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

2020-02-18 16:33:55

奇幻

(1)

蜘蛛发微信给我,说她就要死了,想不想见她最后一面。我皱皱眉头,从衣柜里挑了一身黑色外套披在身上。一开始我是光着身子的,因为早晨六点多房间停电了,这是广州的七月,我听见隔壁的小孩嚎啕痛哭的声音。是啊,天气太热了,我同情那个孩子。可从他跟她妈妈接下来的争吵中我发现,原来小孩是因为WIFI断了,不能继续玩手机游戏才哭的。我发现每个人对痛苦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我给房东打电话想问问电的事情,打了三次他才接,我听到他嘴里黏黏糊糊的说着一种我不懂的语言,我还从周围听到了大象的声音。过一会他以为我听明白了,就把电话挂了。

可我根本什么也不明白,我又非常生气的打了过去,他继续讲那种我听不懂的话。从他的语气中我也感受到他很生气,似乎我影响了他,都是我的错。

按以往的经验即使我不打电话过去,修电工也会很快的把电通上。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我感觉生理时间过得超慢,睡了一觉,做了五个支离破碎的梦,一看手机才过了三个小时。我发现原来温度是可以稀释生理时间的。比如冬天缩在棉被里睡觉,不知不觉睡了十个小时还觉得不够,恨不能做一个冬眠动物,这样就能永远躲着不出去了。人类发明了空调,其实就是为了把生理时间控制在一段容易流逝的区间里,人觉得舒服了,时间才容易流过去。

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斯宾诺萨说,“万物都有努力保持自身状态的倾向。”

有些倾向未必是快乐的,舒服的,也可能是痛苦的,忍耐的。

蜘蛛说,早期人类男性的生殖器是带刺的,爱与痛其实是同一回事。

我说,亚当和夏娃之间的结合也是痛苦的?

蜘蛛不假思索的点点头。

我跟她是在开源北路的胡同堆里认识的。晚上九点半,无数个不知从哪些地方来的小贩推着小车在极短的时间内瞬间占据街头,有卖肠粉的,有烤串的,蜘蛛是做手机贴膜的。这是开源北路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有这个时间段城管才会放松警惕。杂音多了起来。

小贩们为了博得路人的喜爱,会把价格压的很低。我就在这儿吃过四块钱一碗的炒粉。

蜘蛛无疑是这些小贩里最不一样的,她的摊位选的不好,光线不亮,旁边还滴答着从上面空调排出的废水。她的眼神也不是迫切的样子,她简直不像是来做生意。“手机贴膜”的招牌贴的歪歪扭扭,画板上有很黑的油污。我心想,怎么会有人去她这儿做什么手机贴膜呢!

那段时间我的作息一直不好,醒来的时候集市已经快散了,我抓紧时间在一家卖东北菜的小摊上要了份烤冷面和一份哈尔滨红肠,切红肠的大叔是个话很多的中年男人,不停的在比较东北和广州的饮食文化差异,愤愤不平的把切好的辣椒摆在一边,让我自己加。

当他听说我也是北方人可以吃辣后,话更多了,简直要把自己平生所有的事都要讲给我。他说他有一个发小,过去老蹲在路边流着口水看人家吃红肠,后来让一个道上的打死了。

我咬着嘴里的红肠有些震惊的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想了一下,快二十年了吧。

我冷面吃了一半,他就急匆匆的嚷着要收摊。嘴唇抽搐着,汗流了一脸,他说他老婆要回来了。

我笑着调侃,至于么,看你吓的。

他摇摇头给了我一个打包袋,你不懂,我老婆生气了打人。

他念念有词的撑着车子,我站直身体才发现他个子可真高!起码有两米那么高,可能比姚明还要高。这么巨大的男人居然让一个女人吓住了,我情不自禁在脑海中想象他老婆是多厉害。

这时,蜘蛛走到我面前,指着我手里吃了一半的冷面和红肠,喂,你还吃吗。

我突然愣住了。从近处我才看清她是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女生,除了眼圈有点黑,头发有点油以外,可以算是中等偏上的美女了。

那个,你吃不吃啊。她又问了我一遍。

我回答,我吃饱了。

她爽快的从我手中“夺走”了那份食物,回在她的摊位上扒拉扒拉的吃了起来。我问她,你渴不渴?

她回答,啤酒,谢谢。

真是——

我去隔壁的百货超市买了两罐啤酒,一罐给了她,自己也拧开一罐。

我说,你对人可真是信任啊,万一你遇到的是坏人,或者一个有肝炎的人怎么办?

