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花影

2019-10-20 12:51:33

爱情

旧时花影

钟鼓巷子里的青石板铺的横斜杂乱,石板和石墙交界处冒出几朵迎风招展的白花。两边的人家砌着矮矮的土墙,墙上湿湿的青苔一层层粘上去,土墙缝中钻出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花,抬眼望去,围墙里是缀满枝头的樱桃。

这里是1937年的上海。

天色尚早,徐幼君挎着竹篮,篮子里盖了蓝底白花的布,隐约露出里面的白花。她黑色布鞋踏在坚实的石板路上敦厚的响,有人嘎吱一声开了院门,看见她便笑了。

”小君,今天还是卖花去?”

徐幼君腼腆的点点头,她头上带着青色的发带,点头时耳后的短发随着她的弧度上下摇摆。

“是的呀,姨。”

女人笑笑:“今生卖花,来世漂亮呀。”

徐幼君不好意思的笑笑,打过招呼后一路提着篮子上街。

天很蓝,是海一般的蓝,灰色的电线上落满了歇脚的麻雀,叽叽喳喳,让她想起学校里老师教过的音符。

她选了个位置坐下,也不像其他卖花姑娘似的嘴甜吆喝,反而从宽袖里掏出一本小书,坐在墙角上看起来。

这是五月的上海,太阳光才懒散的探出头,风吹过来还是有点凉丝丝的。黑布鞋旁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鞋,徐幼君看书的眼神一顿,抬起头来准备做生意。

那人身材高挺,穿一身挺拔板正的军装,眼眸深邃,你看他时觉得他神情冷淡,细看时却又能看清他微微勾起的嘴角和眼中的温情,嘴唇薄而红艳,眉眼清冷,说不出哪里好看,反而每一处都是人间雪月。

她看愣住,直到那人问她的花多少钱,她才急急用书遮了脸,比出几根手指。

男人付了钱,挑了些许开的正好的栀子花,然后他看见徐幼君的书,愣了一下笑了。

“小姑娘,看国语?”

徐幼君脸红了红,遮遮掩掩的道:“没……老师说上大学要考试的……”

男人似乎更高兴了,他弯了弯眼角,语气放缓了些许:“嗯,上大学好。”

他直起身来,没有过多停留转身离去,徐幼君才发现他给的钱远超她卖出的花的价钱,她急急的站起来,膝盖上的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先生!您的钱多了!”

男人早走到了停在路边的汽车旁,听见她着急的喊声,又侧回半个身子朝她挥手。

远远的她听见他带着笑意的声音。

“上大学去吧!”他说。

……

徐幼君的铅笔在纸上划拉出那人的轮廓,他大约二十五岁上下,和秦淮河的脉脉流水一样柔和。她是在南京长大的,那人总让她想起南京。

姆妈在里屋咳嗽,她放下铅笔,她不去学校了,学校早就停课了,说是准备跟着上海的大学内迁,还嘱咐要她们也跟着去。

她姆妈病着,徐幼君离不开上海,再说她根本凑不齐路费呀。

她朝里屋喊了一声,背上青篷布小包出去抓药,天上落了雨,徐幼君抓起一把油纸伞,嘭的一声撑开,伞叶像河中央散开的红莲花,雨珠簌簌的落,哒哒的敲成一首曲。

君在湖中亭,听我唱一曲,金陵呀好景,春来水悠悠。

君是江南客,四季秦淮河,好花不常开,良人不常在,人生多烦忧。

劝君莫烦忧,好景好花人依旧呀,江南夜雨灯秦楼,何须苦白头?

