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已经像鲸沉大海一样深而静了。妻睡得很安稳,而我却久久不能入睡。 至于为什么不能入睡,我努力思索求证,却丝毫得不出像样的结论。虽然失眠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有点无可奈何、避无可避。但对于我来说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自从我和妻结婚以来,到现在四五年的时间里,我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睡眠上的问题,甚至连发生类似问题的昭示都不曾有过。当然妻应该也没有过这种不要紧却要命的问题,至少凭我对她每日每夜的相视相察来看是这样的。
我和妻都在一家西餐厅上班,这家店离我们租房不远不近。每天早晨九点之前我开那辆我们两年前从二手市场买来的普通型号的大众牌汽车载着妻去上班。她是餐厅的收银员,我是一个普通经理。我的工资每月比妻多两千左右,我们的生活简单而朴素,除去必要的花销外,我们每月去银行存点钱。
我们每天早出晚归,不经意间完全应了古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从某些方面看,生活对我们来说其实不过是不忙不闲却凡俗不堪的程序式运作。
因此,“到了睡觉的时间便睡”和“到了起床的时间便起”、“到了上班的时间便工作”,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不值探讨而顺其自然的事。
并且我今天的生活同我结婚以来的每一天都不无差别,是那般平淡无奇,不曾发生令人不禁嗷嗷大叫、内心汹涌翻滚的大事件。没有过分的兴高采烈,也没有抑郁不堪的悲痛。 我竟然失眠。
我突然感觉虽然妻躺在我身旁不到五厘米的地方,我们实则身处并不相同却平行的时空里,她在光线柔细、背景和谐的某一黄昏接近黑夜的罅隙里沉睡,而我却像被不可名状的什么拽进了气氛异常美丽凄怆,似曾相识的深谷。这时,我不仅对不能入睡这件事感到深深的无奈,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滴血液更是触探到一种无法找寻源头和出口的奇异般。后者的感觉就像是——恍惚中的一秒,脚踝莫名其妙被系上了沉重的铁链枷锁。四处找寻,却不见奇怪的人或事物,连一片落叶都不曾在这短暂而嫌疑重重的时间里飘落。
(二)
以前有人告诉我,这世间的事情有时候真的让人非常不可思议。
那时候我对于这样“危言耸听、若有其事”的言论是非常不屑的。说起来那个人与我也不过萍水相逢,至于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发生交谈并且我还能在时间漫过一天天枯燥无聊的日子后记起他,我现在根本说不清楚,简直毫无头绪。
我只记得当时他是这样对我说的: “清平,某个时刻,你会不会感觉你的手其实不是你的手。你的记忆颓然覆灭,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猫、一条狗或者一个相识或不相识之人的生平往事?我们并不能十分干净利索地做绝对独立的自己。”
“咦,说什么呢?装神弄鬼的。不知你在说些甚么?”我略微鄙夷地看他。
我一直是一个非常普通平凡的男子,我生活的世界是非常正常的,我的生活是非常平淡的。我很少做出格的事,很少有出格的想法。并且我并不闲,怎有余力做些苏格拉底式的哲学思考?
“真的嘞。也许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说完他就摆摆手走了。后来我们再无交集。
以后你就会知道。听上去像一个注定的诅咒。不过两分钟,我却忘得一干二净。
以后你就会知道。突然我想起这句话。今夜注定有些不同以往。实在睡不着,我摸索着下了床。 我和妻彼此已经非常熟悉,至少对于对方的生活习性是很熟悉的。我从她额头微蹙的弧度,眉的舒展形状,平稳的嘴角到颧骨的距离,可以断定妻此时已睡得非常沉。我想也许我摔一个杯子也不能吵醒她。但我还是尽量避免弄出声响,习惯使然。
我走到客厅里的餐桌前,从砂质保温壶里往玻璃杯里倒水。喝水的整个过程,我莫名记起自生命伊始的一幕幕往事,只是有些事很模糊,像风裹着沙一样飒飒而过。
我的过去几乎全无特点,完全没有任何一个环节值得津津乐道——不过就是中规中矩的小学生到毫不拔尖的中学生,之后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二流大学毕业后便开始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工作至今。
