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几度秋

2019-09-04 10:49:53

爱情

曲终人散几度秋

初遇顾少卿那年我尚且十五,那时我还并不知道,遇见他,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劫难。

——题记

1

清晨的天津城异常清冷,在加上前些日子下了场不小的雨,唯有今天才微微放晴,卖报的报头吆喝着从我旁边飞奔而过,踩进水坑里,溅了蹲坐在百乐楼门口,角落里的我一身泥泞。

初春的时节天还泛着寒意,我摸了摸身上打着补丁的单衣已经湿了不少,一阵寒风袭来,我忍不住打了个抖,我冲他挥了挥拳头,哪知他反倒回过头来对着我龇牙咧嘴地吐了吐舌头。

我白了他一眼,不愿同他计较,不过转眼之间我便锁定了目标。

那是一个刚从百乐楼里出来的男人油头粉面,贼眉鼠眼地哼着小调,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而我关注的却是男人口袋里露出一个角的皮夹包。

我连忙起身偷偷地跟在男人后面,待到人群稍多的地方才突然冒冒失失地向前一撞,然后又连忙扶起踉跄的男人,右手假意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左手却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进他的口袋里顺走了他的钱包。

那男人邪恶地推开我,然后低下头自顾自地拍了拍刚才我扶过的地方。我看着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头一转就钻进了喧闹的人群。

随后那男人才发觉身上的钱包不见了,叫嚷着追上来,听着身后的追赶声,我加大步伐,闪进了一条巷子,一扭头却撞上了一个人。我稳了稳神才看清那是一个,身形孱弱的少年,脸色苍白,甚至被我撞得轻咳了几声。

看着少年身旁两名凶神恶煞的警卫,我慌乱了起来,我曾不止一次从卖报童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天津总司令家的少爷顾少卿,自幼带疾,病痛缠身。

我刚想道歉,却未想他盯着我手上的皮夹包,玩味道:“这,是你偷的吧。”我暗自一惊,把皮夹包护在身后,反驳道:“才不是!”

他笑而不语,绕到我身后拿过那只皮夹包打开来,里面赫然有一张名片,我踮起脚尖,瞧了瞧上面是一串洋文,我并不懂。

见我如此紧张,顾少卿笑了笑,把钱包收起来:“我替你收着吧,你一个小姑娘家不好好在家待着,怎么出来做这种事儿?”

我脸一红,恼羞成怒道:“关你什么事儿!瞧你脸白的,有力气管我还不如去医院看看你自己吧!”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愣住了,趁着所有人都未缓过神来,连忙脚底抹油,转头就跑。

回去以后我无可避免地挨了一顿打,在阴暗潮湿的小黑屋里疼痛与饥饿一并涌上心头让人恐惧,我蜷缩在角落里揉揉饿了两天的肚子,关节处传来着的酸痛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我是被老赖拐来的第七个孩子,故名阿七,老赖教给我们偷东西的本领,于是我们这群人就成为天津城的扒手。

我不是没想过逃,可是又能逃去哪儿呢?之前就有一个逃了出去的,没过几天就被发现饿死在街头了。

甚至连警察部都有老赖认识的人,我撇了撇嘴,却没有哭,因为没有什么好哭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过来了,毕竟没享受过温存,绝望也不至于来得太痛苦。

2

天未大亮时,我便醒过来了,说准确点是被饿醒的。

几缕光亮从纸糊的窗户里透进来,几粒尘埃在阳光下显形,四处飞扬。

我揉揉手臂上的淤青撑起身往门外走去。

老赖已在大门口见我,便说:“死丫头我告诉你再拿不回钱,我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我瞧着他脸上的刀疤狰狞,一副丑恶的嘴脸,半晌竟不知说什么好。

大街上的人显然比昨日多,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停下来,却发觉面前的是一家包子铺,看着冒着热气,刚出笼的包子,我本来是想抢一个就跑,哪成想一转头就看到了身后站着的正在盯着我看的顾少卿以及身旁的警卫。

“真倒霉!”我撇了撇嘴转身欲走,谁料顾少卿反而追上来,挡在我面前笑着说:“很饿吗?我请你吃饭吧。”

“嗯?”我瞪大双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顾少卿笑着,拉过我的手腕,“跟着我,千万别走丢了。”

看着拉着我走在前面的他,我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印象里从来没有谁这样拉过我甚至从来没有人对我如此温柔相待过,明明他的手心也是冰凉却无端生出一种暖意。

在天津城最繁华的饭店里,人头攒动。

坐在对面的顾少卿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儿?”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但只是一瞬,便笑着蛮不在乎地说道:“雨天路滑摔的。”

终究还是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狼狈的一面。

闻言,他皱了皱眉:“你一个女孩子怎么总是一个人出来,如今世道并不太平,你父母呢?”“你不也是一个人。”我四两拔千斤,不甘示弱道。

顾少卿皱了一下眉头,笑道:“我身旁不是还跟着两个人吗,认识一下吧,我姓顾,名少卿,你呢?”

