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好的。”
一场听不懂的戏,结束时他却觉得意犹未尽,就连散场后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梁彤原本是一名很有天赋的演员,却在梁加蓝九岁那年放暑假时,为了把贪玩的侄女从路边拉回来,生生被一辆货车压断了右小腿。她的演艺生涯从此戛然而止,希望彻底熄灭,唯有转到幕后培训学生。
他们去码头坐船夜游维多利亚港。
而她确实想去看演唱会,便说:“我没有朋友,你有时间吗?我们一起去。”
谢岩当然愿意。
贰
这一刻,他才仿佛恍然大悟。原来梁加蓝向来平淡的脸上也能有那么多明媚生动的表情,原来她的声音也能那么清脆婉转如莺啼……
然而现在学粤剧的孩子也是越来越少了。
或许万千灯海的景象太美,又或许是被梁加蓝蓬勃的情绪所感染,后来谢岩也沉浸了进去,直到散场,恍如隔世。
当然,她也从不期望能得到谢岩的感谢。
手中的夜宵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谢岩食不知味地放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只希望,未来的梁加蓝时时刻刻都能开心。为此,以后他没那么幸运、没那么开心都没关系。
那天下午的生物实验课,梁加蓝有生第一次遇到主动举手愿意与她同组的男生。
那天下午的生物课,上个期末的试卷发了下来。生物老师志得意满地抖了抖手中的卷子:“这次我要表扬谢岩同学,生物考试满分。”
那天吃完饭两个人就分道扬镳,各回各家了。梁加蓝无法细说请谢岩吃饭的原因,如果非要找出什么理由的话……
梁加蓝比他高,平静地俯视他:“有空没?请你吃个晚饭。”
直到菜上来,等梁加蓝先动了筷子,谢岩才开始吃。是正宗的闽南菜,他太久没吃过家乡味,最后竟然吃撑了。
壹
原本埋头在座位上观察她反应的谢岩,被梁加蓝揪进了楼梯间。
可他不想提醒梁加蓝松手,便转移话题:“我还以为你谁都不怕呢,学校里大家都不敢惹你。”
实际上,谢岩的实验操作很不错。
“啪!”
下课前,梁加蓝问他:“下次我们还是一组,可以吗?”
直到某一天,大家的笑闹声几乎要掀翻教室的天花板,为首的男生突然被一个黑影凌空精准地砸到头。
迎着全实验室的人的目光,谢岩低着头慢慢地磨蹭到梁加蓝身边。
那个男生张嘴想说什么,梁加蓝冲黑板抬了抬下巴:“今天,我,纪律督导员。”
“这礼物太贵重了。”梁加蓝并不想吓到他。
那天下午,梁加蓝与戏班成员一起彩排。傍晚五点,演员们前往祠堂化妆。
这是不久前她表演中的一句唱词,后面缀着地址。
梁加蓝摊开被攥成一团的便笺,上面是一行清秀俊逸的字迹:他乡遇故知,翻疑梦里逢。
埋头学习的谢岩茫然无措地抬头,听不懂却又尝试去猜测陌生的语言,是最逗乐大家的时刻。
“你今天表演得很好。”谢岩低声说,“胜过女主角。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优秀的表演家的。”
谢岩痴痴地看,他听不懂索性就不听,只专心盯着梁加蓝看。
餐馆里,谢岩拘谨地坐着。在梁加蓝看来,他乖得像只小白兔,换个新环境就手足无措得快要挠墙。
而后便响起梁加蓝没什么情绪的声音:“都闭嘴。”
剧中周世显和长平公主都由小姑梁彤的大弟子饰演,梁加蓝的戏份也不轻,担纲的是周瑞兰一角。
陈村,实际上是个镇。周末,梁加蓝带着谢岩,在镇上一个小院门前下车。
谢岩五音不全,对音乐天生不敏感,但他想,梁加蓝这么喜欢台上的两位女歌手,肯定是因为她们很优秀吧。
梁加蓝却让到一旁,说:“你来。”
很快便到了寒假,新学期的第一天,梁加蓝进教室时,正好听到男孩们的哈哈怪笑。
而梁加蓝无视大家的目光,继续拍手,掷地有声地扔出两个字:“鼓掌。”
那还是高一刚开学不久,学校里有个男生,据说是校内老大,古惑仔电影看多了,跑来骚扰梁加蓝。
可惜时光不能倒流,他也无法回到过去,打醒当时迟钝口拙的自己。
伍
梁加蓝的姑姑梁彤曾经是一位优秀的粤剧演员,几年前因为身体原因而退出舞台表演,在家里开班授课,建起了一个戏曲班。
“我最近打球、跑步,每天都积极锻炼,很快,我就会比你高的!”
