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慌乱。苏小璃从人群里也上前一步,想再劝劝,但被那人一手拦住。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他轻轻一笑。
和袁老太太两次在房里听到的笑一模一样。惹得她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
“其实您老大可以等天亮再来的。”
“不,”仗着现在人多,便鼓足了底气,“我现在就要看。”
那人停了一停道:“也好。”便果真当着众人的面,一层一层地解开了布带。
每当他绕了一圈,袁老太太的心便提起一分,不觉抓紧了贴身丫环搀扶着自己的手。
布带才解了一半,丫环的手便被捏得生疼,骨头都快被揉断了。抬头偷觑了一眼主人,见她脸上了无人色,连嘴唇都是白的,便也心里慌慌的,再不敢吭一声。
时间过得那样慢,却也是那样的快。
袁老太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绕下了最后一圈,然后朝着她缓缓地抬起了头。男人的庐山真面目,顿时引来一阵尖叫。一个提灯笼的家人甚至吓得丢掉了灯笼,一屁股跌坐在地。
袁老太太也瞪大了眼睛,心口嘭咚嘭咚乱跳个不停。但是,惊恐的同时,却也有一种不能忽略的安心。
男人的脸固然吓人,却不是猫头。只是从额头到下巴,大半张脸都皱巴巴、惨白惨白的,仿佛受过重伤而留下的、永远也好不了的疤痕。
惊愕之余,袁老太太不由得脱口一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苏定芳叹了一口气,示意苏小璃先扶那人回房里,免得再继续吓人。然后向袁老太太解释道:“您老也看出来了,他不是天生长成这样,是受的伤。”
“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苏定芳一脸沉痛:“唉,他真真是一个苦命人。十几年前,原本也长了一张顶好的脸,很是招人喜欢。可惜年轻气盛一些,结果得罪了人,被泼了一脸滚烫的开水。
人一受惊吓就要喊,便连嘴里也泼到了。所以啊,不光脸废了,嗓子也一并废了。”
袁老太太听得心里乱糟糟的,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失魂落魄地出了小别院,袁老太太还没理清头绪。她本来是怀着一腔惊怒、大有鱼死网破的准备,却不料竟是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这无日无夜的闷热也来凑热闹,弄得她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贴身丫环小声地嘀咕:“奇怪,也没看见苏小璇。”
袁老太太哪还有心思去管什么苏小璇,便没答腔。
贴身丫环便道:“老太太,咱们现在是回去吧?”
袁老太太站了一站,到底心里还是有点儿怕,不敢回去。便叫其他人先回去,只留下一贴身丫环一个,再陪她去花园走走。
丫环便一手扶着她,一手拎着一盏灯笼,主仆二人摇摇地在石板小道上走着。
“那个人的脸可真吓人。”丫环心有余悸地说。
想起那个人的脸,袁老太太不觉脚下一停。
“害他的那个人也真够心狠的了。”丫环又说,七分同情三分怨怒,“就是真被得罪了,说他两句淘气淘气也就罢了,怎么就这样下得了手?”
袁老太太蹙着眉头长叹了一口气:“这种人也不消你去说他,自然有报应的。”
丫环点了点头:“少不得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
袁老太太平日就听多了那些循环报应的故事,一听这话,就有点儿心寒。自己摸了摸胸口,便不愿再提这话。丫环跟惯了她,自然识趣。
花园就在前面了。远远的,就能闻见花草的香气。偏偏灯笼不得力,火光摇了两三摇,竟然悄无声息地灭了。两个人只好摸黑往花园里走。
才走几步,忽然听花园里传出呜的一声闷呼。好像有人想痛呼出声,却梗在了胸口。
袁老太太和丫环齐齐吃了一吓,不觉都站住了脚。
这时又是一声闷呼,却比之前略略响亮一些。袁老太太这次听得清楚,竟有点儿像大儿子袁英的声音!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脊背上都凉了,整个人抬头就往花园里跑。手心里攥着一把冷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等跑进园里,心脏便跳得越发快了,一下子疯掉似的,死命地从里面撞击着胸膛。
听声音,袁英应该离她不远。但是诺大的花园,又有小湖,又有假山,还有未撤的戏台子……竟然看不到人。
袁老太太拉着丫环一边飞奔,一边大喊道:“阿英!”