她咕嘟喝了一口啤酒说,你不是。

你怎么知道。

坏人不会问这种问题。

也是。

我叫蜘蛛。

(2)

我很快和蜘蛛冷战了一段时间,因为我发现她身上有不可理喻的骄傲,她也发现我身上有无可救药的偏执。蜘蛛说,你对世界一无所知。

我听到一股鲜血急速的窜上我的脖子,穿过我的喉咙,激荡在我的面颊,我想起无数个在学校里度过的黑暗日子,老师捏着我布满红字的试卷,沉重的叹气说,你真是啥也没学啊。他的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彻底失望之后的宁静。我仿佛被囚禁在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中,他稍后把门掩上,把灯关上,然后一脸疲惫的离开了。他老了。

听说过去他是一个崇尚棍棒教育的人,因为打断过太多条拖把杆,所以学生都管他叫洪七公,或者老洪。老洪清晰的记得自己的父亲也曾经在我就读的高中的这片土地上被一群学生殴打。艳阳天里,老洪被一群兴高采烈的朋友拥到最前面,他们说,老洪,你是祖国的儿子还是阶级敌人的儿子?老洪沉默了一会,低声说,我是祖国的儿子。然后使劲朝着伏在地上早已满脸鲜血的阶级敌人又抽了两巴掌,这时,几滴血滴子不小心溅到老洪的白色球鞋上。老洪爱打篮球,他当时只有这一双球鞋,他就是穿着这双白色球鞋灵巧的带球过人的,他多爱这双球鞋啊,可他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了。直到老洪有别的鞋子才把它扔了。再后来,五十岁的老洪突然在一堂物理课上大吼起来,他妈的,今天谁值日,黑板上有几个红点子没擦干净!

同学们面面相觑,老洪让值日班长站出来,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可值日班长嘴里含含糊糊,不知道在说什么。老洪急了,就在那天老洪打断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根拖把杆,老洪的视力空间开始永远浮现几颗红点。老洪越想躲,那些红点就越放大,最后变得像几颗赤色的熊熊燃烧的星球一样。

被打的同学重伤住院,脊椎骨骨折,家长在学校闹得不可开交,恰又逢教育局素质教育文件下来,老洪的棍棒时代结束了。

漫长的十分钟,据老洪说我只在里面反思了一个课间,可我却感觉像是过了几个月,我再次发现,原来黑暗也是可以稀释生理时间的,我想到了阿姆斯特朗,想到了月球背面的嫦娥。当老洪拉开门的时候,我的精神世界瞬间收缩,我回来了。老洪问,你总结出啥了?我说,我错了。老洪点点头,你走吧。

蜘蛛继续笑我,你对世界一无所知。

她跟我有相似的经历,可是她的感受却跟我不一样,她一点也不想做什么神游太空之类很傻的白日梦。嫦娥现在在化妆,在吃药,还是对着吴刚叹气,她又如何度过无数个寂寞难熬的夜,关我屁事,这是只有无聊男人才会猎奇和思考的画面。蜘蛛尖刻的说,如果在月球装上摄像头和计算机,把嫦娥一日的起居随时汇报给全球的男性,一定能够创造十分巨大的经济效益。

蜘蛛五岁那年就经历过一次36小时的“囚禁”。她的爸爸染上了重度肺炎,躺在家里声带撕拉撕拉的像风箱一样,大口喘气,神志模糊,快要死了。蜘蛛吓得蜷缩在一个角落,不敢靠近他。就在上个月,这个身材敦实健壮的男人还带着浑身的廉价白酒味回到家里暴揍蜘蛛的妈妈。自从他得了肺病以后,蜘蛛妈妈的突然变得满面红光,面色桃红。蜘蛛跟床上的爸爸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漂亮过,何止是漂亮,简直是艳丽了!她喷的香水好浓,好香,仿佛把整座花园都搬到自己身上。她把重病的丈夫关在储藏室里,用一条丝巾堵住他的嘴巴。

蝴蝶回忆,从那天起妈妈开始频繁往家里带男人,完全无顾爸爸语言含糊的嘶吼。妈妈跟那些男人说,是小狗叫呢。爸爸终于学会了沉默。

有一天,爸爸消失了。

蜘蛛开始频繁被锁在家里。妈妈一跃成了交际场上最耀眼的明星,她花枝招展,投怀送抱,面露温情,心底也时刻充满着对所有男人的警惕与蔑视。在蜘蛛被关的36小时里,妈妈提前给蜘蛛丢过一部手机,里面下载了俄罗斯方块、推箱子之类的益智游戏。等到她再次打开蜘蛛房间的门时,蜘蛛却死死抓住卧室的地毯不想出来了。蜘蛛说,我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不被打扰的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这有多好呀!成年人总是自作多情,蜘蛛不喜欢玩手机,她喜欢给手机贴膜。

(3)

