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在盯着我，时时刻刻注视着我。”我颤抖着双手在破旧不堪的日记本上写着，钢笔的笔尖已经生锈了，出水并不流畅，但这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用的东西了。
一阵匆忙的敲门声从我身后传来，我毛骨悚然，立刻合上笔记本，却来不及将本子藏起来。
“CN-54，你很久没有与我们见面了。”CN-23站在门口，洋溢着大大笑容，看起来对我身后的笔记本没有丝毫兴趣。我怕被他们看出来端倪，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咧大了嘴，而身子却一直在颤抖。好在他们无法感知到我的情绪。
“好久不见，CN-23，我最近很忙。你懂的，额，有些新的发现。”我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极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关于如何让苯丙胺类药物与我们的食物更好融合。”
听到这话，他的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然而很快，更大的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这我可不懂！CN-54。不过，这明显是一项非常好的研究。”
我飞快的点点头，把笔记小心翼翼的揣在怀中。“是这样的，这样会让我们的快乐维持更久，提高我们的工作效率。”
千万不要让他接近我！我心里暗暗祈祷，离我远一点。好在，CN-23是个天生的蠢材，他看我并没有与他攀谈的意思，便咧着他那张明显比旁人都要大的嘴唇离开了我的门口，转而去敲他人的屋门。
我背后的衣物已经被冷汗濡湿了，恐惧如附骨之蛆，时时刻刻的腐蚀着我。
我是一名药物合成研究者，与CN-23是同一批生产出来的造物，从法理的角度讲，我们理应是最亲近的兄弟，同我们一样以CN为代号的造物还有额外的五十八个，可我实在不愿意同他们走得过近。
在新联邦，我们被称之为造物，这个词的意思就是古地球上的人类，只不过人类这个代表着愚蠢的名词早已被摒弃了。造物不需要有任何负面感情，我们各司其职，负面情绪对我们丝毫没有好处。
笔记本被我藏在枕头下，这间小屋实在藏无可藏。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身子又控制不住的抖动起来。
可我觉醒了恐惧！这是几天前的事情，我从未体验过如此折磨人的感情。恐惧严重的影响了我的生活，让我无法与其他造物正常的社交。
“他们在盯着我，时时刻刻注视着我。”这个笔记本和破旧的钢笔是上一位造物留下来的，显然他还未留下点什么印记，就已经离开了这里。也许升级去了更高级的房间，或者被销毁了。
不，我不能使用光脑记录，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恐惧煎熬着我的内心，我几乎要喊出来。不，不能，不能，我还不能被销毁。
阴魂不散的CN-23再次出现在我的房间门口，该死的，这回他终于不笑了，他问我：“CN-54，你要不要与我们参加晚间联谊？”
“联…联谊。噢，好的，没问题，没问题。”我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声音让他听起来十分正常，甚至带着一丝愉悦。“我记得上次联谊上有一位非常美丽的小姐，我很期待与她再次相见。”
哦…我真是，恐惧联谊上的一切。随着CN-23下了几层楼梯，我来到了大厅，掺杂了苯丙胺类药物的食物会在联谊上无限供应，这里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的轻松。
大厅中央的桌子上摆着花花绿绿的酒水，我急忙冲过去，狠灌了一杯冰薄荷酒，绿色的酒液滑过我的喉咙，总算让我感觉到了几分轻松。
至少不用苦苦压抑我的恐惧了。我松了一口气，大厅的角落里已经有人开始扭动在一起，我迫使自己不去看他们。
“CN-54！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一阵明显不同于CN系列的造物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身后，我转身，是SD-34小姐，她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一丝薄红，冲上来抱住了我。
我躲闪不及，被抱了个正着。她的头伏在我的肩头，双手在我背后游走，语气里带着兴奋。“我非常想念你，CN-54先生。”
“我也是。”我也像她一样搂住她，努力微笑着。冰薄荷酒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不然在如此亲密的接触下，我很难保证自己不被看出来。突然，我感觉到了怀中那个柔软的身体蓦地僵住，她的手还停留在我的脊椎上。然后，我感受到了一阵剧痛。
下意识的，我推开了她。她脸上的娇羞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多数造物的标准状态，不，不是标准状态，不太一样，我说不上来。很快，她又柔软的笑起来了，再次抱住我。
刚刚收敛好的恐惧又蔓延开来，我开始剧烈的发抖，努力的想要逃离她的怀抱，可平日里看起来柔弱的SD-34力气却十分之大，我难以脱身。她的嘴凑到我的耳边，轻柔的吐气：“你觉醒了，CN-54，是什么？”
我瞳孔骤缩，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惊叫出声。她知道了！她会不会揭发我？！我感觉到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摇摇欲坠。她搂住我，胳膊环绕着我的身体，像所有两两一组其他人一样带着我小幅度的晃动。被巨大的恐惧包裹住的我已经无法思考，喉咙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咔咔”声。她看着我这副样子，开心的笑出声。
“虽然无法感受到，但是CN-54，我猜你是紧张或是恐惧。”眼前的女孩身影在我眼中逐渐模糊，终于，我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也许再也醒不过来了，我会被揭发，被销毁。这是我最后一丝念头。
2.