连叫了好几声,只没有人应她,心口越发揪得紧紧的。那声音就在附近,就在花园的某处。转过小湖和假山,眼角余光却巧一扫,见着一个人影停在花园另一头、接近角门的开阔处。不觉停了下来,仔细一瞧,果真有一道瘦削纤巧的身影半伏在那里。却不像是袁英。
袁老太太狐疑地向那道身影走去。
暮春初夏,百花盛开的好时光,府里处处摆满了争芳斗妍的花草。那开阔处更是繁花似锦、香气袭人,一点也不比花园差。又有凉白的月光从天际流泄而下,一眼望去就像最上好的织锦一样,不仅颜色鲜丽,还自有一种莹莹冷光。
那个青衣女子就娉婷地跪伏在百花之间,只给了她一个侧影。乌黑的长发一直披到腰间,青色的衣裙很轻盈地垂下。听见了脚步声,便转过头来看着她,现出一张洁白如玉的脸。淡淡的眉,清亮的眼睛,没有丝毫的慌张。
袁老太太也不知不觉中就放轻了脚步,目光不觉被那一身青衣给吸引了过去,她没有梳装,衣饰也只平平,可在银月彩花之间,却一点也不逊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艳丽。不是叫人眼前一亮的明艳,恰恰相反,像是一种凄清的冷香不动声色地渗透过来。
美则美矣,却是鬼魅一般的幽艳。
袁老太太身上不觉又冷了三分。直走到她身前七八步远,才恍然发觉她身旁还有一个黑影。移目一看,却大吃一惊,连心口都冰凉了。
她的大儿子袁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很痛苦地蹙着眉头。暗红色的血水流满了脖子,左侧血肉模糊,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袁老太太心头一寒,身子也不由得僵住了。便听丫环大惊失色地道出了女人的名字:“苏小璇?!”
就在这时,真正令人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3.冤孽
袁府的下人们听到动静,慌得乱七八糟地赶到。袁老太太已经昏死过去。丫环面无人色地站在那里,空睁大了一双眼睛动也不会动了。苏小璇看到众人,忽然勾起唇角笑了一笑,还没人回味过来那一笑是什么意思,她又眼睛一闭,竟也昏倒在地。
有人伸手轻轻拍了丫环一下,丫环却陡然发出一声尖叫,一扬手就把那人狠狠打开。猛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绊了一跤,手足并用地连连爬开。一双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又瞪大了几分,眼珠子都鼓了起来,像要掉出来似的。
然后,她指着昏倒的苏小璇,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妖怪!她是妖怪!”
惊得众人蓦然一抖。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呆呆的,有点人心惶惶。
还是管家老成,首先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先探了探袁英的鼻息,幸好还有一点热气。慌忙指使起众人,抬人的抬人,请大夫的请大夫……
袁老太太昏得半死不活,却也没有完全失去知觉。管家带着人忙得呼前喊后,她也多少听到了一些。两个小厮一路抬着她慌里慌张地回到屋里,她也知道。心里虽然不想回到屋里,却也说不出口。
乱糟糟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她的头也更昏了。
迷迷糊糊地睁了睁眼睛,却好像不在自己房里。左右一看,自己也并没有躺着,而是站在一个有点陌生的房间里。可是说是陌生,又有几分熟悉。
袁老太太奇怪地到处巡看,竟发现这屋子的格局跟她家很为相似,只是屋子里的摆设不大一样罢了。
正在暗自疑心是谁家,忽然听到东边的一间厢房里传出了人声,似乎有人在冷笑。略一沉吟,忙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东厢房的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只垂了一道软帘。袁老太太回头看看并无他人,便大起胆子侧身在门旁,悄悄地将软帘掀起了一角。
只见屋子里有好几个人,差不多都是侧面对着她。一个身穿华服的半老男人正坐在桌边,低头喝茶。身旁垂手躬身地站着几个人。还有两个女人跪在他面前。
一个穿一身月白衣裳,顶多十七八岁。一个穿着青色衣裙,长发披腰,脸上还有没卸干净的浓浓戏妆。似乎是个唱的。
这样一看,便更肯定了。
她那身青衣也不是日常穿的,而是戏台上的旦角衣服。袁老太太左右想了想,自己素日爱戏,这点儿眼力还有,应是唱崔莺莺一类官家小姐的服饰。华丽而不张扬,尽显端庄秀丽。
“我再问你一遍,”那半老男人将茶盏放回桌上,“你是真不愿意?”
他抬起头的一刹那,袁老太太不觉吃了一惊。那张脸她已经多年不曾见过,却依然深刻在记忆里。瘦长脸,两道稀疏眉毛,嘴唇薄薄的不大有血色。看起来顶安静和善的面容。
那是她死去多年的公公。
袁老太太捂着嘴,差点儿连呼吸都忘了。她又仔细地瞧了瞧厢房里外的摆设,终于回想起来。怪道她觉得有几分熟悉,原来这里就是袁府。只不过是她公公——袁老太爷还在生时的那个袁府。这屋子是她家的花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又做梦了?
袁老太太刚理出点儿的头绪又都乱了。人都说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先是那个长着一颗猫头的女人,紧接着又是那个蒙着头脸的琴师,现在竟又梦见了她已经死去十好几年的公公?又有哪一件是她白日所思过的呢?