这首曲子是徐幼君的外婆教她的,小时候外婆的吴侬软语便常常环绕在她耳边,外婆说:小君呀,外婆希望你这一生平平安安莫烦忧哦。

黑布鞋哒哒的踩过石板,药铺门口缩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正拢着衣袖,坐在台阶上呆滞的看屋檐下的水。

徐佑君领了药,小心的将纸包放进青布包里,转身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正在耐心的询问。

她愣了一下,掀开珠帘走出药房来,厅里熙熙攘攘的挤着或站或坐的病人,那人依旧穿着板正的军装,正温和的问掌柜话。

“走……谈何容易……”

掌柜的喏喏答着,男人抬起头来,目光不经意间穿过拥挤的大厅落在她身上。

徐幼君觉得他一定是认出自己了,因为他紧锁的眉头忽然一下就舒展开了,徐佑君觉得自己耳边都是哒哒的雨滴声,她听见自己的心正砰砰的跳,等到她穿过挤挤攘攘的人到了他面前时,那人忽然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

“又见面了,小姑娘。”

如何搭上话的徐佑君早也不记得了,她和他站在药铺门口,雨水依然自顾自的拍打着房檐。他和她并肩站着等待雨停,徐幼君忽然就生出了一种万籁寂静,而世间千万人只有他在身旁的感觉。

这雨什么时候停呢?这雨能不能不停呢?

那人说:“小姑娘,你也来买药,家里人生病了吗?”

徐佑君低着头,脚尖磨着门前的青苔。

“姆妈病了……”说着她又鼓起勇气似的抬头看他,“我不叫小姑娘,我叫徐幼君。”

那人笑了,看着她明晃晃的眸子有点无奈,又似乎是礼尚往来似的说:“我叫傅庭砚。”

徐幼君忽然就感觉到开心,好像开心他似乎将她当做大人看待一样。

“小姑娘,怎么不去上学?”他问。

“学校不让上了,要我们去浙江上。”

耳边雨滴清脆的打在台阶上,一丝雨滴被风打偏,落在傅庭砚的眼角。

他的眼角长着一颗特别精致的小红痣,傅庭砚眉头皱起来,“跟着同济走么?”

徐佑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傅庭砚却叹了口气,然后笑道:“小姑娘,你上几年级呀?”

“女子中学二年级。”

傅庭砚似乎有点意外,他扬了扬眉道:“很好,小姑娘,继续学,考大学去吧。”

十七岁的徐幼君不知道所谓的大学到底好在哪里,她只是抬起头艳羡的问:“先生,你上过大学么?”

傅庭砚愣了:“上过。”

徐佑君羡慕的问:“哪里的大学,一定很好吧?”

那人的眼神仿佛一瞬间陷入回忆里,半晌他才低低的笑一声,徐佑君听得不清晰,只听他认认真真的说:“燕京大学。”

他问她何时跟着学校启程,徐佑君摇摇头:“先生,我不走了。”

傅庭砚呆了呆,起唇想说什么又没说,半晌他说:“小姑娘,早点离开上海,好好学习去吧,去大学里……”

去大学里做什么呢,那时的徐佑君还不明白,后来他便没再跟她说话,似乎有些东西全都化成了难言之隐,霎时间跑到了他的喉咙里,使他说不出话来。他的眼中冷淡,却分明又像另一种悲伤。

有车子开进这条巷子,路不太平,车轮溅起泥水,傅庭砚上前一步,挡住了本应溅在她身上的水花。

天上下的雨越来越大,傅庭砚抬起手看了腕表,似乎还有急事,忽然旁边递过来一把红色油纸伞,少女张大明晃晃的眸子看着他。

他笑了:“小姑娘,我不要你的伞。”

徐佑君沉默的摇摇头,开口说:“先生,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姑娘了。”她笑了笑,“再说我家离得近,么得关系的。”

傅庭砚坚持不要,后来他折中的说:“这样,我先送你回家,这伞就当借给我的。”

她答应了,和他并肩走着,他生的很高,而徐幼君个子还没长全,那人高高大大长手长脚的为她撑着伞。他们一步一步走在石板街上,雨水洒在石板上,又哗哗的溅起一层水雾,他们红色的小伞在水雾里移动,就像是盛开了一朵艳极了的红花。