而与妻阿兰结识、结婚也不过像入江的鱼,顺流而下罢了。 阿兰比我提前一年零两个月来到餐厅工作。她小我两岁,大学读到一半就弃读了。她说她喜欢西餐厅的工作,即使读到大学毕业,也是要来西餐厅上班的。况且又不喜欢学习,又不是那种持宏大抱负的人。“所以,何不早些开始挣钱呢?”她这样说。我似乎无以反驳。 我喜欢阿兰的静,而她喜欢我的平淡无奇。我们是两块凹凸形的锲木,非常适合共生。
结婚是我们结识之后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三)
我突然很好奇阿兰平日里锁上的木盒子。她将它放在杂物间最顶层的储物柜里。 我知道她把钥匙放在卧室衣橱里她那件银灰色刺绣大衣的衣袋里。有一次我拿我的白色衬衣时不小心把这件衣服扯落到地,精致玲珑的铜制钥匙磕到褐色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从此我知道了妻固守的秘密开启之法。
她一直以为我不知道。
几近纠结,我还是打开了那个似有“装模作样”嫌疑的木盒。其实我对别人隐私向来没有偷窥的欲望。对于我妻阿兰也如此。她诉说什么我便听什么,她不愿说的我不会追问。不追问不是因为克制,而是因为真的没有强烈到需要开口求证的欲望和兴趣。
但今时今日我偷偷打开了妻神秘的盒子,惘然中只觉冥冥注定。这不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不是今日,也总有来日。
是一沓颜色各异的信件。
看得出写信的时日很久远了。我打开昏黄的台灯。
2001年1月1号
地面还有一层稀薄的积雪,
天空已没有几天前飘飞雪花那般明亮。
暗,越来越昏暗。
黑沉沉的,像铅划过天际,使人的心境也不由得滞重涟涟。
逸兴,我在想,你是否还活着?
我倒是希望你死了。
但愿你真是死了。
兰书。
我接着又拆了一封。
2001年2月12号
白天可以若无其事,某些夜却不知如何捱? 朋友很贴心,并不贸然多问。
但是她们神情里满满的怜惜和同情,
犹令 我感到无声胜有声。
逸兴,你在哪儿?
如果我思念你时,
你会不会也在思我?
有些问题,一直渴求答案。
有些问题,一生没有答案。
我们失去联络两年了。
我至今不知这是你独自做的决定还是我们都受着现实的逼迫?
或许是我不愿面对现实。
可,现实真的如此可怕?
至,没有什么是不可摧毁。
你能否告知我?
像从前那般柔声细语,
在我耳旁轻轻对我道。
兰书。
我心里倏忽怅然若失,嘴里涩涩的干燥。
第三封。
2001年6月7号 我退学了。
因为不想念书于是就不再念。
就像当初选择你,于是便不再回头。
有人说我任性妄为。
但事情已经发生。
那就接受它的发生。
其实我很想去找你。
但稍加细想,如何能找到一个决心躲藏的人?
当然不能。
仍然会想起那些久到生尘的日子:
初到这个陌生的学校,怯怯的我,
问询你一些大大小小的问题......
后来你说你很喜欢我。 正巧我也喜欢你。 那些日子我们过得很开心。
感受到生命巨大的喜悦。
那时你真是个十足绅士体贴的人……
也曾穿过几座城只为见我一面。
也曾在深夜哽咽着诉说对我的想念。
但你还是离开了。
非常彻底,于是我们再无交集。
你始终不应我!
算了。 勿想。
兰书。
我突然意识到我对我妻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熟稔。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顿感难以评定。
第四封。
2002年6月21号
时间非常的不可思议。
明明过得很漫长,
但一年两年却长不过回头那一眼。
逸兴,我想我会和同事清平结婚。
他是个和你截然不同的人。
所有你有的英俊、才气、见识他都没有。
但是和他相处的日子,我感到舒适而轻松。 他非常的普通乃至无趣。
但我想我已经不能再承受纷呈而至的精彩或者惊喜。
我好久没觉得生命是场巨大的灾难。
我现在就能想象我和清平婚后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 像绒毛毯一样繁多而整齐归一的纹路。或漫长的岁月。
我想,如果我还要继续活着。那无非就是和清平一起活。
你和谁一起?你现在和怎样的人在一起? 原不是属于我的问题。
但我终于能够确认,我对于你来说,并不是星期天下午用来调味的棉花糖。
谢谢你。 安好。
兰书。
我的心绪渐转平静。寂静的空气中突然传来妻细细碎碎的梦呓。我知道阿兰十分钟之后会起床上卫生间。我匆匆忙扫视每一封信纸的开头,挑选出日期最近的一封来看。也就是阿兰写给那个男人的最后一封信:
2002年9月2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