我静默片刻,说道:“我叫阿七,没有姓。”

他轻笑道:“那好,我以后就叫你小七吧。”我心下一悸,并未言语。

回到住处,老赖并不在家,迎出来的是阿九,他也是被老赖拐过来的,如今已不过十三岁。

他见我回来一双小手拉着我的衣角,软软糯糯地开口:“七姐姐还疼吗?”我蹲下身揉揉他的头发笑着说:“七姐姐不疼。”说罢又从单衣里掏出一张用油纸包着的薄饼,“给,饿坏了吧,拿去吃吧。”

阿九欢呼着,从我手中接过薄饼,分了一半给我,我摇摇头,没有接,进了屋子里,在我惨淡的人生中,阿九算是我仅剩的温暖。

我从口袋里摸出几块大洋摆在桌上,这是下午趁顾少卿不注意时从路人身上偷过来的,桌上的大洋亮锃锃的,像是在嘲笑我。

我和顾少卿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3

据上次看到顾少卿已过月余,我在街头辗转逃脱时,无意间听到卖报童提了一句——顾家少爷偶然风寒,雪上加霜,然后等我回过神来时人就已经站在医院门口了。

我狠了狠心,终于踏出一步,见到我来,顾少卿略微诧异。

随后招招手,示意我坐到他身边,他笑着揉揉我的头,言语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小七是来看我的吗?”

他还是一副苍白的模样,我不安地点了点头,手指绞着衣角,不知所措。

“只是没有带些东西给你。”

“我不缺东西,你能来看我就很好了。”他说着挥手让我坐下。

他说,他之所以染上风寒是为了寻一本珍贵的书籍,找了很久却遍寻不得。

他说,他身子虚弱,顾公馆总是要被外势力得到的。

他说,他第一次见我就觉得我是一个很有趣的女孩,临走时,他说:“小七,你一定要经常来看我。”我点点头,一脸认真:“会的,一定会的。”

平日里不是热闹的驿站今日人声鼎沸,我挤进热闹的人群,顺手牵羊拿走了不少东西离开前,恍惚听到一个人议论:“这北平来的外交官面子就是大。”

一个人接过话茬:“听说这是聂家夫妇出来寻人的呢。我低头裹紧了怀里的东西,快步离去。”

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我把大洋交给老赖后他才肯放我进去,潮湿的黑屋里,一片阴暗,蹑手蹑脚的我不知绊倒了什么,弄出不小的声响。

床上的阿九突然出声:“七姐姐你回来了吗?”

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后知后觉才感觉到阿九的语气不对劲,于是出声询问:“阿九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皱了皱眉:“阿九你,是不是生病了。”

屋里静默良久,忽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嘁,偷东西被打了一顿呗,没用的东西。”我呆愣片刻而后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点燃桌上的油灯凑到阿九面前,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阿九稚嫩的脸上满是伤痕。

“七姐姐不哭啊,阿九不疼。”阿九笑了笑,想伸手替我擦擦眼泪,却无能为力。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阿九的胳膊已经脱臼了,我抱着阿九哭得像个泪人儿,反倒是阿九一直在安慰我:“七姐姐莫哭,说不定明天就好啦。”

可是阿九没有好。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我才发觉阿九浑身滚烫,神志不清,我打了热水,替他擦了擦,期望能让阿九醒过来可到了傍晚,阿九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我再也忍不住到院子里,找正在抽着鸦片的老赖。

呛人的烟雾里老赖知道我的来意后反手给我一巴掌:“钱也拿不回来,还得花老子的钱治病,那小兔崽子死了算了!”

我忍住泪意,回到屋里在角落里抠出一块儿砖,那里面有一块用福袋装着的玉。

事到如今,只能把它当了。反正我是不会让阿九一个人走的,阿九你一定要坚持住。

4

我躲过老赖跑了出去,街上的黄包车来来往往,我穿梭其中,忽然一声鸣笛,我回过神时,已然倒地。

车上的人下来,骂骂咧咧地要把我移走,而我满眼都是车子旁边飞出去的那块玉,我小心翼翼地捡起福袋,生怕玉被摔碎了。

突然,车上孱弱的妇人像发了疯一般冲了下来,她拿着我手中的玉,瞪大眼睛望着我:“你哪儿来的这玉,你哪来的!”

