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午烈陽灼曬,他盯著每個人的腳步,如果有人把銅板往他的碗裡扔,那他會稍微彎腰示意。陽光刺得他抬不起眼睛,他把碗放在視線看得到的地方,轉身到較為陰涼的地方打算把這時間的太陽躲過去。
坐了將近半個小時,天空開始由晴轉陰,遠處雷鳴也逐漸逼近,本來豔陽高照的天氣,一瞬間烏雲密布,有傘的人把傘撐起來,沒傘的人也開始小跑步,大家都想要躲過即將到來的這場壞天氣。隔了幾步距離的其餘乞丐紛紛撿起各自的碗,準備提早「下班」,男人也不例外,嘆了一口氣拿起自己的破碗,接著被遠處的一聲怒喝吸引目光。
「呃,你是….」乞丐看了他許久,突然神色一變。
「車底下還有一個人!」有一位老先生大喊,眾人忙跑過去。
他憤憤地拿起畫筆,畫出躺在地上的女人,女人雙目圓睜,表情驚恐,手腳呈不自然的彎曲,臉上血流滿面,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樣貌,一輛車子停在路邊,後面還有煞車痕跡,圍觀的人措愕,捂住嘴巴看著地上已經沒氣的屍體。
「怎麼可能,這車上禮拜才換的。」男人低頭看了眼煞車板,再抬眼時已經來不及了,一個女人被他撞飛出去,情急之下他大轉方向盤,整輛車子撞進一旁的店鋪,車身嵌進整間店面後才停下來。
「啊,是…是你。」乞丐把頭撇低,面色難堪。
這天男人打算去領獎,這個獎自然也是他畫來的,他畫出了一個好天氣,還有市長親自授予的獎盃和獎金,場上不少來自國外的嘉賓,很多已經是世界知名的畫家還有藝術組織人員,他會在頒獎台現場完成一幅作品,揚名立萬。
「欸,是你呀,你認得我嗎?」男人站在面前看著那乞丐慌張撿起撒出的銅板。
「不認得。」他看也不看,眼睛直直瞪著天上。
這麼想著的同時,他把金幣朝腳下拋出:「如果上天同意我的請求,那麼就請給我兩個正面。」
回到別墅男人拿起畫筆,左思右想也不知道該畫些什麼,自己該有的都有了,想了許久,決定該把舊帳給算一算了。
「該死!」窗外尖叫聲四起,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沒有受傷,用力踢開已經變形的車門後,他環顧被他撞擊成一片狼藉的四周。
「喏,拿去買些好東西,你看看你穿這什麼。」男人不看他,隨手掏出兩枚銅板往路邊一丟,乞丐彎著腰去給撿回來。
男人搖頭輕笑,直起身子準備回到橋下躲雨,在經過中年男子的時候他陡然停了下來,看向男子的扮相和他手上的菜刀,又回頭想尋找那隻貓的蹤影,可惜那隻貓早已不知去向。
「不認得就算了,我順路來謝謝你,謝謝你那天給我的兩枚金幣啊」
當眾人合力抬起車子,把他媽媽從車子底下拖出來的時候,男人已經崩潰了,他雙腿再也無力支撐攤軟的身體,咚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毫無懸念,兩枚金光閃閃的人頭朝上,一次就中!男人嘴角揚起,把銅板從地上撿起,用袖子在上面抹了抹,然後再放回口袋,今天就這樣過去。
「如果這季節下雪,那就邪門了。」他盯著石頭上的畫,用手抹了抹下巴。
「哇!媽媽,妳看,是不是下雪了?」一聲女孩的驚叫傳來。
這次他畫得很簡單,畫中一對母女,走在橋下,女孩穿著有花邊的洋裝,她手中拋出一把傘,表情很開心,看起來是故意要把傘向空中扔去,身邊的母親穿著合身的長褲和襯衫,手中挽著一個小包包,她低頭看著女孩微笑,一手指向天空,而天空正在降著雪花,兩人的頭髮和肩上,都被飄落下來的雪花覆蓋。
男人想到什麼坐起身子,朝那個人看去,西裝男一臉清秀,手上拿著公事包,全身上下都是名牌,眼神睥睨,他想他認出他來了。
「你保重啊!我就不在這跟你瞎攪和了。」西裝男邊把玩手上的硬幣,一邊離開。
正當他等到快要放棄的時候,原本因為下雨就有些濕涼的空氣瞬間變得寒冷,他下意識打了個哆嗦,伸手摩擦著自己的手臂。
橋上的路人也都感到不可思議,紛紛把手中的傘拿開,探手確認一下天空降下的是否真的是雪,一時間感嘆和驚呼聲四起。
