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不是娘挖苦你,就你这样的,别人不一定看得上。你爹这一去,家也变穷,就更难了。”
女子敲敲他的额头,嗔怪道:“等着,我去打盆水,给你好好整理一下。”
尹辉后知后觉地摸向自己的脸,胡楂丛生。
【一】
“弄月!弄月!弄月!”尹辉终于意识到什么,飞快地奔至门前,伸手捞她的手臂,却在触到的一瞬间,只抓住一缕凉风。
尹辉听完要感动哭了,这时候有许多话可以说,他却只敢拣了一句“谢谢”。
照临美如天上月,尹辉呢,尹辉丑得难以入眼,丑得他娘都看不下去。
尹辉站在空院子里数梅花,花瓣抖了抖,簌簌落雪。四处皆白,他数得眼花。
她是笑话他呢。
她默不作声地烤着火,尹辉也不敢突兀地开口,就连往火里投放木柴都小心翼翼的,那姿势实在别扭,对面忽然笑出声来。
照临就是那个姑娘了。
尹辉心如擂鼓,手忙脚乱地从花丛里起身。这时,一双手按住了他,是照临在笑:“起来做什么,不舒服吗?”
尹母被推得一愣,随即钻出一股无名火,抬手拍在尹辉的肩背上,发出闷响:“跟我过来!”
音色柔软,是个姑娘家。
“你竟然是有家的。”兜帽下的人抬起手来,手腕像雪一样白,轻轻褪下了兜帽,一张脸映在融融火光下。她垂着眼睫,再抬起头来,如此两次,终于望向他。
“……不知道啊。”
尹辉头脑一热:“姑娘……”
他忙不迭往前走,弄月在身后叫他,他竟也不仔细听了,只回了句:“我得先走了,弄月,我得走。”
尹辉的父亲在丰城做小官,前几日接到书信,父亲染病死在任上,官宅不日也要收回,宅中奴仆已被遣散殆尽。尹父清廉,本就无甚积蓄,如今身死,也只拿得出一口棺木的钱。
尹辉忽而忘却了自己来的目的。
天已黑尽,不知名的桥洞下闪着火光,尹辉裹紧衣裳,想借火取暖。他一步一打滑地到了桥下,烧得哔哔响的柴火前坐了个瘦小的人,兜帽上蓬松的软毛将整张脸裹得只剩下鼻头。
尹辉有些蒙,主要是考虑到孤男寡女,对姑娘的名声不好。不过,看上去姑娘并不在意,他也不再推托,甫一靠近火堆,人就活过来大半。
她拍打着身上的雪,已经到了他的眼前。
“怎么?”
他心头一沉,再也喊不出一句话。
他也跟着放缓了呼吸:“真的无处可去的话,你,要不要跟我回家?”话一出口,他的脸彻底烧起来了,几乎要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油角压扁了,还有肉粥也被挤洒了!”
“她没怎么,而是你。”尹母这下是真的生气了,“我只提了她一句,你就着急忙慌地辩解。她住到咱们家也有月余,我竟还未见过她。这也没什么,好说歹说,你说她在丰城对你照顾有加,咱们自然是要以礼待之。可这也不是你整日迷恋她的理由吧。”
“我……”尹辉移开眼,朝照临的方向看了看,当即站了起来,方才还在田埂上捉蝴蝶的照临现在已经没了人影。
尹辉被喊得一愣,只得低头老实地答道:“……是无处可去。”
尹辉碰运气一样喊了声:“谁在这里?”
“你……你!快松开!”
那里本该只有他的脚印,眼下看来却多了另一行。细小,是女子的脚印。
她问他:“你是外地人?”
她说话的时候,视线越过他看向门,不等他回答,又皱起眉头:“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这副邋遢的模样?”
哪想到,刚到丰城,雪就下个没停,车马难行,回乡暂且搁置。
廊下的人远远瞧着他,也在数,数着慢悠悠地跌落在尹辉的大氅上的雪花。
照临倒是很喜欢,围着油菜花田一圈圈地跑。
茫茫雪地,融融暗夜,吞没掉所有的嘈杂。
“娘,怎么了?”尹辉不敢落座,先给娘亲拉了张椅子过来。
“你先莫找借口,那天我去给你打水洗脸,你怎么不见了?”