再次睁开眼，我躺在我的房间。SD-34坐在我的桌子前，手里拿着我的笔记本。我无比感谢当初的自己没来得及写更多的东西，也感谢SD-34没有把我送到督查局。
她见我醒来，冲我扬了扬手上的笔记本，笑道：“CN-54先生，您的胆子还是不小的嘛。”
“把它还给我。”我的恐惧再一次从心底泛上来，控制不住的开始发抖。
她见我这样子，把笔记本放在桌子上，举起手，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先生，别激动，我们是同类。”
“我是愤怒。”
我听见她这样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愤怒，但无疑这也是政府明令禁止的负面情绪之一。
造物被统一生产出来之后，会被人工植入芯片，芯片控制他们此生都不会拥有一切有害的负面情绪。他们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然后便是享受快乐。也许还会贡献自己的卵子或精子，交给政府去产生新的造物。
芯片会有失灵的时候，要知道这项技术并不太成熟。当芯片失灵，造物便会体验到一种或多种负面情绪，这种称之为觉醒。
觉醒后的造物一旦被无孔不入的督查发现，后果便是销毁。
“负面情绪毁了曾经的古地球人类，我们不能够让他再毁掉我们。”造物主如此说道，这在新联邦是无上的准则。
贪婪，暴虐，愤怒，恐惧，抑郁……这些情绪我们从未拥有，只在古籍中看到寥寥几句描写。
我回过神，SD-34还坐在那里。
“我跟别人说你在联谊上是因为饮多了冰薄荷酒又过于激动而晕倒，你可不要说漏了嘴。”她眨眨眼，歪着头冲我笑：“CN-54先生，您要学会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然是活不久的哦。”
说完，她站起来，打开我房间的门准备离开。
我叫住了她，她回过头，眼睛里有一点疑惑。
我嗓子哑得厉害，说话有些干涩。“我是…恐惧。应该是。”
我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SD-34听清楚了，欢快的笑起来，冲我点点头。
SD-34走后，我躺在床上，努力的让自己进入造物的标准状态，可是尝试过几次，我都失败了。没有什么能让我平静下来了！在慌乱中，我翻身下床，打开我的笔记本，拿起我那已经生锈的钢笔。
“也许明天督查就会找到我，他们无孔不入。不，我不能这样下去。”我写字很慢，习惯了光脑的我已经很难握住钢笔，但是不行，我要写下来，即使有很大的风险。
“恐惧，我是恐惧。SD-34是愤怒，看起来她已经很习惯觉醒后的状态了。”
“我要再次找到她，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口气写完，我才感觉到稍稍的平静，恐惧无法解决问题。
其实觉醒后的造物被抓走的事情并不罕见，至少在我们B级区域，我就已经见到过一位觉醒了两种情绪和数十位觉醒了单一情绪的造物被抓走。
我很惊讶SD-34能安然无恙这么久。
门没关紧，CN-23在一阵敲门声中又站在了我的门口。明明我们平日里并无太大交集，而他今天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敲响我的房门。
“亲爱的CN-54，你还好么。”他的神情明显带着激动，哦，他是个未觉醒的造物，永远不会想得那么多。“SD-34小姐说你喝多了酒。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感觉好极了，谢谢你，CN-23。”这是我面对我的兄弟们一贯的态度，我们之间永远都是如此标准的情绪表达，这点我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
CN-23肥大的面孔上浮现出了那种让我看了头皮发麻的笑容，他说：“那位美丽的SD-34小姐，你们很熟悉么？”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点点头。“下次晚间联谊的时候，我会把她引荐给你。”
CN-23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情，欢天喜地的走了。
3.
