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边林?”一晃二十二年,叫他名字的还是那个小女孩。
“你先放开,万一学生下课就麻烦了,”初见扭着手腕,想抽出来,“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检叔叔刚做完手术,你又……”
恶性的校园斗殴,对方伤势不轻,骨折在所难免,处理起来很麻烦。一方面,检边林是重点班班长,又是成绩最好的人,老师们都想大事化小;一方面,对方家长不依不饶,不肯要赔偿,只要学校严厉处分。
这算是让人暂时安心的好消息,初见和父母也都松了口气。
那年元旦晚会难得下了雪,她被班里男生神秘兮兮地叫到楼下车棚,整幢教学楼都十分热闹,那个隔壁班一直和她在食堂、篮球场偶遇的男生,站在一排自行车的尽头。
初见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他又在逼自己。
她身后床帐被拉上的声响,解释了他那么说的原因。
我的曼达林(三)
终于有一天,傍晚,在两家大人还在喝着小酒闲聊时,他看着她,硬邦邦地丢出一句话:“你好吵,我知道我自己叫什么,检边林。”
医生走出来的同时,检边林迎了上去,和医生短暂交流。对方告诉他,检爸已经从手术室直接被推进了重症监护。手术很成功,只是因为检爸年纪大了,身体里有十几颗钢钉,迟早需要再做手术,胯骨要换成人工的。
“我想陪你。”初见心里想着,算了,憋屈死就憋屈死吧,总比他好过。
她隐隐感觉胸闷,抿起嘴唇,什么都不想说。
他当时回身看自己的那个眼神,很可怕,她记得很清楚。
“检边林。”她叫他的名字。
有笑声,女孩的,还有吵闹声,男孩的,从教学楼最东面的楼梯口断断续续地飘过来,是补课的班级放学了。
她跑出教学楼,从篮球场穿过去,再从敞开的小铁门冲出去后,果断朝着和医院相反的方向跑去。感觉胸口闷闷的,她怪他完全不领情,也怪自己在这时候还发脾气,各种责怪、懊恼、生气的情绪纠缠在一起,让她郁闷得想哭。
文|墨宝非宝
初见拦了辆车赶紧回家,气喘吁吁地跑上四楼,看到跑步机和四箱水果就傻了。她从家里冰箱上拿了检家的钥匙,开门,指挥着送货人把东西搬去阳台。
“我早就说啊!检宝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啊!”另一个高点儿的从椅子上跳下来,在最后一排的课桌旁翻着自己的书包,边翻边喊,“手机呢?本子呢?疯了,疯了,疯了……”翻出一个本子的手都因激动而不停哆嗦,“师……师兄,给我们签个名吧。”
到天大亮,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
他还没回答,女孩就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臂:“还有,还有,给我们班也留句话吧!”她眼中是期盼的、激动的以及怕被拒绝的眼神。
她和检边林从小到大的合照太多了,但这张是两人学生时代的最后一张。从那年元旦联欢晚会后到留下这张合影的这天,两个人差不多有半年没说过半句话。
“所以呢?”
检边林想到她已经跑走很久了,便仓促地在黑板的最下端留了句话:Onlyafterclimbingtothetopofthemountain,youcanseethebeautifulsceneryofthepeak.
初见仓促地推开他:“我不管你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初见还在想着今天一定要问出来,不管他如何嘴硬不开口,却忽然被他攥住了手腕。
“所以呢?”
她想,检边林从小就很尊重老师,一定不会拒绝。可她算到了开头,却没算到结果。
第三章
他五岁时,刚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还不会说普通话。对门四岁的小女孩特别黏人,天天领了检爸的任务,教他一句句地说普通话,锲而不舍。她天天跟在他身后,“检边林、检边林”地叫着,用她自己也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混杂着杭州话絮絮叨叨。
“你家没什么亲戚在北京,只有个经纪人。检叔叔又刚做完手术,没办法去陪你……”
可各种传闻仍伴随着她的生活,她被排挤到没有朋友。
一墙之隔的走道里开始有初三年级的人经过,他们热烈地庆祝今天的补课结束。吵闹声渐行渐远,从七嘴八舌到三两交谈,到最后恢复安静,他终于抱歉地点点头,感谢两人这么配合。
“哦,”初见向着栏杆旁挪了挪,“远了。”
初见眼睛里都是话,不敢说,她想让他把遭遇的困难告诉自己。
几步外贴着的教务处通知单被秋风吹得飘起来,哗哗作响。
二十四小时后,检爸顺利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这期间,检边林一直都避开和初见直接交流的机会。只有在他想要给检爸换套干净病服时,说:“出去问问护士,医生什么时候来检查。”
检边林慢走两步后,停了下来。身后抱着书本教案的男人神情微妙,略带荒唐感地叹了口气:“真是你。”
“坐远点儿,”他的声音很模糊,好像不是他自己在说这句话,“别挡着我。”
他想亲她。
“你……你真是检边林吗?”其中一个结巴着问。
有东西在检边林掌心里跳跃着,是她的脉搏,微弱的,急促的,无论是多微小的细节,但只要是关于她的,他都会留意。
等人都离开了,初见把地板上的脚印和纸箱子带来的灰都擦干净,晾好抹布,经过卧室又看到了那张合照。
那是她学生时代最黑暗的半年,所以她故意高考失常,去了很远的海南,和在北京读书的检边林天各一方。
初见“哦”了声,走出去两步,忽然意识到:不对,医生不是刚走吗?
