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个故事足足写了二十多天,但是投稿平台,并没有过稿,原因是话题太敏感。其实,在动笔之前,我就预想过很可能是这样的结局。但当我了解过那段历史,写这个故事就变成我无法克制的愿望。也许,在现在轻阅读重娱乐的时代,此文的文风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了。但我相信,总有人懂得这个故事的意义。
01
2000年,5月清晨。
辽宁锦州的东山乡像往日一样寂幽闭塞,奶白色的薄雾刚刚退至半山腰,朦胧的橘色晨光透过薄雾掩映着寂寥的村落。
三辆黑光铮亮的别克君威排成一列,缓缓入驶村落,尖利的汽车喇叭声划破了山村的宁静。
早起耕田的村人不由都驻足侧目,一连来了三辆崭新的四轮大铁壳这在他们眼中可是稀罕之事。
有好事的村人一路小跑着追赶,只见汽车停在了村西头王树泉老人家。
车上下来几个人,打头的是个穿白衬衫牛仔裤的清秀女人,她后面跟的大高个男人肩膀上扛着一只硕大的黑色摄像机。
年轻的女记者回身摆了下手,几个男人都立住不动了,女记者深呼吸,扬手轻叩木门,屋内却一直没有回音。
女记者回头,蹙着眉:“怎么办,台长?昨天是来得晚,人不在,今天不会又来早了,人还没起来吧?”
那被叫做台长的中年男人后头喊了嗓子:“去两个人,请村长过来!”
一只烟的功夫,东山乡村长倒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过来了。
他把门拍得“啪啪”响:“老王,快开门!电视台的人都跟我说了,说你是大英雄!你躲啥?认了英雄能出名,你知道不?”
屋里依然没有动静。
村长踱步到屋后窗户边,昂起脖子,嗓子扯得比破锣还响:“王树泉,你不想出名,你就不为孩子们想想?前两天,你不是还叫人帮你往城里给儿子汇钱?你那小孙女,被烫伤了,住院得花不少钱吧?认了英雄,一个月能补贴一千多块,你挖多少蘑菇能卖一千块钱?”
王树泉家屋前屋后已围满了村人,大家看西洋景般交着脖子议论纷纷,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瞎了一只眼的独身老汉竟摇身一变成了大英雄,还能让国家每个月给他贴补钱?
掉了漆的木门依然纹丝不动。
村长有些恼了:“老王,你就躲吧!我告诉你,人电台可说了,你出不出来,这报道都要写!那可就随便人家写了!”
村长气恼地对着城里人一挥手:“走,你们想采访啥?问我!他在这村里住了小三十年了,他的情况我都了解!”
女记者一脸失落地望向台长。
台长叹口气:“那就先跟村长了解些外围信息吧!”
众人丧气地转身刚要走,却听见“吱呀”一声,木门缓缓打开了。
王树泉站在门口,精瘦的骨架,黢黑的长脸宛若一副铜制雕像,左眼的眼睑歪曲地黏在一起,那一只完好的右眼隐约闪着一点坚毅的泪光。
女记者走上前,怯生生地说:“王老,能进去跟您聊几句吗?”
王树泉没有回话,他低头木木地把身子一侧,一队人便默默地进了屋。
02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一个四方矮腿茶几,一张大木板床,墙角一只古旧的雕花木橱就是全部的家具。
王树泉从床下掏出两只马扎,众人有的坐在床边,有的坐在马扎上。
“王老,您看这个人,您认识吗?”女记者从男同事手中接过摄像机,把一小段视频放给王树泉看。
镜头里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
老人满是皱纹的面孔充满了屏幕,他眼中泛着泪光:“树泉啊,你还认得我吧?我是孙汉海,你的队长!树泉,你在哪?找不到你,这辈子我死都不能闭眼啊!”
老人抬起左臂拭泪,镜头稍微拉远一点,才看清他穿一件灰蓝色的布衬衫,整条右臂空荡荡的,是个残疾人。
众人都凝视着王树泉,想从他细微的表情转换中铺捉到一点有价值的讯息。
摄像机里传来孙汉海老人的声音:“树泉,接受记者采访吧!时代变了,该给你平反了!告诉他们,你没给咱三团七营的弟兄们丢脸!”
