只猴子大闹了天宫，还得要你去收拾残局！”
我靠着佛祖的手上，看着佛祖:他都历了这么多劫了，为何还不晓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样的道理？若是我亲眼所见他受尽千世百苦也就算了，但我现在看到的是他被一只猴子吓得不轻，还有他那天宫，我随观音大士去过一次，那里真是金碧辉煌，日日都是朝歌夜弦，好大的气派，如今被猴子毁了倒是干净。”
佛祖只是笑笑不语，我看着他慈眉善目的模样就知道，佛家人就是这般。
我还想再说什么，可是一个清明的声音突然响起:“弟子金蝉子见过佛祖！”
我透过佛祖的手指缝，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穿着黄色僧袍的僧人在地下，正虔诚地叩拜佛祖。
佛祖伸手将我放了下来。
我走到观音身后，观音慈爱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示意我在一旁不要到处乱跑。
“金蝉子揽万卷经书，觉经书中字字箴言，悟到许多大道，可是弟子仍有不解，还望佛祖解惑。”他看着佛祖，佛祖便说:“金蝉子之惑是什么？”
“自女娲造人以来，人界便有各种烦乱之争，究其根本，都源于一个欲字，西天乃一方净土，这里的神佛无欲无求，大多日日诵经，从经书中悟得道，佛祖何不许人间万卷经书，让这世间少些纷乱呢？”他的话让周围的神佛都议论纷纷起来。
佛祖只是微笑，没有说话，我这才看清他腰间的牌子，上面刻着“禅”字，这才晓得他是佛祖最小辈的弟子，年纪尚轻，生来便是佛，没有历经世间劫难，却有如此善心，怪不得，佛祖对他很是偏爱，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观音大士突然开口:“这世间本有其定数，生死祸福，都是他们自己修的，但许多人资质愚钝，不能悟得道，确实需要有个人去点醒点醒。”
听到观音的话，金蝉子便朝着佛祖跪了下来：“佛祖，弟子愿意担此大任，点醒世人。”
“你可知，你此去，便要卸去神佛之名，入轮回道，成为一个普通凡人，不过百年寿命，如此你也要去吗？”佛祖问他。
金蝉子朝着佛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整个西天都开始摇晃起来，我有些害怕，紧紧地抓住了观音的胳膊，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让我别再害怕。
待西天恢复平静，我再看佛祖，只见他面不改色，“去吧！这世间诸多苦难，你终归要去经历一遍，才能真正得大道。”
我看着他起身脱下僧袍，义无反顾地从朝霞处跳了下去。
“你真得让他就这样去了？”我跑了出来，观音想回来拉我，可是佛祖却示意她不用阻拦：“那你觉得，该是如何？”
“他是为了你传道，起码也得让他一生平顺些，少受些磨难才是。”我仰着头看着佛祖，这姿势着实有些累人。
佛祖挥了挥手，将一幅画面展现在我面前，那是玉帝降服不了的猴子大闹天宫的场景:“这就是你说的那猴子，他会保护金蝉子一生平安，你可放心了？”
“放心才怪，那猴子连玉帝都不放在眼里，怎会心甘情愿的去保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呢？”
我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佛祖却示意观音带我离开。
2
传说，佛祖在菩提树下悟出大道成佛，因此菩提被视为圣物。
怎奈圣物受西天诸佛灵气庇佑，有了灵性，佛祖赐名灵，将其带于身边，日日受万佛朝拜。
我从江边将还是婴孩的他打捞起的时候，他闭着眼睛，睡得十分香甜。
他那粉嫩的小脸让我太过喜爱，我忍不住捏了捏，却没想到，他竟醒了，他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伸出手来，笑得十分开心。
他确实可爱至极，但我并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在西天千万年，都是别人照顾我，他们都说我还是孩子，也希望我是个孩子，所以我不愿知事，万年来都是孩童模样。此番下凡，化成凡间成年女子模样，也是为了方便。
“我不能照顾你，但我可以给你取一个名字，你顺江而来，不如，你就叫江流儿吧！”我说完这个名字，他笑得更开心了，江流儿，江流儿，这是他在人世的名字。
我伸手逗他，他却拉住我一根手指放到嘴边吮吸，看着他这样喜欢我，我便朝他立誓:“江流儿，你在人世这百年，我定会保你无忧无愁！”
后来我留了字条在他襁褓里，写上了他的名字，趁他熟睡时，将他放置在一处寺庙门前，也望这人间的本家能够好好照顾他。
