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弟弟出世的那一天，我从医院的窗口往下望，大片大片的香樟树都开出了白色的小花，映衬在绿油油的香樟叶中，稚嫩娇小，惹人怜惜。就像我身后这个刚刚睁开眼睛的小生命，他在母亲的身旁依偎着，过耳处是母亲清浅的呼吸。
我转身，目光落在他身上，这个崭新的小生命就像这个含苞欲放的春天一样，为我和我的家庭带来了新的欢愉，新的希望。
我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知道了原来我的父亲是那样的喜欢小孩子。
据母亲说，我小时候，家里还是住那种四合院的房子，父亲就总爱把我夹在胳肢窝里，带着我从东家串到西家，从东门串到西门。遇上冬天，他就给我裹一层厚厚的衣服，自己再穿一件保暖的羽绒服，把我扣在胸前，再把拉链这么一拉，我就稳稳地落在他身上，又随着他满院子地闲逛溜达。
我虽然已不记得这些事，但听母亲说的时候，心里总会泛出甜蜜。
弟弟出生之后，父亲的重心整个一转移，大有种成天围着儿子转的打算。尤其弟弟生得玉雪可爱，几乎继承了父母所有的优点。每逢有客人来，父亲总要带着儿子出去坐坐，弟弟还不知事的年岁里，不知道被这个坑儿子的爹当作展览品摆出去多少回。
我一方面高兴父亲那些日子里开心了不少，一方面又很忧愁究竟自己小时候有没有这么被展览过。
弟弟出生那年我八岁，算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头两年，父母几乎是一味地栽在弟弟身上，有人开玩笑说囡囡啊，爸爸妈妈只疼弟弟了，你怎么办啊？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个人胡说，因为我也只疼弟弟啊，怎么只说爸爸妈妈呢。
我那时真是非常地喜欢我弟弟，一点也没想到父母对我的冷落。
况且也不算是冷落，我从小知事早，亦了解父母的辛酸和不易。更重要的是，我从出生就明确一件事，是我宁可相信外星人攻打地球和时光倒流都不会去怀疑的事，那就是，父亲很爱我。
2
父亲很爱我。
小的时候因为父母要外出打工的缘故，我几岁的时候就被丢给外婆带，成为了所谓的留守儿童。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留守儿童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算是很值得同情的存在。但我的童年还算是过得挺愉快的，除了偶尔因为顽劣会被外婆拿着棍子追出几里路之外，我几乎没有什么难过的事。
大多数的留守儿童会思念父母，但我思念他们的时候实在太少。我记事起就被扔给了外婆，此外也只寒暑假会和他们在一起，其实算不上很亲昵。我又天性比较冷，说好听点叫淡然，实则就是没心没肺。八岁之前我甚少想念他们。
后来弟弟出世，年岁渐长，也慢慢明白生活艰辛，对父母的爱才一点一点显现出来。
很羞愧的是，我没有给他们同等的爱。
父母其实都是把我放在心尖上的人，但我却更爱父亲。
小孩子的想法很简单，父亲从不打我，母亲太严厉，相比较之下我对父亲的好感简直是成倍地往上增。
弟弟一直跟着父母生活，他也算很走运，家里经济最不好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出生之后父亲的工作小有成就，自己开了个工作室，在那个大城市里也算站稳了脚跟。
我因为学业问题一直被留在老家，和弟弟的生活简直天壤之别。
后来弟弟慢慢长大，父母对我的关心也更多，尤其父亲，我自觉他有一种恨不得把星星摘下来送我的错觉。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常年不在我身边陪我的愧疚。但我私下里觉得，估计是弟弟长大了，再也没有那种软乎乎的手感了，所以失宠了。
我于是跟父亲的关系更亲密。父亲与其说是父亲，不如说是朋友，他允许我叫他的名字，可以没大没小地跟他打闹。母亲有时嫌我太没规矩，父亲也只笑笑，又转过身去接着哄我。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舅舅家的儿子要办订婚，农村对订婚这件事看得不太重，一般换个名帖双方吃顿饭就可以。
母亲答应了要去帮忙做饭，又计划拉着全家一起去沾点喜气。第二天大家都整装待发的时候我还在床上躺着，无他，太冷了不想起床。
父亲过来跟我交涉，我心里知道答应了别人要爽约其实不太好，但实在是太太太冷了，我挣扎了很久也没能爬起来，父亲交涉无果只能妥协。
后来迷迷糊糊睡着，突然感觉一阵寒意，冷得我打了个哆嗦，睁眼一看发现被子没了，父亲站在那“耀武扬威”，威胁我不起床就没收被子……我真是一脸懵逼，心想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后来才知道父亲为了让我跟他一起去，把母亲和弟弟送去了之后又回来了一趟……要知道去舅舅家即使开车也要半个小时，我那时真是佩服他的坚持。但我起床气发作又是打死都不肯去，父亲好说歹说都无果，最终只能拿着我的被子“扬长而去”，说是要冻死我。
我刚听见关门声，打算换个房间睡，又听见一阵偷偷摸摸的脚步声，随后是温暖的触觉，父亲把被子轻轻盖给我，又出去了。
3
我念初中的时候成绩下降得很厉害，其实按道理我一没谈恋爱，二没打游戏，应该成绩不会下滑。但事实就是我从初一的年级第二降到了初三的年级第四五十，从班主任找我谈话上升到了校长找我谈话的地步。
我这个人别的不好，就是心态好，浑浑噩噩混到初三成绩未见一点起色。
父亲的头发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白的。
我小时候从未让父母忧心过成绩，未料想这才几年间父亲已经急得不成。父亲自己也后悔，开始时未见苗头，也没有关心过我的学习，以为还跟小学时那样不需操心，等班主任找他谈话的时候才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双商颇高，读书时成绩也非常好，可惜就是家里没钱只上了个初中，他一直觉得当年若是有机会上大学人生境遇定会不同，也有能力给我更好的生活。
我和他开玩笑，你要是考上大学说不定就不会娶我妈了，那连我都没有了，又怎么给我更好的生活呢。