王树泉用力咬牙,嘴角的肌肉因为克制而有些抽搐,他想忍住泪,但泪水还是从干涸的脸上蜿蜒而下。
一个人背负秘密而活,是件痛苦的事。
王树泉的秘密,一背就是二十多年。
1950年,王树泉主动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那一年,才18岁。
他的家乡辽宁省安东市,与朝鲜仅一江之隔。
战争初期,他亲眼看见美国人的飞机在乡村上空盘旋,几个炸弹扔下来,顷刻间,一排排民居化为废墟,哀叫惨嚎声不绝于耳,尸横遍野。
再多“保家卫国”的口号,也比不上眼见亲邻村民的惨死更能激发一个热血青年的斗志。
当天下午,王树泉就和村里的几个青年去征兵处报名了。
此后的两年里,他跟着部队不知参与了多少次惨烈的激战。他很快就从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尖刀突击队”的队员了。
这许多次战役中,他尤难忘记的是堰桥领的那次争夺战。
正是在那次战役后,他和队长孙汉海的命运在冥冥中被置换了。
那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战斗,志愿军和美军打了三天三夜僵持不下。
第三天夜里,上级调派来两台火炮,连长命令队长孙汉海带着包括王树泉在内的八名突击队队员趁夜色潜入敌营,为后方炮火做位置指引。
孙汉海要背沉重的老式步话机,除了腰里别两只手雷再拿不下其他武器,王树泉就一路跟着他贴身掩护。
这一路机枪声不断,等他们靠近敌营时,八名队员只剩下四人。
准备回撤时,王树泉和孙汉海又遭遇两个美国大兵。
在狭窄的甬道里,美国人来不及开枪,举起卡宾枪上的刺刀向他们刺来。
孙汉海没有武器,又背着步话机行动不便,很快就腹部中了一刀。但他仿若失去了痛觉,仍是一跃而起用双腿攀住美国兵,将他绞倒在地。
绞缠中,他拼死咬掉了美国兵的一只耳朵,美国兵捂住血流不止的头惨叫着逃跑了。
王树泉也和美国兵近身肉搏,他把美国人按在地上,拼死掐住他的脖子。
等王树泉把美国兵掐昏,回望孙汉海,只见他倒在地上,腹部血红一片,右臂贯穿插了一只短柄匕首。
那次战役之后,他们所在的营夺下了堰桥领,但孙汉海却永远失去了他的右臂。
每一次战役结束,为鼓舞士气,都要进行嘉奖表彰。
表彰台就是山间的高地,突击队的队员们站在高地上,个个胸前都绑了红绸带做的大红花。
所有的战士、文艺兵还有随军医团都在空地处为他们鼓掌,空旷的山谷间回响着雷动的掌声。
年轻的王树泉站在高地,此时此刻,他胸中同时激荡着胜利的豪情,和痛失战友的悲愤。
那天,孙汉海被记了二等功,王树泉记三等功。
那是王树泉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天。他和孙汉海成为全团的学习榜样。
多么骄傲!
他们,是活着的英雄!
被表彰后的当天晚上,王树泉就收到了随军护士王梅花的礼物。
王梅花送给他的是一对绣了鸳鸯的鞋底。
王梅花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时,那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汪了一池湖水。
同营房的战友一阵响起了起哄声,王梅花白润的满月脸霎时涨红了。她凑近王树泉身边小声说了句,“这是我绣的”,便害羞地扭身跑出了营房。
王树泉拿着鞋底傻站着。
几个战友打趣他:“树泉,古有丝帕赠情郎,今有鞋底送英雄!树泉,咱们的仙女护士这是看上你了!”
“树泉,你俩是同乡吧?”
“树泉,你看这图案用了多少花色啊!一看就是在家绣的。这是提前准备好了要送给英雄啊!”
王树泉这才反应过来,他心底涌起一阵甜蜜的喜悦。
他小心地把鞋底塞进随军包,心里暗暗下了决心,等战争结束,只要他还活着,他一定要风风光光地把王梅花迎娶过门。
03
堰桥领战役之后,王树泉顶替负伤的孙汉海成为“尖刀突击队”队长。
不过,他的队长使命仅履行了一次。
清江山之战,为了给已撤离部队做保卫拦截,上级命令突击队以及整连战士“不惜一切代价,坚守阵地,无命令不准撤退。”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硬战。几乎所有人都留下了遗书。连长蔡勇出发前,也已认命好了接替队员。
战士们守在半山腰,底下的山谷正是美军必经之地。
靠着易守难攻的地势,他们打了个漂亮的开场。先驱到来的一装甲车的美军,被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然而,敌我力量悬殊,当敌军的飞机开始空投炸弹,志愿军便彻底丧失了战斗的主动权。
在隆隆的炮火声中,王树泉眼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去。
一具具近在咫尺血肉模糊的躯体似在向他发出戏谑:醒醒吧,“守住阵地”——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是,突击队队员的使命就是完成无法完成的使命!
王树泉和连长蔡勇对了一下眼色,两人默契地背上了炸药包。在敌军密集的炮火和空投中,他们开始向山谷处冒死突击。
他们的目标是炸掉山谷中正在行进的两辆坦克。
几个冲刺和地滚之后,王树泉来到山谷下。他把炸药包投放到路面,然后迁出长长的引芯。他侧躺在路边,只待坦克压过炸药包的瞬间,就拉动引芯。
早就杀红眼了,王树泉心中没有丝毫恐惧。
在拼尽全力拉动引芯的那一瞬,他嘴角甚至带上了微笑。刹那间,他只觉一阵巨大的耳鸣和猩红的火浪冲击……
在意识弥留之际,他兴奋地大喊一声:“祖国万岁!”
04
等再次醒来,王树泉已身处巨济岛战俘营。
巨济岛是韩国最南端的一个岛屿。在这片荒芜的岛上,美军役使先期到达的俘虏们立起了篱笆,架起了铁丝网,铁网四角是高高的岗哨,几挺重型机关枪日日夜夜坚守着这片死亡之地。
那一排排简陋的军用帐篷就是战俘们居住的地方。共有七万多名来自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战俘被关押在此。
王树泉被俘了。
清江川之战,几乎所有的突击队员都牺牲了,连长蔡勇也与敌军的坦克同归于尽。
王树泉被炸昏过去,他失去了一只右眼,却阴差阳错保全了性命。
在战俘营的每一天,除了从事繁重的体力劳作,王树泉还要跟随其他战俘一起接受美军的“甄别”。
所谓“甄别”,就是用各种方法强迫战俘们“拒绝遣返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