“站着,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尹辉有些恍惚,顺势也去帮她拍雪,触手是细滑的缎面。他心头大动,忽地像是大鹏鸟一样张开手臂将她整个搂进怀里。
两人挨得如此近,往前一凑,额头就能抵在一处,尹辉却只想着往后退,毕竟他的脸实在是有些吓人,凑得近了,照临岂不看得更清楚了。
【四】
她说:“你家在哪儿?”
尹辉忽然又想起什么,话脱口而出:“你别走,就在这儿。”
尹母刚坐下就斜飞了个白眼,指着尹辉的鼻子道:“怎么了?你个憨货,你说怎么了?”
“……雪早停了,傻子。”她的声线柔软无比,像是羽毛撩着耳郭,句句都带着软钩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无论是雪的白,还是夜的黑,都不及她那一眼的颜色。
谢天谢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你走什么,火烫着你了,还是我吓着你了?”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间只隔着几朵薄碎的花瓣,尹辉吓得闭紧嘴,不敢呼吸,不出一会儿,脸色就憋得明显不好看起来。
“行,那为娘直说。先说好,我没有针对那姑娘的意思……”
尹辉激动得浑身都在抖动,脚上一阵钝痛也不在乎。怀里的姑娘狠命碾着他的脚。
【二】
尹辉吓坏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近了,对着满目娇嫩的黄花正犯着愁,腰上忽然被推了一把,整个人直直地扑进花田中,凉丝丝的花径蹭在所有裸露的皮肤上。
尹辉坐在柳树下,用小刀做叶笛。身边挨着坐过来一人,从他的笨手里将小刀抽走,他讶然地转头,那双手纤长、灵巧,叶笛雕得快又好。
照临的脸又转回来,一双眼流光溢彩,她颇为恨铁不成钢地回答他:“怕你,我会跟你回家?!怕你,我会住在你家?!怕你,我会跟你躺在这里?!”
榻上的人定定地瞧着他,随即摇摇头,答非所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弄月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手巧有什么用,你都不来看我。”
哪有什么缘由,就是喜欢呗。为什么喜欢?尹辉掷地有声道:“长得好看。”
尹辉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埂寻人,蜜蜂绕着衣襟乱飞,鼻端都是花粉香。已经走到田中央,他终于在花丛中瞧见一点雪白的软毛,心下一松,扬声道:“照临姑娘,是你吗?”
其实,尹辉并非真的无处可去,他只是还不知道如何面对,毕竟他要去的地方,不一定就比这冰天雪地暖和多少。
“我……”
金灿灿的目光嵌进纯净的眼白,像是从一抔白雪中打捞起的满月。这样的眼睛,怕不是个精怪吧。尹辉抖了抖,他还想说些什么,已然被打断。
尽管如此,尹辉仍能感受到透过厚实的软毛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
尹母叹口气,这一口气十分长,像是弯弯绕绕能打通整个应城的春天。
直到一切安定下来,尹母才想起东厢房里还住了个来历不明的姑娘,当晚就借慰问为由,想明里暗里地将姑娘打量个遍。
对面的姑娘裹着厚实的毛斗篷,雪青色的缎面绣着凤鸟,金翠点点,也不像无家可归的人。
雪又下起来了。
照临除了愿意和他说话之外,并没表现出多大的热忱来,反倒是他三天两头地往东厢房跑,越发显得剃头挑子一头热。
他忽然又怂了,连连摇头:“没、没……雪真大啊。”
尹辉看了两眼,脸就红了。如今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应城最多的花是油菜花。带着姑娘去赏油菜花,怎么说呢,总有点别扭。
照临看上尹辉了?这纯粹是尹辉胡说的。
尹母闻言,说了一大串,归根结底就是问个缘由。
丁巳年春,大雪天,尹辉披着夜色抵达丰城。
“你们俩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我得走,一会就回来,就一会儿。”
“没什么,我猜你那边的木柴会咬手。”
尹辉呆立着吹了一会风,自己站起身出了门,只顾乱走,又走到了中庭的梅树边。
门廊下分明空无一人。雪花飞卷,不一会就下白了门边的一小片高地。
尹辉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极轻极缓。
“你也无处可去吗?”