他也笑，不，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是我唯一的女儿。
我一刹那安静，温暖和感动将我整个淹没。
不管他是谁，是如祖辈一般耕作的农民，是像现在这样忙碌充实的小经理，还是能考上大学前程似锦的精英，我都是他的女儿，唯一的女儿。
4
我15岁时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父亲高兴得不像话，说要给我奖励，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好像一家人从来没有出去旅游过。
于是一个星期后，父亲就买了去北京的机票，说要带我们去看故宫，看长城。
我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北京迎接我的是先头淅沥的小雨和后来倾盆的大雨。
我们傻瓜一样从故宫的前门直接往前走，一直走到后门，除了正中央的景色别的什么也没看见，但我还是很高兴。唯一遗憾的是这次旅游还带了两个哥哥，我的一家四口旅行计划没有实现。
父亲答应我说，下次再来一次，就我们四个。
我满心欢喜。
我念高中之后成绩一直不太好，估计是初中时已经把我的洪荒之力耗完了，这所高中约莫拿走了我人生所有的气运。我跟父亲说，不得了啊，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考不上一本了。
父亲说，那就二本吧。
妥协得很容易，但我知道他眼睛里满是遗憾。
我只能更加用心地学，期望我的气运还能再剩下一点。
高二放寒假的时候，我觉得我永生难忘那个假期，并且私自以为再也遇不到跟我一般蠢的人了。
大年初一的清早，依照惯例要早早开门迎新，我睡得迷迷糊糊往楼下走，直接一脚踩漏从楼上滚了下去，拐弯的地方离地面大约半米，我就直直地胸脯着地地下去了……疼到昏迷……
我的亲生父母在那一边笑一边过来扶我，说这是他们见过年初一行得最大的礼了……我疼得动都不能动，他们一碰我我就叫，最后父亲只能把我抱了起来。
后来我想起这件事，只有满心的难过。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原来，我的父亲已经抱不动我了。
原来我已经16岁了，而我的父亲，已经，44岁了。
5
我一生最努力念书的时候，如大多数学生，是高三下学期。
或许是终于认识到了高考的紧迫，或许是父亲日益苍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躯，我觉得我一生都不会如那时刻苦了。
怕自己难过，也怕父亲失望。
高三下学期开学，父亲开车送我来学校边租的房子，和母亲唠叨了一大堆才走。因为开学时间比较早，外婆还没有过来，我只能一个人暂时先住那儿。
有一天晚上我下晚自习回来，远远就看见路灯下有个人影儿来回踱步。我心里好奇，这大晚上11点除了学生真的还有活人吗？凑近了才看见一点一点火星燃烧，父亲抽着烟站在那儿，瞧见我过来了又立刻把烟掐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他站在这儿等了多久，但路灯下宽厚的背影，温暖得让我想落泪。
父亲在这儿睡了一晚，第二天我上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桌上只留了一封信。
父亲的字迹秀丽端正，即使是用铅笔写的字也很好看。时至今日，我仍能回忆起这封信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
这是父亲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里面满怀着一个父亲对女儿最深的爱和最殷切的期盼。
他希望我好好读书。
我一直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他不是为了完成自己未完成的遗憾。
他说，我偏爱女孩，因为她们可爱，娇柔。社会对女孩子总是苛刻的，我希望你读书，是希望你有更多的选择和更好的出路。我从不强求你弟弟读书，因为即使不读书，男孩子也能坚强地生活，但我希望你一生安逸。我爱你。
很长的信，我无法全部念出来。因为我已经泣不成声。
6
高三最后一次市里统考的卷子，我考得很好，第九名，算是最好的成绩。
我发信息给父亲，他回复我：不要骄傲，宝贝加油。
母亲后来告诉我，那天我发信息给他，他拉着在厨房里的母亲炫耀个不停。
自从弟弟大点之后，我们家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儿是父亲的，儿子是母亲的。他们吵架时总要捎带上我们俩，说自己家的孩子有多优秀，你教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我跟弟弟就在沙发上看他们吵，兴味十足。
爸爸，原来那天，你那么高兴啊。
我把去年在故宫照的照片拿去洗，照片上的你，已经老了许多。
不像很多年前，你二十五岁，陪母亲一起去某个地方的公园，两件情侣装，两张最青春洋溢的脸。
也不像一个月前，你回来祭祖，剃个光头说要避暑。
避什么暑呢，我知道，只是染发剂对你的作用微乎其微了。
这许多年，你的白发只增未减。
对不起啊爸爸，让你操心了十七年。
我是不是很不孝呢，我还想让你继续操心。
可你已经累了啊，我舍不得你累。
洗照片的小姐姐把相片递给我，安慰我别哭了。
7
父亲四十五岁的时候，因为心脏病，永远地离开了我。
是他像孩子一样向母亲炫耀自己女儿的两天后。
1175公里，另一个城市，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我不能怨恨他，即使他留下了毫无社会经验的母亲和我们姐弟。
我不能怨恨他，即使他没有完成一家四口的下一次旅行。
我不能怨恨他，即使他没有看见我高考，毕业，结婚，生子。
我不能怨恨他，因为他爱我，十七年，每一分，每一秒。
8
父亲在信里写，对不起。
因为没能成为更好的人，一生平庸，无法为我保驾护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