我怀揣着不安的心情刚从公寓出来,就撞见陷进红褐色土层里的石头持续的发出的波浪状的光,把我蒸的喘不过气,这光似乎想把我带到古代,在化石还是活体的时候,在恐龙还逍遥快活的时候。为了抵抗这光的诱惑,我使劲抓疼我的脑袋。我才想起我连蜘蛛的住址还不知道呢。我再次发微信给她,你在哪儿,发个定位,我这就过去。

你知道我在哪儿,她发出一个戏谑的表情。

我他妈知道还问你,有完没完了,听着,我没有要帮你的义务,只是现在刚好停电,我恰好有空,而且你也不像是被绑架了。

她发出一个委屈的表情,稍后给了我一个酒店的定位。我看了大吃一惊,这家酒店就在我的公寓附近,走路去大概二十分钟,它应该是广州最豪华的几所酒店之一。我不禁惊呼,住这么贵的酒店还出来做手机贴膜,有钱人的世界真是无法理解。

她回复我,嘿嘿,从妈妈那里继承的,也就几千万吧,也可能只有几百万,不过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过是数字而已。

我再次惊讶,几百万和几千万可不是一个概念,能做的事情也完全不一样。

可是要做什么事情呢。

我想了一会回复,如果卖哈尔滨红肠的大哥能赚现在的十倍,他就不用怕他老婆了,他也不用卖红肠了。

你确定?

哎,你到底是这么回事,你要是没事我就不过去了。

我走几步又停下,太阳实在太晒了,我很想去一家有空调的商场或者咖啡厅,何必受这份苦!

你想不想知道老洪的事?

你怎么知道老洪?我惊讶道。

你毕业以后一直没看过他吧,他倒经常提起你呢。

我听了一身冷汗,确实如她说的,高中毕业之后我一直没回母校看望过老洪,有次寒假我终于买了二十块钱苹果快绕到校门口时又走过去了,我就是无法面对那个沉默的老洪,我害怕他的衰老,害怕老洪变成了“暗室”的一部分。

你怎么知道?

她又发出了个愉快的表情。所以啊,你对这世界一无所知。

我有些气愤了,哎,我现在可是冒着被太阳融化的危险去救你啊。

融化?我喜欢这个比喻。

哎,你跟老洪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爸。

我再次惊愕。不可能,老洪穷的一年四季就一件汗衫和一件外套,过去老在学生食堂插队抢两块钱的菜,一个破茶杯用了三年,上面还印着“南石化肥厂”,他哪儿这么多钱。

都说了,我从我妈那继承的。

你妈妈?

死了。女生说话的时候你要认真听哦,当心以后找不到女朋友。

不用你管。

你说过,你爸爸消失了对吧?我谨慎问道。

是啊,所以来这儿找他。

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在这。

我知道。

等于没说。

哼。

......老洪,也就是你爸爸,他真的是消失了?

你是想问他是不是死了?

我没这个意思。

是的,他们都说爸爸死了,妈妈也这样说。妈妈把爸爸的身体用一条发灰的裹尸布盖住,然后塞进木棺材里,妈妈就出去玩了。可那天夜里我醒来发现爸爸就在院子里坐着,反复用他的右手抠自己的后背(这是老洪习惯性的动作)。我喊了一声爸爸,他没理我。然后他从地上捡起一袋衣服就走了。

我理解你失去爸爸的痛苦,可你说的听上去一点也不现实啊。如果你爸爸走了,你妈妈回来一定会发现的。即使你妈妈疏忽大意,抬棺材的工人也会发现棺材的重量变轻了。而且殡仪馆的人也不会毫无察觉吧,他们烧什么呢。

反正不是爸爸。你快点好吗,我快要死了,你不想看我最后一面吗?

我加急步子。

突然轰的一声,我脚下的土地塌陷了,一滚沸腾而柔软的泥水急遽的包住了我的脚,我越想要往前,我就下坠的越厉害。泥水因为被太阳烤了几个小时,所以非常烫,我大腿的骨头泡在滚烫的泥水里,我疼的满脸都是汗水。我朝四周张望,声嘶力竭的挥舞我的胳膊。救命——可是没有人。

你没事吧。一阵清凉的声音绕进我的耳朵,我的意识开始恢复。

你没事吧,你怎么躺在这儿,是不是中暑了?

是卖哈尔滨红肠的大哥!

我醒了,我感激的鼻涕都流出来了。

谢谢你发现了我!

山炮!你就横在我车底下我还看不见你,你有没有事啊,是不是中暑了。

我赶紧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九点半。

啊,我就这么一直躺着?

你问我?快点起来,我还要做生意。

我赶紧往开源北路的路口望去,没有蜘蛛的摊。我哆嗦着问他,那个手机贴膜的女的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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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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