再次见到SD-34是在半个月后，我申请到了跨区出行，这种跨区的机会平时可能几个月也遇不上一回。我心中惦记着觉醒的事情，非要找到她不可。
她像是早有准备，笑吟吟的在A区门口等着我。
“你还活着，隐藏的很好嘛。”她压低声音，搂住我的腰，使我俩看起来就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我们都知道你的存在了，你是少有的几名恐惧。”
“我们？”我准确的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词，问道：“A区觉醒的造物有很多？”
SD-34摇摇头，对我说：“并不多，整个A区我们能够联系到的觉醒造物，也不过只有不到一百个。”
“这么多！”我差点惊叫出来，被她赶紧捂住了嘴。“仅仅是联系到的么？”
“对，很多人很擅长隐藏自己，我们根本找不到他们。也有人在刚刚觉醒后，就被督查带走了。”她解释道。
突然，她又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像你这么明显，又好运气没有被发现的可不多哦。”
我无暇理会她的调侃，继续问她：“你们看起来已经有了组织？”
“对，我们叫做觉醒者。”她说：“A区到D区，都有我们的成员，但更高级的区域我们就无法联系上了。”
今天这次见面无疑打碎了我二十多年来的世界观，恐惧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心里，并逐渐蔓延，我简直无法控制。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继续开始写日记，这是唯一能让我平静下来的方法。
“我好像触碰到了深渊，那是另一个世界。”
“这让我觉得恐惧。恐惧。恐惧。”
“恐惧……”
等我反应过来时，恐惧这个词写满了整面的笔记纸。我又回忆起分别时SD-34告诉我的那句话。
“三天后的夜晚十一点半，B区觉醒者的会议，坐标B区F3-D2。”
夜晚的督查比白天要少了许多，这也许就是他们选择在晚上聚会的原因。事实上在新联邦，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只要有光脑的地方，一切阴影无处可存。
因此我们只能选择用最原始的纸和笔来传信，再由中间者送达。纸与笔如今都是稀罕物，能省则省。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会议，据说B区的首领是一位觉醒了三种情绪的觉醒者。说实话，我很佩服他。
摸黑踏入F3区域，我的心脏跳动得厉害，恐惧顺着我的脚腕爬上我的脖颈，我几乎要落荒而逃。
没有光，我扶着墙慢慢的走，不敢让自己发出脚步声。我找到了D2的入口，悄悄地把门开了一个小缝。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又有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被拽了进去。
“欢迎你，新来的恐惧，我是焦虑。”一个男声说道。D2里点着微弱的蓝莹莹的光，我适应了光线，看见了几十个如同我一样的觉醒者，都是些我不太熟悉的面孔。
焦虑端坐在最前方，他面无表情，像是标准态度一样：“我是愤怒与痛苦，B区的组长。在这里，情绪就是我们的名字，而你是B区唯一的恐惧。”
我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焦虑的脸变得柔和了一些，给我指了一处座位。我刚刚坐下，便又听见了焦虑的声音。
“觉醒者们，如今政府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我们更要抓紧时间行动！如今我已经与其余三个区域的组长商量清楚，当务之急就是尽可能的找到更多的觉醒者！”我看见焦虑抓紧了椅子的扶手，力度有些大，他声音带着颤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有些云里雾里，焦虑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开口给我解释。“虽然觉醒者的数量并不多，但我们也不甘心活在政府的阴影下。仅仅因为拥有了负面情绪就被剥夺掉生存的权利，这在我们眼中看起来并不公平。”
“这也是觉醒者最初创建的目的，我们不能够坐以待毙，这不是我们的错误，我们也不会臣服于我们的宿命！这是他们强加给我们的，如今，我们要把这一切还给他们。”
焦虑的话十分有煽动性，我感觉到自己身子里的血液在沸腾。
显然别人也是如此，他们摩拳擦掌，脸上难掩激动之情。
这是为了我们的生存而战，为了我们的自由而战。我初来乍到，却在这里体验到了一番前所未有的感觉。我不是一个异类。
“如今，我们的力量依旧过于弱小，只有联系上更多的觉醒者才有一丝能够胜利的可能。”焦虑继续说道。“加油，诸位，为了自由。”
“为了自由。”其余人左拳放在右胸上，齐刷刷的重复着。“为了自由。”
“为了自由。”我把左拳也放在了自己的右胸上。
4.
再一次的晚间联谊上，我又看见了SD-34。她娇俏着笑着，冲我眨眨眼。
我想走过去和她打个招呼。这时，联谊厅的大门突然被撞开，穿着黑色制服的督查带着统一的面具，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人群毫无反应，仍然各干各的事情，洋溢着欢笑，只是自动给督查让出来了一条道路。他们无法体会到恐惧或是惊慌，但我可以。我的腿几乎瘫软下去，只有一个念头。
我被发现了——。
一只手卡住了我的腰，SD-34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放松，他们的目标不是你，不要被发现。”她把我转了个身，我们四目相对。她闭上眼睛，嘴唇轻轻地碰到我的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