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算不上悲惨的一生”

2018-10-14 22:00:18 作者:江蓠子

那时候阿文一直以为,她会有很好很好的一生。

-1-

一九七六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相继逝世,四人帮被粉碎。

一九七八年,红卫兵没了红色袖带,却依旧蛮横批斗。

胶东平原上一座贫瘠的村庄里,黄色泥土铺满道路。国家开始前进,开始弥补文革的那十年,但这些犄角旮旯,更难被顾及。

就像没几人知道,夏侯苏民这个人立下功勋一样。这个以他姓氏命名的村子,也被不断迈步的大众遗忘。

一九七八那年,阿文出生。

一九八零那年,阿武出生。

阿文的母亲名叫香,常做些针线活,这边方言管那叫“搠花边”,说白了,也就是用棒针钩针做些花边,攒够一筐了,就卖给队里换钱。

一根花边,倒是能换几分钱。

阿文七岁那年,按理说早该改革开放了,可这沿海的地儿,却一点好处没捞着。什么包产到户,阿文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个村子,已经快被外人遗忘了。

一只那么大的公鸡,总面积将近一千万平方公里,谁能来顾及这蝼蚁大小的地方。

阿文小时候,和祖父母最亲,夜里睡觉也搂着祖母,娘出了月子便到山里干活去,两个孩子哪个也顾不得。

阿文跟我讲,并不是所有人的苦难童年都会被当做阴影。她那时候过的并不好,吃了这顿望不见下顿,日子一眼望过去都是海里的游鱼,窜来窜去,没有目的地游弋和失踪。

“我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她对我说。

那年,她祖父入狱。究其原因,大概是在街上念毛泽东的诗,说了“毛著”两个字,硬生生被人说是不敬领导人。

七岁的小阿文每天跟着祖母去牢里看祖父,送些窝头和地瓜叶子,等着哪天攒够钱了往看守那里一送,人就被保出来了。其实那些人目的也不是就要把人关牢里,说到底还是想要钱,钱够了,就算杀了人也能给你放出来。

毕竟阿文的祖母,是个地主。

世世代代占着块地,富得流油。阿文说,印象里祖母是个很好的人,每天抽着水烟袋,滴滴答答的声音蔓延进整个屋子。祖母房间抽屉里,总放着很多瓜子零食,塞给阿文一些,塞给阿武一些。不过平常日子里,阿武手里的瓜子总比阿文手里的多。

过了两个月,祖父从牢里出来,又和邻里几个搓麻将打扑克,去供销社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日子平淡并且没有颜色地过去。

一晃,就是七年。

-2-

一九八五年春天。

那年科技突飞猛进,中国成为原子能机构国,野生动物试验场建成,台湾做出了试管婴儿。

阿文读初中。

隔壁张良家的老太太从香港回来,抱了只狗崽子。那时候,他们管它叫“吉娃娃”。

“老太,你这是啥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你小伢子不懂,这叫吉娃娃,眼睛就这样。”

于是从此以后,阿文和其他孩子一样,都叫那狗“吉娃娃”,时间长了,连它本来的名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不过畜生就是这样,有个名字就不错了。

阿文喜欢狗,下了学就爬到平房上,跳进旁边张良家院子里逗狗。

那张良也有十几岁年纪,说什么都不愿意考大学,觉得考不上,就直接去了中专。那地方离家远,坐火车得一宿能到,张良只有暑寒假在家,看得见冬夏,看不见春秋。

张良和阿文,算得上青梅竹马吧。

在阿文记忆里面,张良这个人好事做的不多,偷鸡摸狗的事做的倒不少。他们小学的时候,张良便经常带着阿文阿武去偷坡上有钱人家的鸡,仗着人家脾性好,就算被抓着了,人家也会说只当是给小孩子家拿去玩。

张良偷来鸡,是要烤着吃的。

坡上是几亩可肥的田,果树一排挨着一排。他们一大早钻鸡笼,揪出个公鸡,摔到石头上,然后放进洒了水的泥巴里糊的死死的,在地上挖个坑,埋进去,再划了火柴点把火,烧着了纸,丢尽坑里去,一烧就是一上午。等中午玩够了,几个人又爬到山上,把烤的硬邦邦的土块扒开,里面是只冒热气的烧鸡。

这法子,是张良教给阿文的。

阿文平日里除了念书也没什么事做,有农活都是阿武被揪去。那时候张良在家,就带着阿文去这儿去那儿,满村子跑。

村南的一声“张良哥”,能传遍南北,各个通透。

后来张良读中专,去了济南。

张良走以前,特意问过阿文:

“你说我去不去啊?”

阿文哪懂得什么挽不挽留,心里舍不得,嘴上也倔得像牛一样不肯说。

“你要去就去,问我做啥子。”

阿文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如果她那天说了“你不要去”,全部的人生,一步一步,都会不一样。

谁也没后悔。

不得不承认,在阿文悸动的青春里,她曾经对张良产生过不知名的情愫和依赖,但这些一点一滴,都在时光和岁月的消磨里殆尽,走到最后一无所有。

那时候阿文的班主任教语文,有点微胖,模样像是个日本鬼子,但人不错,平时对阿文也百般照顾。

对异性感情的萌芽往往产生于这一个个被忽略的瞬间,阿文对这位老师产生了莫名的好感,也蓦自翕动,打开双鳃,合上双鳃。

没有通讯工具,远在他方的张良对阿文来说,早已成了青春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北方的风沙很大,一丝丝一寸寸躲进皮肤里,混着熟悉的气息直到陌生,陌生到无人相识。