地址上写的咖啡馆距离会场不过百来米。街上行人不多,路上也并无积雪,所以梁加蓝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的脚步会越来越慢。
梁加蓝这才有些后怕:“要是被班主任看到,肯定会以为我们早恋,来香港约会。”
“衰仔竟然狂吐,当着全桌人的面,当时他叔叔的脸就黑成了炭!笑死我了!”
演出结束,已是国内新年初一的清晨。梁加蓝一边在后台卸妆,一边向父母视频拜年。
傍晚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无聊地听电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房门被推开,谢岩探头进来,脸红红的:“你还好吗?”
谢岩下来时,脸红到了耳根。
与他终久别
“你是从哪里知道这家店的呀?”他小心翼翼地问。
院子里种了两株莲雾树,有悠扬的咿呀声传来。待梁加蓝隔窗喊了一声“小姑”,那声音便停了,一个年轻女性扶着门框慢慢地走出来。
男生们经常取笑他的洁癖、他的口音、他雌雄难辨的长相,甚至是他懵懂不反抗的态度。
人生总是这样兜兜转转,相爱的恋人轻易就会别离天涯,而难成缘分的人却总是对面重逢。
谢岩默默地低头看了看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心想,任谁看到都会猜测他们是在恋爱吧。
戏开场后,谢岩找了个角落坐下,台上周世显和长平公主眉目传情,台下他看得云里雾里,心心念念地期待着梁加蓝出场。
她又指了指地上的杂志,言简意赅地下令:“捡起来,还我。”
一片安静中,突兀地响起“啪啪啪”的声音。
后来,梁加蓝没有插手任何与谢岩有关的言语暴力。之前的那次挺身而出,似乎真的只是出于纪律督导员的责任心。
梁加蓝一边领书,一边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谁知谢岩不仅给予了她谢礼,这谢礼还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
恰巧她表哥是开摩托车维修店的,在被电影洗脑的少年人的心目中,这可是个相当威风的职业。更何况表哥召集了朋友,十几台摩托车追得那个男生及同党满街乱窜。
为观测清晰,实验室的窗帘被拉开,西斜的阳光将谢岩的眉眼照得格外清晰,以至于他呆愣的表情也不那么可笑了。
最后,她又加上一句:“作为回礼,这个周末我请你看另一场演出。”
他根本不属于梁加蓝乐意搭理的类型。
全班同学默默目送谢岩上台领试卷。
第二天中午从食堂回来,梁加蓝打开课本,一秒后猛地盖上,确定封面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后,她才再次打开。
肆
检票时,谢岩被梁加蓝一把抓住了手。
这个谢岩倒是没看出来,梁彤除了腿脚不便,行动间很自信,裤脚也一直遮得严严实实的。
“那是个乌龙。”梁加蓝有点无奈。
落款:谢岩。
从那以后,男生们的玩笑里便暗暗地带上了梁加蓝。
后来是梁加蓝坚持埋了单,等她结完账出来,谢岩已经跟老板的孩子聊上了。两个人用闽南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不知道小孩说了什么,谢岩忍不住笑了。
也许她只是希望他能开心点吧。
尚未长开的谢岩,就仿佛一颗小豆子。
这一瞬间,谢岩的脑子里不知道被哪个念头鼓动着。他抬起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忐忑地问:“那……我现在握着你的手,你表哥……会揍我吗?”