那个穿青衣的女人还没有出声,用沉默来对峙。
有人在一旁凶神恶煞地说:“这是老爷心善,你可别不识抬举。要不然,一个唱的,竟敢勾引我们袁府的人,就够揭你一层皮了。”
袁老太太这才听出来,原来那个唱的不是女人。那个穿月白衣裳才是货真假实的女人,似乎是袁府的丫头。他俩有了私情。
月白衣裳的女人战战兢兢的,却也鼓起勇气道:“我又不是你家的家生丫头,也不曾打卖身契,不过是你家花钱雇进来做事的。怎么就是你袁府的人了!”
倒说得那人一时语塞。
袁老太爷抬眼瞧了她一眼,稀疏的眉梢略略扬起一点惊讶:“你叫什么名字?”
她咬了咬牙,声音有点儿抖地说出三个字。
袁老太爷没大听清:“顾什么?猫儿?就是狗啊猫的那个猫儿?”便嗤地一笑,斜睨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长得倒真有点儿像猫。那眼睛,那小脸儿……哼,十足猫一样的妖媚样儿。难怪这么不安分。”
月白衣裳的女人受到了羞辱,脸上红了一红。
那戏子便道:“老爷既看不上我们这种人,何苦又要折辱我们。岂不是自贬身家。”
这话绵里藏针,袁老太爷脸色冷了一冷,竟也不好发作。停了一会儿却笑着端起桌上那盏茶,笑道:“好,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将手里的茶伸向他,“我知道你心气高,不肯开这个口。这样吧,只要你肯喝这一口茶,就行了。”
那人放在衣裙上的手默默地握了起来,就是不肯接。袁老太爷渐渐皱起了眉头,威胁十足地嗯了一声。他终于抬头道:“不。”
声音很清澈,脆绷绷的,还带着一种唱惯旦角的柔软,却一点儿也没减损他话里的决绝,“这茶,我一辈子都不会喝。”
袁老太爷的脸登时一僵,稀疏眉毛下的眼睛也变冷了。
“不识抬举。”他上唇一抽,扭出一个令人心寒的弧度,铿的一声把茶盏重重地放回了桌上,“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闻言,那人的身子不觉一抖,腿仍然跪着,却忽然挺直了上身。连和他一起跪着的顾猫儿也直挺挺地跪好。
“咱们做戏子的,虽是卖的,却也只是卖唱。”他不卑不亢地说,“老爷何必错爱。难道老爷诺大的家产,又肯使银子,还怕买不到一个顺心遂意的。偏要买我一个卖唱的?”
“你……”一字出口,袁老太爷却又不怒了,点着头还笑了起来,“好,好。”回头望了一眼身边的人,“他说他是唱的,又不肯喝这冷茶,你去给他沏盏酽酽的热茶来,好好的润润嗓子!”
说到最后,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透出一种令人齿寒的阴毒。
袁老太太大觉不妙。那两人显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害怕了?”袁老太爷笑着,劝哄似地道,“现在改口还来得及。”
袁老太太看得心底生寒。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公公。那个一向话不多的公公,竟然会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可是女人却还是不肯屈服,满眼怒火地瞪着他:“您就不怕有报应么?”
袁老太爷便也失了耐心:“哼,只怕我的报应没到,你的报应倒在眼前了。”说罢,朝身边人丢了一个眼色。
即刻就有一个人匆匆地向门口走来。袁老太太慌忙躲过。不一时,又看那人拎着一只铜水壶走了进去。
袁老太太大惊,忙扑到门边,正见袁老太爷下巴一抬。那几个人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前去,扭胳膊的扭胳膊,揪头发的揪头发。顾猫儿被人强行拖开,不管她怎么挣扎都没有用。而那戏子也被牢牢按在地上,硬生生地抬起头。
那拎着铜水壶的人还犹豫了一下,便听袁老太爷猛地一拍桌子道:“还愣着干什么?”
吓得他浑身一抖,忙三脚两步地赶上前,将壶嘴对准他的脸就倒了下去。屋子里顿时响起一片惨叫。那戏子在惨叫,顾猫儿也在惨叫,眼泪刷地一下涌出了眼眶,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袁老太太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打抖地站在门外,眼睁睁地看着滚烫的热水不停地浇在那人的脸上,嘴里。起先他还惨叫着,很快便连叫也叫不出声了。只看见道道白汽从他的脸上不断蒸腾起来,烫得皮也破了。
一壶水浇完,他们才松开了他。那人颓倒在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便再也不动了。
顾猫儿也被放松开来,连滚带爬地扑到那人的身边,吃力地抱起他,声泪俱下地喊了好几遍他的名字,却一点儿也不答应。然后她有点害怕地伸出手,在他鼻间探了探气息,那点害怕便突然变成了绝望。
袁老太爷脸色阴沉地看着他们,眉眼间竟还有一种难掩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