我也因此留了下来。
佛祖暂时应该不会发现我偷偷下凡，若是顺利，我也能在人间护他百年，直到终老而去，那猴子，能不碰见便别碰见了。
我在寺庙附近开了一家香烛店，这寺庙名叫金光寺，据说特别灵验，所以求神拜佛的人很多，我这香烛店也确实生意红火。
我借着给寺庙送香火之名常常去见江流儿，他的师傅是个老和尚，跟西天的那些佛差不多，都喜欢念经打坐，而江流儿多半时间便是陪着他的师傅一起念经打坐。
他七岁的时候已通百卷经书，寺庙里的师傅都为之惊叹，说他如此有悟性，将来必能修得大道。
我偷偷听了，十分开心，感觉像是自己被夸了一般，自然，能让西天撼动的人，千万年来，我只见过他一个，在西天诸佛中，他便是最天资聪慧的，更何况是还在未悟道的凡人中。
那日，我送香烛到后院，看见他蹲坐在花坛边看着什么，我便走上去，问他看什么呢？
他没有回头看我，只是说:“师父说，万物有灵，不知这花草也是否会修炼成形？若我就这样一直看着它们，是否能看到它们化成形的样子？”
我在他身边坐下，问他:“你可听过菩提成佛的故事？”
他似乎被我的话勾起了好奇心，摇摇头，也坐了下来，我同他说:“佛祖日日在菩提树下打坐诵经，菩提护佛祖风雨无阻，守了佛祖万年，前五千年，菩提有了灵，后五千年，菩提有了形，但草木有形毕为妖祸，但佛祖感其万年庇佑，又花了万年引其成佛。”
“那是两万年了！”他一下子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赶紧安抚他:“你若一生向善，必将成其大道，不止万年，永生也是可能的。”
“嗯！玄奘记住了！玄奘必定好好悟道，成大道也！”他朝我做了一个揖。
我不喜欢玄奘这个名字，我喜欢我给他取的名字——江流儿，可是他已经皈依佛门，若再叫俗世名字，便不合规矩了，所以我也从未喊过他一声“江流儿”。
再过不久，待他百年归去，便能重返西天了。
3
他十七岁时，我已在人间待了十七年，那时，他的名声大噪，人人皆说，金山寺有一高僧，年纪轻轻便已览尽经书，所悟之道皆是大道。
我算了算日子，也快到了那猴子五百年被放出之际，便想着去五指山下看看猴子。
可是刚到五指山，却碰见了观音大士，她瞧见我，硬是将我带回西天，我连猴子的面都没见着，我是极其不愿回去的，却无奈没机会逃走，便想着回了西天，再找机会溜出来。
回到西天，观音大士将我带到佛祖跟前，我低着头，不敢看佛祖。
佛祖见我不说话，便开口言道:“你既下凡见到金蝉子，也给了他名字，陪了他十七年，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原本以为佛祖什么都不知道，却没想到我所做的，他都知晓，我便也不再隐瞒，便说:“他刚下世，生父便离世，生母不知下落，一人孤苦，这本就不应是他所受的，我想守他人间百年平安，有何不对？那猴子生性不羁，你说要猴子守他，不是让他将自己置身于危机之中吗？”
“灵，在西天数万年，你还不曾悟吗？你若执念，万年修行便会毁于一旦！”佛祖头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我就是那棵菩提，西天存了多久，我便存了多久，可是终归我的悟性不高，不能同佛祖一般无欲无求。
我并不害怕，也觉得自己没有错：“佛祖，我悟不到，西天数万年，在我眼中，比不上人间数百年，我不会悟，也不想悟！”
“罢了罢了，这是你的劫，我允你下界，我同你打个赌，金蝉子十四年以后便决定来西天取经，你可在他途经之处等他，若他愿意留下，我便成全你，许你人间百年，若他不愿留下，你便应我，留在西天，好好修道。”佛祖的不再阻拦让我觉着这个赌就像是阴谋，但为了这人间百年，我一定要赌一赌：“好，我答应你！”
我准备下界时，观音大士将我领到藏经阁，挑拣了几本经书给我，同我说:“你从来不肯读经书，觉得乏味，但经中有其大道，你下界后也要记得看看，千万要记住，人间再繁华，终究也是过往云烟，转瞬即逝，而你不同于他们。”
我刚接下，大鹏鸟从外面飞了进来，只见它嘶鸣一声，便飞来将我手中的经书叼了起来，在我上方盘旋。
“鹏鸟！”我唤它，伸出一只手臂，它乖乖地听话停在上面，我摸了摸它的羽翼，同它说:“鹏鸟，我要走了，你莫要舍不得！”
听佛祖言，在我还是一棵菩提的时候，鹏鸟便停在我的枝干上，我为它遮风避雨，也让它在我树干上建巢安家，这些我都不记得了，但确实在这西天，最与我要好的便是鹏鸟了。
它似乎有些不愿意我离开，一直不肯将经书放下，观音大士便拿出金笼将它关了起来，我看着在笼子里四处乱撞的它，便伸出手顺了顺它的毛:“鹏鸟，我走后，你要好好听佛祖和观音大士的话，不要淘气。”