闻言,谢岩瞪大了眼,浓长的睫毛跟鸦羽似的,越发像个精致的女孩。
梁加蓝肯定知道这个办法,却不知道为什么不用,见到她这么辛苦,他有点不忍心。
助理敲门进来:“梁老师,刚刚有位观众托人送了一张便笺进来。”
那天晚上,谢岩第一次见到那么疯狂的梁加蓝,手舞足蹈并大声嘶喊得要哭出来。
好在路灯很明亮,她的视力极好,隔着宽阔的道路,仍能看清咖啡馆内的情形。
谢岩,这么多年转瞬即逝,他们都从青葱少年蜕变为饱经世事的青年。梁加蓝没想到,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对方。
那天放了学,谢岩背着书包随着人流往教室外走,却不期然被人从后面搭住了肩。
谢岩鼓起勇气说:“那待会儿换我来吧,粤语你教我,我一定学得会。”
这个从福建转学到广东的少年,始终抹不去一股闽南语软绵的口音,与广东话的发音大相径庭。
梁加蓝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伸手盖住那墨玉般的眼,体验一下被浓密的睫毛刷着手心的触感。
他们不敢当着梁加蓝的面说,便常常取笑谢岩是“矮仔搭怪女,天生绝配”。
让谢岩费解的是,男生们都怕梁加蓝,在女生中她也没有朋友。可他认识的梁加蓝,明明从不仗势,也从不惹事。
“好,那我等着。”梁加蓝没憋住,笑了。
谢岩一副气馁而不甘受打击的表情。
他乡遇故知,翻疑梦里逢。
他一开口梁加蓝就听出了不对,声音沙沙的,远没有以前的清朗圆润,看来这是变声了。
靠窗的卡座上,那人正在点单,向桌旁的侍应生吩咐着什么。
梁加蓝看过去,只见埋头看书的人瘦弱的背脊微微有些颤抖。半年过去,本就聪慧的人不会听不懂这些话。
咖啡馆内的灯光映照着他的轮廓,清晰得让人眼睛发烫。
叁
一场大人们的应酬,带上了小辈,没想到两个小辈竟然是同班同学。更没想到的是,当端上一道广东特色菜后,胆小的谢岩竟然恶心得吐了,让带他出席的叔叔颜面扫地。
那年暑假过后,梁加蓝没能去学校报到,而是在家里养伤。
对谢岩而言,他每天骨头都疼得难以入眠。但这份惨烈之余,却隐约有丝丝缕缕的开心像气泡般溢出。
教室里有一秒钟的寂静。
谢岩吓了一跳,也悄悄探头。果然是班主任,旁边应该是他的女朋友,正甜甜蜜蜜地挽着手排队。
文/半江铮然
那天晚上,谢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后悔没能问梁加蓝一句“那样的未来是你真心想要的吗”。
稀稀落落的掌声随之在教室里响起。
“他觉得我像电影里的小结巴,就对我动手动脚。”梁加蓝叹了口气,“结果我回敬了他两个耳光,他就威胁我放学后别走。”
2018年农历12月的最后一天,梁加蓝受邀携团队前往美国新泽西州演出,为当地华人庆贺春节。
仿佛在大家的心中,从此他和梁加蓝就绑定在一起了。
梁加蓝上台的时候,谢岩走了一会儿神。长平公主自然是美的,巴掌大的瓜子脸,如画的眉眼,可还是没有梁加蓝好看。
“我……我看你很喜欢Twins,恰好我叔叔……收到了别人送的门票,他给了我。”谢岩被梁加蓝拽着,诚惶诚恐,“我送给你,你可以和朋友去。”
谢岩犹豫地说:“其实这个喇叭可以录音,这样,你就不用一遍遍喊了。”
而除了语言上的障碍,他还有着与同龄男孩们全然不同的干净斯文。
两张Twins红馆演唱会的门票静静地躺在书页间。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到一家奶茶店门口,他们下来歇息。
普通话一遍,方言一遍,不断循环。
黑影斜飞摔到地上。
与平日里看似不近人情、素面朝天的梁加蓝迥异的是,舞台上的她明艳动人,随着角色一颦一笑,娇俏狡黠。
有专人开车,他们先是去了镇上各个社区派发传单。接着,车子沿着镇上主干道龟速行驶。天窗大开,梁加蓝钻出去,手持大声公,一遍遍播报——