这朵花开在钟鼓巷里,也开在徐幼君心上。

第二次见到傅庭砚,徐幼君依然在卖花。

一群穿着军装的男人闹闹哄哄的来,他们个个都看起来十分年轻,好像胸膛里的那颗心永远都洋溢着熄不灭热情。

她坐在墙角看书,傅庭砚看见她,依然是舒展眉头朝他走来。

但其实她不是在看书,她早就看见他了。

她看见他弯腰拾起阿婆不小心弄丢的菜篮,他的身影背后是远处的青山,挺拔高耸,一如他的人一般,他的轮廓全都刻在徐佑君身上。

然后傅庭砚走过来,看了她手中的书后笑着说:“小姑娘,今天看算数?”

徐佑君紧张的抬起头,“其实……不是太懂的。”

“哪里不懂?”

傅庭砚学着她的样子倚着墙角坐下来,他特有的温润的气息传过来,他的声音清澈的传进她的耳朵时,她的耳朵便红了。

“这……这里……”她偏过头,脸上是羞赫的红云,傅庭砚没有瞧见,因为他已经认认真真的接过课本,皱着眉头看了。

徐佑君心中痒痒的,好像有一只蚂蚁沿着她的血管爬到心脏里,她紧张的一动不动,挨着傅庭砚的背影也僵硬起来。

“这道题——”傅庭砚抬起头来,她赶紧将自己只剩一个鼻头的铅笔递过去,傅庭砚一挑眉,没有接,反手从墙角处折了一根硬草茎,在地上划拉起来。

日头渐渐升高了,徐佑君浑然不觉,她看着青年好看的手指握住草茎,一笔一划的在地上划拉出一个个步骤,她撑着下巴,任凭白云来来去去,头顶树枝摇摇晃晃,在二人身上投出斑驳的图案。

此时此刻才叫好时光,徐佑君恍恍惚惚的想着,风吹起她的短发,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晃神,傅庭砚盯着自己好久了。

“懂了吗?”

“懂!”

“那就好,不笨呢,你一定可以上大学。”

她不敢说不懂,连忙点头,傅庭砚丢了草茎,却也没有起身的样子,徐佑君才大胆的问他:“傅先生,您为什么总是希望我上大学呢?”

傅庭砚侧头看她,仿佛通过她看见了眸中捉摸不到的东西,他眼中的悲伤转瞬即逝,他的温和又回到了眼底。

“你看——”他指着远方,那个方向是上海最拥挤的地方,穷人和富人都活在那里,以或难堪或安逸的方式活着。

“小姑娘,你知道三一年吧?”

她点点头,老师教过的,31年,他们的国家丢掉了东北,那位来自最北方的老师流着泪告诉她们:“同学们,要记住啊,这是我们的切肤之痛。”

傅庭砚说:“你知道我们的历史需要创造和继承,创造历史需要流血,而你们不需要流血。”

他说:“小姑娘,我希望你们都能上大学,去做继承我们历史的人。”

还有半句话他没说,但许多年后的徐佑君才明白,他的后半句是:而流血,就交给我们。

他似乎感觉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或许面前的小姑娘不懂,然后他又轻松的问她:“栀子花期过后,卖什么呢?”

徐幼君盯着他的下巴:“茉莉花。”

远处一个圆脸穿军装的男人过来叫他,他点了点头起身。

傅庭砚理了理衣领,声音带笑:“好,今生卖花,来世漂亮。”

他走时掏钱买了一朵栀子花,徐幼君执意不要钱,傅庭砚轻笑一声,仍然把钱塞给她,她正着急的时候,傅庭砚抬起手指,将花插在了她的鬓角。

徐幼君愣了,她能感受到傅庭砚的手指微凉,轻轻擦过她脸颊时,像是一只蝴蝶煽动翅膀从她耳边刮过。

傅庭砚说:“小姑娘,记住现在的上海,然后离开这里吧。”

多年以后你会明白,只有染过鲜血的地方,才会开出更美丽的花,鲜血将使我们更加强大。

他走时徐幼君叫住他,正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侧过脸来,脸上依旧是带着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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