鹏鸟本就是生性不羁的东西，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它甘愿留在了西天，又因时常闯祸，所以九天神佛才造了这个金笼困住它。
我将从鹏鸟那里好不容易拿回来的经书带上，观音大士送我下界，她带我来到一处王宫，这里建筑奇特，建造在山林之间，周边村庄围绕，不像我之前在长安看到的王城那般奢华。
“这是女儿国，从今天起，你便是女儿国的未来的国主女蓁，这女儿国从无男子，藏于世外桃源百年，不曾为外人所知，这届的国主怀了一个死胎，你附身于她腹中，我会将她腹中死胎抽离，除了记忆，你在西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没有了，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观音大士细细地交待我，我点点头，看着观音大士十分不舍的模样，便安慰她:“不过人间百年罢了！”
她伸手拢了拢的我衣服：“以后，你便无不死之躯，你会冷，会热，会老，会死，此去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在西天，我还年幼不知事的时候，佛祖便让观音大士照顾着我，这万年来，她对我着实很好，如今我要去人间，她肯定不放心，但若不来这一遭，我便不会知道那些凡人的感受。
她抬手将我化作一团红云，又挥了挥手，让我携风而去。
我知道，很快，我便可以再见到他了。
4
三月初六，西凉女儿国的国主诞下一女，取名女蓁，立为储君，举国欢庆。
女蓁自幼聪慧，深得国主喜爱，七岁时，国主去世，国主遗诏，女蓁继承皇位，国师鲲女从旁辅佐。
十年过去，西凉女国一片祥和安乐。
“国主，近来子母河水突然暴涨，下游很多村庄都被淹了，可能有什么异相，臣建议派人查探一下。”朝堂下，一位女官上奏，女蓁看了一眼一旁的鲲女，鲲女点头示意，女蓁这才回答:“准奏！”
这是灵到人间的第十七年，同前十七年陪着江流儿不同，这十七年来，她是一个国家的主人，一言一行皆不由自己，她也尽心尽力地做好一个国主的角色，她想，等着江流儿到此地，她便辞去国主之位，同江流儿隐居山林，不参与这人间之事，所以她很听国师鲲女的话，想来，自己离开以后，国师鲲女便是继任国主最好的人选。
日日如此，女蓁觉得甚是乏味，不过，过不了不久，江流儿便会来到此地，这是她现在唯一期待的事情。
好不容易下了朝，国师交待许多事就离开了，离开以后，女蓁换下朝服，打算偷偷溜出去，她自小便不安分，大祸小祸无数，不过也很有分寸，从没闹出什么大事。
她带着自己贴身的护卫玄武大咧咧地出了宫，不论去哪，玄武都跟在她后面寸步不离，保护她的安全。
女儿国傍山依水，子母河水将女儿国重重包围起来，这里的人民依靠着河水活着，而子母河水最重要的作用便是能为女儿国延续子嗣。
喝了子母河水，能够怀孕生女，所以这里并不需要男人。
女蓁带着玄武划船沿河畔而下，想要查看近来子母河水暴涨的缘故，哪知到了下游，河水突然急促起来，玄武欲划船转头，可是却不小心来到急湍处，慌乱之中，女蓁看见了一叶小船在她们前面不远处，可是还未看清是谁，她已跌落河中。
那是清澈的河水，却因为被搅动得无法看清，女蓁似乎看到了江流儿，他就在她面前，还是十七岁那个模样，俊郎极了。
他朝她游了过来，佛祖说，他不会留下来的，留下来便是他一辈子参透不了的业障，可她想问问佛祖，参透了这业障，他能得到什么？成佛，继续他那百无聊赖的打坐念经之道吗？她在西天万年，看着那些成佛的人，无欲无求，无悲无喜，根本不知人间烟火，这样的佛，真的能度苍生吗？
她又想起自己刚刚化为人形的时候，佛祖将她带在身边，日日聆听佛祖诵经，佛祖说，在她成形之前，她也是这样听佛祖诵经万年的，可是从前她不会说话，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只是觉得，喜欢一个人，能为他遮风避雨就是最好的，可是当那个人成了真正的佛，当他可以不为风雨所扰，她似乎就只能看着他，看着他度尽苍生。
而江流儿不一样，至少和西天里那些人不一样，他不会为了成佛而成佛，不会为了那些万载长生而舍弃一切，他是她唯一的期待。
至少，现在是。
5
女蓁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宫墙之中了。
玄武说，有个和尚救了她，但是和尚身边跟着三个长相奇怪的徒弟，国师说他们是妖，已经让人把他们关起来了。
是他，一定是他。
女蓁立马起身，说要去见他们，她跑到大牢，在大牢里，她终于见到了他。
他坐在牢房的一角打坐，闭眼念经，猴子是最先瞧见她的，“你这小姑娘，快跟他们说，是我师父救了你，让他们放了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