昨天,童菲还在微信里问她:如果得了不太好的一种病要怎么办?
她不知道,感觉特别迷茫,甚至会在他背对着自己,面对手术室无声地等待时,有那么几个瞬间会心软……
检边林抿起嘴唇,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两人不要出声。
其实他并不是神童,只是自尊心太强,把她平时说的每句话,还有电视机里新闻的旁白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背着人练习到熟练精准。
那几天她都生活在黑暗里,对男朋友的内疚,年级里的风言风语,爸妈的长吁短叹,检叔叔的焦急……最后,初见偷偷地跑去男生的医院,哭着道歉,为自己给对方惹去的身体伤害道歉,求着男生帮她求情,让家人退一步,让检边林跨过这个坎。
他喉头发紧。
粉笔的质感,让他想到曾经替九班写黑板报的那些日子。那时候还没有暧昧不明的传闻,她也不会躲开他,万事都求着他,比如,让他在后黑板抄写名言警句。
学校距离这家医院只有十分钟路程,他们去了很快就能回来。
冷不防被他这么甩开,她压根还没反应过来,胳膊撞在黑板上。黑板上红红白白的几个小字,被她衣袖蹭花了,掉下粉末。
初见不笨,老师心里的小九九,她想得明明白白。
当时对方在低声说话的时候,初见紧张得不停地去抹掉身旁一辆自行车尾座上厚厚的积雪,蓦然就被拉住了手。
检边林仍旧望着跑道的最远处,他猜,她应该是知道了。
一整句话都发音标准,惊了正在闲聊的两家大人和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的穿着黄色小鸭子图案连衣裙的小女孩。
然后他放下粉笔,匆匆离开了教室。
教室归于沉寂。
学校?
“那就试试……吧。”她是这么回答的。
“检边林,”她的声音飘过来,仍旧在试探他,“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检边林在台阶上安静地坐着,看着远处空无一人的跑道。
初见溜达了两圈,妈妈来了电话,让她赶紧回家,去帮检叔叔收两个大件的快递,顺便喂狗,说是检边林的电话没人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求情起了作用,还是老师们力保,最后事情大事化小。到最后,那场元旦的暴力事件,两家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当事的三个人谁都没对校方和家长们说实话。
“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可还不到三天,检边林就在放学时间,当着全校各个年级的人,狠狠地揍了那个男生一顿。晚自习下课,学生如潮,或走着,或是推着自行车,都围在车棚旁,看这场突然爆发的冲突。初见在旁边都吓傻了,眼看着满地的血,她怕出大事,最后冲到班里拿水桶接了半桶冷水,慌张地跑来,泼向摇晃着站起身,还要扑上去的检边林。
检边林快步走出教学楼,身后,突然有人有些犹豫地喊他:“检边林?”是个男人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六啊,只有初三在补课,没关系的。”李老师盛情邀约,估计是想用往昔少年的回忆,缓和她和检边林的关系。
检边林仍旧没作声,探手,在粉笔槽里摸出了半截白粉笔。
走廊里已经没有学生了。
她这刚缓过劲儿来,努力安抚着自己的情绪,没想到检边林完全不买账,声音越来越冷:“陪我?用什么身份?好朋友?女朋友?”
“又什么?”检边林一把甩开她的胳膊。
这个男人要是不想搭理人,谁都不可能撬开他的嘴。
检边林突然站起来,直接跳下两级台阶,沿着看台的楼梯快步走下去,一路从操场穿过,跑进教学楼的大厅。可听着身后急急忙忙地追着自己的脚步声,他就停住了脚步。
“……”
如果不是碰上检叔叔现在这种状况,如果不是知道他生了什么病要做手术,她怎么会跟着他?她从来都是能避就避。但面对他这种人生大波折,她再避开,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初见无法想象检边林出现在校园的画面,说:“他不太方便吧?”
在面前的女孩跑出教学楼后,检边林上前几步,推开了最近一间教室的门。门打开的瞬间,两名正攥着粉笔做黑板报的女生被惊到,回头,瞬间叫出了声。
进入大学后,检边林经常坐很久的火车去海南看她,她都会躲得远远的。她虽然也会心疼他从北到南跑那么远来,可还是怕他,怕他再做出什么让人害怕的事。
初见悬着腿,坐在看台的栏杆上,盯着他。
到第三天,让她摆脱这种尴尬的人,竟然是拎着一袋水果再次来探望的李老师。李老师和检爸说了会儿话,慈祥地攥住初见的手,放在手心揉搓:“你们要不要回学校去看看?”
只是她不明白,与彻底放弃她相比,这些东西都不算什么。他只要想到要放手,就给了她心甘情愿将无名指递到别的男人手中的机会,就觉得这辈子算是过完了,到此为止。
检边林,这是他最早能用普通话念出来的词,人名,他自己的名字。
她回了三个字:不知道。
虽然,她不是为了“和好”,但也想找个机会,让检边林能主动说出要做手术的事。于是,她颇为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这一刻,不管是检边林,还是身后这名优秀的高三数学老师都有些恍惚。好像那年冬天的事,还是昨天才发生的,却恍然已过去九年。
初见疼得蜷起手指,觉得自己要憋屈死了,说:“我知道你要做手术,你经纪人说的。”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
上期回顾:检边林的父亲突发疾病,医院给下了病危通知。两人重聚,遇见当时的老师,那时的回忆也纷沓而至。好在检父手术顺利,然而这时候,初见却听童菲说,检边林的身体也不好,回来就要开刀。真是事赶事,初见心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