-3-

阿文的青春,过的实在没劲。

阿文的父亲像头倔驴,古板而守旧,一心觉得女孩不能读书,学历高没有用。

“咱家啊,指望着你弟弟了。”

阿文的父母这么对她说,她也深深记住,并把这样的话说给她以后的女儿。

生活就像一场有预谋的恶性循环。

中考以后,阿文的父亲没让她读高中,心说读中专去,以后随意选个活干,也能养活自己。

阿文想着,到了以后去找张良,也算有个照应。但当她一个人到了济南以后才发现,张良彻彻底底成为了一段人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周转曲折。

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走完了,就彻底完了。

他们说,张良上了几个周就出去打工了。问人在哪,也没人知道详细地址。

阿文开始忘记这个人的存在,想着临行前班主任对自己的叮嘱:

“你是个好苗子,以后要是能参加成人高考,就去考。”

阿文以为自己会自始至终记住这句话,但其实,话随人走,忘记那个人了,就连同他说的话一起忘记。

太多人和阿文一样,因为走的路太长了,所以记不起哪段重要了。

那年济南的天很蓝,像被人盗去笔墨恣意挥霍,滴落在树上草上,淅淅沥沥,下了一场从蓝色过渡到没有颜色的雨。

阿文过着许多人梦想中最普通的生活,一晃就到了毕业的时候。母家托人在附近镇子里给阿文找了份棉纺的工作,没有周末,也不轻松。

家里陆陆续续收到不同的人送来的情书,阿文从最初的抵触变成妥协。

二十六岁那年,二零零二。

第三个相亲对象,名字叫刘东。

刘东比阿文大一岁,梳了中分,模样有几分俊,自己开了个工厂做生意,欠了点小钱,看上去倒还可以。

阿文后来跟我说,她之所以觉得刘东还不错,是因为只有他没留长长的手指甲。

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以后结婚,婚纱照在镇子里的影楼拍的,花了不到五百块钱,住在刘东老家的房子里,面积一百平的平房。

要是问阿文喜不喜欢刘东,她也不回答,只说自己过了那个年纪。

要是问阿文还喜不喜欢以前喜欢的人们,她还是说自己过了那个年纪。

她什么意思,我也不明白。

我只知道这往后的一年里面,她怀孕了两次,不小心都流掉了,第三次又怀上了,但并不顺利。

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她骑着踏板回家,一路十多里地,硬生生骑出了肚子下坠的感觉。骑着骑着,只觉得风太大,肚子开始疼。

阿文没在意,以为只是累了。第二天凌晨,下体开始流血,她一卷卫生纸打醒了正在睡觉的刘东,坐着踏板车一路往医院赶。

她后来对我说,其实刘东对她也蛮好,生孩子的时候在门口焦头烂额,一个劲问医生。有一次客厅的灯坏了,刘东告诉她好几次,让她别站在灯下面。

在手术室里,阿文叫了半天,破败小镇里的医生没一个敢开刀。

人家说,你这孩子保不住,只能尽力救大人,想法把孩子弄出来。

“医生我求你了,我们这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得要啊!”

刘东在门口直给大夫塞烟,一盒一盒的中华都塞到白大褂的口袋里。

“兄弟我跟你讲,你这孩子才六七个月,我们是想保也没法保,你再不快点你老婆也没了。”

医生一边收下不停塞过来的中华,一边假模假样的称兄道弟。

眼看着麻药打上了,一个女大夫小碎步跑过来,对刘东说:

“有个北京来的医生在市里坐镇,说是能保你孩子,你有十万块钱没,有的话我帮你叫她过来。”

刘东拉住女大夫的胳膊,不停说“有有有”。

阿文在手术室里叫了二十分钟,医生才赶过来,睡意朦胧。

麻药劲还没上来,就直接拿刀剖开了阿文的肚子。眼泪和血一起流,撕心裂肺。

阿文说,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些痛比起孩子,实在无足轻重。

但我能想象到,一个女人在手术室里的无助和绝望。

开刀,抱出孩子,缝合。

阿文的意识清醒到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她说一开始孩子就是不哭,巴掌大的蜷缩着,一个个医生吓得要死,北京来的医生狠狠拍屁股,才终于敷衍地“哇”了几声。

那是阿文第一次生孩子,半条命搭了进去。

这往后的一个多月,孩子被送去市里,每天在保温箱里吸氧气。四五个大人围着孩子,一时不注意,孩子就可能被自己撒的尿呛死,就可能自己扯掉了输氧管憋死。

每天下午四点,孩子都要被注射一点药物,针管很粗很粗,扎在大腿上,孩子一声也不吭,哭都不哭。

就好像已经死掉,失去痛觉。

阿文在镇子里的医院,只有五十多岁的母亲陪着,婆家所有人都跑到市里医院照顾孩子。

阿文一眼也没看见孩子,只听见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母亲对着自己耳边说了句“是个闺女”。

是个闺女啊。

-4-

阿文每天望着天花板,有点想上吊,直到顺利出了院。

孩子出生是在九月份,不算太冷的秋天,阿文穿着毛衣裹着棉被坐在床上,等着孩子被送回来。

一等就是好几个月,看着里里外外家里人忙活凑钱。

十万块钱,去哪也凑不出来。

东拼西借,硬生生堵上了这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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