他裹着大氅步入廊下,径直向着东厢房而去,刚到地方,门自己就开了。
奴仆离宅时,各厢房都落了锁,如今这扇门为何会自己开,尹辉一时也没去想,他只是着了魔一样走进房内,解下身上的大氅,拢在美人卧上。衣料摩挲在一处,伴随着轻响,榻上的人睁开了眼。
“一会,就一会儿……”
尹辉作为长子,前来接父亲的棺椁回乡,车马费都是从自己堂兄那里借的。
尹辉似有所感,一回身,廊下空空如也。
尹辉不明所以,满脸都写着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地跟到了前厅。现在家中为了节省开支,蜡都没有点,可以说是漆黑一片。
尹辉忽然梗着脖子来了一句:“可是,她就是看上我了。”
尹辉心头狂跳,四下望去,院落中静得很,原本除了他,就不会有第二人的。
尹辉的手当即弹开,小声道:“把你吵醒了?”
尹辉被吓了一跳,瞧见是自己亲娘来了,当即理着衣裳站得笔直,两眼一圈圈地扫着,忽地亮了亮,指了指她手里捧着的白玉盅道:“这是给照临的吗?”
眼下他又在院墙外溜达,手中捏着嫩柳条,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墙上抽打。照临那边的门一开,他当即一溜烟跑了过去。
他拍手称赞:“弄月,你的手真巧。”
“照临她怎么了?”
尹辉点头。
尹辉就要伸手接过来,还推了自己娘亲两下,催促道:“天不早了,娘,你快歇息吧,东西我来送。”
没有这如果。
“儿啊,她不可能看上你。如果看上了……”
弄月的身形被光模糊成细小的一条,她飞快地瞧他一眼:“怎么了?”
丁巳年的大雪整整下了半个月,尹家少爷扶灵归来,已是三月打春。除了老父的棺椁,他还带回来一个金色眼眸的姑娘。这件事很快在应城这个小镇子传了个遍。尹家尚沉浸在一家之主离世的悲痛之中,暂无暇顾及这些琐事。
屋内极暗,只墙面一片浅淡的光影,墙边美人卧上侧躺着一人,睡得正甜。
【三】
因为这声嘲笑,尹辉方才紧绷着的弦蓦然松了下来,也跟着嘿嘿笑起来:“我是初来乍到,跟它们不熟,可不咬手吗。”
照临笑意盈盈的眼仍旧望着他,说:“你怕我吗?”
“娘,你到底想说啥?”
“我。”雪青色的兜帽下探出一张脸,她是从大门那边过来的,飞鱼翘头靴上沾了厚厚的雪,手里拎着一个油纸袋,“你饿不饿,我买了些刚出锅的油角。”
“嗯。”他点点头,一抹香风从脸旁飞过,眨眼已到了门边,他又忽然叫住她,“弄月。”
“……喀喀!啊?!”尹辉猛地吸了一口气,却被花粉呛到了,半天只会傻乎乎地应了句“啊”。照临嗤笑一声,脸转过去,朝着天,尹辉讷讷地跟了句:“这话应该是我来问吧,你……怕我吗?”
她说完,一个转身侧躺在他的身侧,不看花,只看着他。
兜帽下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刚走到门口,她就看见自己儿子正蹲在那里拱来拱去,当下大惊:“儿子,出什么事了?”
这让尹辉着实有些吃惊,他本来已经靠近火堆的步子顿了顿,觉得那只鼻头分外白嫩,冷风吹在脸上反而热了起来。他讷讷地回道:“叨扰姑娘了,我这便走……”
这句话才真的是把尹辉问住了,他呆站在原地,黑暗中根本辨不清神色,好半天,才小声道:“我想娶她。”
她不说话了,又低着头将兜帽扯了扯,这下连鼻尖都看不见了。
照临说:“我不怕你。可是,我怎么觉得你一直在怕我呢?”她很认真地在
春日渐暖,不怕凉的人都换上了薄衫,照临依旧裹着她的毛斗篷,里头的衣裙倒是换了。
他无财无色,即便是骗子,都不稀罕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