“放录音我会轻松很多,却很像商场里打广告的。”她自嘲地笑了笑,“现在听粤剧的人越来越少了,说不定有人看我在那儿喊,好奇心会多一些,晚上来看的人也就多一些呢。”
“电台主持人推荐的。”梁加蓝告诉他,“这个台还有一个教外地人学方言的节目,你可以听听。”
男生没受一点伤,却吓得屁滚尿流。围观群众一传十十传百,就再也没人敢惹梁加蓝了。
“我原本只是喜欢这门表演,越长大就越明白,我必须要将它当成一生的事业。”梁加蓝惆怅地笑了笑,“所以我对学习成绩一直要求不高,反正以后也要考本地的大学,方便照顾姑姑。”
于是两个请病假的学生赶紧缩进人堆里,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检完票之后,确定班主任去了游船二楼,他们就赶紧往一楼躲。
梁加蓝放下筷子,出神地望着灯光下的影子,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姑姑的小腿截过肢。”
Twins演唱会在某个周五的晚上,梁加蓝和谢岩分别以扭伤脚住院和感冒打点滴的原因请假一天,中午就坐上了前往香港的大巴。
夜间的维多利亚港美不胜收,岸边绚烂的灯光照耀得夜空都亮了,温柔的海风吹袭着烦恼尽皆散去。举目望去,斑斓的船只漂在海面上,偶有汽笛声响起,更显得海面繁忙。
“放心,我嗓子练过的。”梁加蓝点了一杯蜂蜜茶慢慢地喝,喊了那么久,她的声音依旧清越,不过却热得满头大汗。
“都是因为我。”梁加蓝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她起身去换外出的衣服,又交代了助理散场后的安排,而后便离开了化妆室。
有男生凑到谢岩耳边,大声调侃:“我们广东人不仅什么都吃,还吃你们福建人哈!”
她眯着眼睛打量前方,狐疑地问:“前面那个人像不像我们班主任?”
没想到对方如小鹿般手足无措,急忙转过身去,佯装做题。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过了好一会儿,梁加蓝才微红着脸,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你还是快点长高吧。”
2005年,高二上学期,谢岩刚转学来时,梁加蓝对与他打交道根本毫无兴趣。
弱小是贴在谢岩身上的标签。
梁加蓝轻轻地敲了一下他的头,戏谑道:“谢谢啦,不过下午我已经交给其他人负责了。”
进屋后,正在练习的学生们纷纷跟梁加蓝打招呼。
很快就有人抱着一摞传单,把一个充好电的大声公拿来。梁加蓝冲着谢岩歉然一笑:“表演要到晚上了,我现在有事要忙,就劳烦你陪我走一趟吧。”
那是一整本Twins组合的写真集,她用纸巾擦掉封面几乎不存在的灰尘,一抬头就撞上了谢岩的目光。
十七岁的梁加蓝,安静漠然,出于某种原因,无人敢惹。且长期的形体锻炼练就了她纤细苗条的身形,相比南方普遍身高较矮的男生,她算得上是鹤立鸡群。
后来梁加蓝卸完妆便出来找他。观众散尽,老戏台静悄悄的,冷月清辉下,他们坐在一条长木凳上,分食一份肠粉。
梁加蓝接过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一行地址及一串美国的电话号码。
谢岩觉得维多利亚港的灯都灭了,他的心也碎了。
“今天晚上七点,在祠堂大戏台,粤剧《帝女花》免费观看!”
谢岩默默记下。
或许是谢岩长高的念力太强烈,高二下学期过了没多久,他的身高突然爆发式抽高,仿佛浇了化肥,拔地而起,在大家回过神来时已经飙到和梁加蓝齐平了。
他笑的时候眼睛眯起,嘴角弯弯,眉目的秀气弱了几分,不那么像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