中年男子又往前跑了幾步,接近男人的時候終於是停了下來,氣喘吁吁,他單手撐在膝蓋上,另一手拿著菜刀指向前方,嘴裡罵罵咧咧。
「這種賤貨,就不該活在這世上。」男人咬牙切齒。
西裝男踢翻他裡面什麼都沒有的破碗,用腳撥到馬路的另一邊,嘴角往一邊上揚,然後從口袋拿出兩枚金光閃閃的硬幣,往空中拋了拋隨後接在手上。
一日他扭傷了腳,躺在街上曬著太陽,路人都嫌棄他身上的味兒還有他瘋瘋巔巔的樣子,不想太靠近,不久後一個西裝革屨的男人停在他身邊,俯視著他。
有天男人突發奇想回到天橋上,看著曾經的「同事」跪在相同以往的地方對著路人哈腰鞠躬,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領帶,裝作沒事的走過去,一腳踢開其中一個人面前的碗公。
這素材曾經是他很拿手的,他喜歡觀察底層的社會,畫出他們的一舉一動,也許某種意義上這是他認為自己高高在尚的一種表徵,那時候他們總稱他為貧民畫家,現在想想,這稱呼真不吉利。
「剛好像撞到人了…」他踩過地上的碎玻璃往外面走去,看到圍觀群眾圍著一個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女人,大家對著他指指點點,有人拿起手機撥打救護專線,他撥開人群往地上一看,那人正是他的前妻。
隔天男人以為他會在從前居住的別墅中醒來,不過並沒有,他依舊是被橋下的濕氣和腥臭味擾醒,照例他嘆了一口氣,拿起破碗拖著腳步往橋的那頭走去。
輪胎底下一隻血手探出,手指還在抖動,但很快就不動了,牆角還散落一個紅白色的花布包,男人認得那個包包,那花布白是媽媽從鄉下帶上來的,城市人已經沒有人再用這種復古傳統的款式,但他此刻希望這只是個長得很像的包包而已。
男人發現了新大陸!他證明了這件事真是個奇蹟!他把手伸進口袋,緊緊握住那兩枚金幣,隨後也隨眾人在雪中歡呼起來,一旁的乞丐還在嘲笑他大驚小怪,不就是提早幾個月下雪,現在的氣候變遷本來就變得很是詭異。
每天他都在嘆息聲中醒來,拿著個破碗到天橋的盡頭跟著那些個破乞丐一同要飯,也不知道這種日子硬生生過了多久,有一回他從瞌睡中醒來,碗裡的幾顆銅板中多了兩枚金光閃閃的硬幣,這兩枚硬幣在一堆黑色發銹的銅板中顯得特別耀眼。
有些人,即使給了你一百次機會,你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那些選擇造就的,就是你的命運。
男人看著自己的作品,舔了舔嘴唇,這次他沒打算把畫擦去,而是要坐在那裡看看會不會發生什麼事。
「嘿,你認得我嗎?」西裝男人對他說道。
「寶貝,真的是雪,真的下雪了呢,也太奇怪了吧。」女人的聲音也傳入耳邊。
他把之前債主落魄的模樣畫了出來,男人則站在階梯上,看著那些人狼狽地把手伸向他,跪地鞠躬,眼裡還含著淚水,男人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傑作大笑起來,隨後他想起了那個賤女人。
「賤女人,妳去死吧!」男人放下畫筆,這富畫他打算自己好好珍藏,這是他偉大的作品。
前妻的模樣和他的畫裡如出一輒,已經沒有了呼吸,但圓睜的雙眼彷彿在盯著男人一樣,驚愕還帶有憤怒,男人雙腿一軟,差點站不穩,身後又傳來一陣驚呼。
男人畫上一隻小貓,身體上有些類似虎斑的條紋,貓嘴裡咬著一條魚,魚還在牠嘴裡甩動,貓的眼神很認真,拼命向前奔跑,而牠身後不遠處正跟著一位拿著菜刀的魚販子,魚販子把汗杉掀到胸口,露出渾圓肥厚的肚皮,拿刀的手向上舉起,表情憤怒。
「是我呀,你忘了嗎,我們還一起要過飯呢。」男人左右看了下走過的路人,嗓門加大。
那個他有錢有勢時用酒精把他騙上床,又用懷孕逼他結婚,然而她根本沒有懷孕,在婚後還和別的男人偷來暗去,甚至和其他人暗地挪用他的資金,在緊要關頭拿了全部的錢跑了,他會淪落到那種地步,很大原因都是拜她所賜。
頒獎結束後他開車準備去到他給媽媽買的第二間房子,男人的媽媽習慣了一個人住,她不想太造成兒子的負擔,於是男人也只好依她,並承諾每天來陪他媽媽一起吃飯,在快要接近目的地時,煞車突然壞了,不論男人怎麼踩都煞不住正在下坡的轎車。