我看着她不知所措,她却无言,一声哭了出来:“抱着我说,欢儿,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一瞬间泪如雨下,我后移半步,重重地磕了磕头,无比沉重的说:“求您救救他们。”我被接到聂家大宅,母亲听完我的经历后大为恼怒。

她告诉我当初北平并不太平,于是他便让奶娘带着我离开,可没想到奶娘在半路上死于非命,而我连同那块玉都不知所踪这么多年,母亲一直都在找。

她给我换上新衣服时看到我身上的淤青,心疼不已,当下派人给警署施压,抓回了躲在驿站准备逃走的老赖,父亲救出被拐的孩子,将他们送到了孤儿院,我特意问了问阿九的情况,才得知他已经被治好了。

宅子里的人不止一次告诉我,我的名字唤作聂云欢。

是的,从此世上再无阿七,我是聂家云欢。

春夏之际,卿异常,母亲起初生怕我不习惯宅子里的日子,特命人建了一出景观,氤氲的水池里,锦鲤游得欢畅,我顺手撒了一把鱼食,那些鱼儿便蜂拥着过来,好不壮观。

这时,身后有人怯怯开口:“小姐,夫人让您去前厅。”我回过头,看到那个有些胆怯的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与我相仿。“有什么事吗?”我开口问道。

她还是低着头声若蚊蝇:“大概,是有客人来了。”我点点头,顺手将手里的鱼食悉数洒进池里,拍了拍掌心站了起来。

聂家独女找到的确是个很大的新闻,前段日子聂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烂了,我无意间抱怨了几句,母亲知道后便对外传我身子抱恙,不宜见客。将那些富家小姐皆数拒之门外,而此刻,大概是真的有贵客来访吧。

看着走在我身后的女孩,一派低眉顺受的模样,我抿了抿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嗯?”

像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她略微有些惊讶,“我,我叫叶清。”

我应了一声,一抬头就看见母亲笑盈盈地迎了上来,“欢儿,来,今天你表哥来看你了,你表哥自幼身子不好,这次听说你找到了,说什么也要过来,你快些过去给你表哥打个招呼。”

“云欢知道了。”我扶着母亲进了内厅,随后只见她朝着侧座招了招手道:“少卿,过来,这就是欢儿。”

我猛地抬起头,少卿……少卿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在我的耳边,惊得我木然,说不出话,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还站在原地,而他已经走了过来,还是一副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模样,他站定在我面前笑了笑,我以为他还会唤我一句“小七。”

心中不免生出三分恐惧七分期冀,可他薄唇轻启,最终竟是道了一句:“云欢表妹。”

轰一一像是心底唯一的防线崩塌了,我后退一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而他依旧笑得礼貌而疏远:“怎么了,云欢表妹,身体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底,不免苦笑,他或许,是忘了我罢,我其实并非聂云欢,这些,我比谁都清楚啊!

每当午夜梦醒的时候,我都会害怕真正的聂云欢找上门来控诉我这个骗子,那块玉佩是我偷的,只是看着色泽晶莹便没有交给老赖,只是未想会有如此纠纷!

可事已至此,怨不得谁。

5

后来我也多次去孤儿院探望阿九,西洋人办的东西再怎么好也让人不太习惯,阿九和我说这孤儿院的趣事,可我分明能看到他眼里黯淡无光.

末了,他道了一句:“七姐姐,我很好,真的,你不用担心我。”我鼻子猛得一酸,原来到最后竟只有他肯待我如初,明明我与他都是最舍不下自由的,可偏偏我与他都被关进了不同的囚笼。

没过多久,阿九就被人领养了去。

的确,想阿九这样的小孩很讨人喜,可是院长却怎么也不肯说出是哪户人家收养了阿九,无奈之下我只能作罢,还是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该替阿九高兴的,但是为什么,我会如此难过?

叶清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孤儿院的长椅上掩面而泣,她显然被吓着了,言语之间有些慌乱:“小姐你怎么了?快别哭了,夫人在找你呢。”

我快速地将泪水擦去,站起身来,“母亲找我有何事?”

“好像夫人是想要表少爷教小姐念书呢。”

我一愣,良久才道了一句:“那就快些回去吧,别叫母亲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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