為了不讓旁人發現這個秘密,男人簡單收拾起自己隨身的幾樣東西,另外找了一個隱秘的地方落腳,隨後拿著剩下的銅板到文具店購買了幾張圖畫紙和一隻鉛筆,他要畫出他人生新的篇章。
男人往橋的那頭看去,很快看到那對母女,女孩手上原本拿著的傘正被她丟了出去,女孩下一秒跳躍起來,在雪中旋轉身影。身旁的母親雖然疑惑,但看到女孩那麼開心,她也覺得很新奇,看著女孩笑著。
男人很確定這兩枚金幣應該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他小心翼翼的把它們從碗裡挑出來,放進口袋,一路走回橋下深怕被人瞧見。
男人其實很想念家鄉,落魄之後他沒臉回去,和家裡的老母親失去聯絡,沒人找得到他,現在他重啟時光,也順勢把老母親接到大城市裡和他一起享受榮華富貴,母親是他的畫中唯一發皺的老人,也是他唯一的軟肋,無論他畫中人如何享受,身邊總是會跟著一位慈祥的老婦人。
回到橋下後他把破碗放到一邊,從口袋掏出那兩枚金幣捧在手上,對著手心許一個願,他希望他能再回到以前那個容光煥發的自己,希望他能夠再擁有一次機會,這次他會好好珍惜,不再讓到手的財產和頭銜白白溜走。
他回想起剛才他作的畫,不正是此刻的光景?!不過這種巧合,應該也算不上是奇蹟。
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手舉菜刀,朝他這方向衝來,嘴裡一邊大喊「不要跑,天殺的你給我站住,誰快抓住他,快!」他還不明所以,腳邊就竄出一隻嘴裡咬著一條魚的貓,貓的速度很快,頭也不回的拼命往前奔跑,他低下身想幫忙抓卻撲了個空,貓的動作麻利,咻一下鑽進也在小跑步中的人群,不見了影。
「對不起呀先生,擋到你的路。」
回到橋下後他打算再試一次,這次他用沾著泥土和水的樹枝,在石頭上一筆一筆的畫著,這種方式很費勁,畫幾筆就要沾一些水,不過他更能掌控作畫的力度和顏色深淺。
無聊間他拿起手邊的樹枝,在平整的泥地上開始作畫,他常常會這樣做,僅管失去了一個作為藝術家的尊嚴,但他的愛好始終沒有改變,只是曾經被商業和物質遮矇了眼。
男人隨意在周邊畫上了幾棵樹,他們跑來的方向隱約是人潮擁擠的市場,加上幾個小人和雨棚,再畫點絲絲細雨,這畫就算完成。畫完之後他滿意的看看自己的作品,然後站起來踢著沙土把畫掩埋,在陽光沒那麼刺眼後回到破碗處繼續打盹。
再怎麼說他曾經也是業界首屈一指的名畫家,怎麼會落魄到今天這副模樣,每天混在這個骯髒腐臭的橋下,男人想不透,好幾次他看著河面裡倒映的自己,甚覺得老天不公,既然給過他金錢和崇敬,為什麼又把它們給奪走。
幾個月後的天橋底下,男人又在嘆息中醒來,絕望的他看向天空,什麼力氣都沒有,在旁人的眼裡,他已經瘋了,每天行屍走肉,拿個破碗在市場和天橋附近遊走,有時候他自言自語,或是對著路人咆哮,而那兩枚錢幣,也早就已經不知去向,他心裡什麼期待、什麼想法都沒有了,現在只是單純活著,對生命已不抱任何念想。
某天他照樣到處遊走,隨意挑了顆大石頭坐下來,嘴裡喃喃,喊著媽媽。撇眼間他看到另一側的石頭,上面有人塗鴨,畫得很不講究,應該是隨意畫的,但他看得出畫上是一個乞丐,躺在地上嘴巴張開,手指著天上,旁邊還放個破碗,路過的人正對著他指指點點,還有小孩子拿石頭丟他,這塗鴨彷彿正是他現在生活的寫照。
接下來的事情,大家都猜到了,靠著作畫,男人重新恢復了他原有的財富和地位,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他都能夠靠著畫畫來取得,他的畫已經不再是底層階級的人們和生活,大部份都是金銀財寶和高貴的交誼場所,人們現在稱呼他為「乞丐畫家」,因為他總是告訴大家,他是如何從一個天橋邊蹲著的乞丐,憑藉自己不放棄的精神和努力,一步一步找回當初的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