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他又带了酒来。
昏黄的光线游走在他久经风沙的脸上，令他迷醉的双眼更加迷醉。
“你知不知道，这酒叫什么名字？”他迷醉的双眼看着我，又如是说道：“忘情酒啊，哈哈。”
他叫轩辕风，每一年他都会来我这大醉一场。我知道他第二天就会离去，但我仍然留不住他。因此，我一次也没留他。
清晨的阳光漫无目的照在酒桌上，狼藉的地面已被风沙遮掩。
我在往来楼西面的离别崖上看着轩辕风一骑远去的背影，心中再次生起了那个想法——他不会再来了。
在这飘着风沙的沙漠，我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没有告别的人。
“掌柜！来两壶酒！”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而且似曾相识。
“酒来了。”我倒好了酒，看眼前的女子，顿时不知所措。
在很久以前，有那样一个女子在我心中。我本以为可以和她白头偕老，了此一生。但她却依附了有权有势的人，说什么她荣华富贵了，我亦不用再流浪。
当时年轻气盛，一怒之下便向西而行，直到在往来楼落地生根。一个人的日子毕竟孤寂，更不说在这漫天黄沙的地方。
有时回想起来，竟然觉得事有蹊跷。再回去时，那早已变成一座空楼了。
“掌柜，酒还没喝，你就醉了？”女子将倒在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看着姑娘，我已醉了。”
“哦？”
“来这漫天黄沙的地方，不知姑娘要去何方？”我亦坐在一旁，喝酒问道。
“天涯!”
天涯。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我也曾有过仗剑天涯的梦呀。
“天涯远呀。你去不了。”我如是说道。
女子只轻蔑一笑，将一旁的细剑横在桌上。然后她抽出一半，阳光顿时反射在她的脸上。那细腻的皮肤竟然不曾被风沙侵蚀半分。剑刃上刻着两个字——离笑。
女子道：“你知道这剑的来历吗？”
“不知道。”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年轻剑客爱上了一个大家闺秀。剑客注定是要浪迹天涯的，而大家闺秀呢？她愿意跟着他。就在他们要走的那天，相约好了的地方。剑客等了许久，她终于来了。剑客见她一袭红妆美艳，不由得心生欢喜。但大家闺秀却告诉剑客，自己正在和别人成亲，还叫剑客赶紧离开，不要再回来。剑客一怒之下，扔下了剑，从此不知所踪。她含泪告别，并捡起了剑客的剑。那大家闺秀在婚后的日子，日日以泪洗面，终于在几年前用剑客的剑自杀而死。”
“这这剑客多像我呀，但那大家闺秀就不知道像不像她了。”我心里这样想到。但由这柄剑和这个故事，我已猜到了这姑娘必定和她有关系。
“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为何自杀？”女子问我，似带有满腔愤怒。
遂了她的心，我如是问道：“为何？”
女子冷笑，“那位有权势的人在很久以前就喜欢她了，只不过未到年纪不曾提亲。然而，剑客的出现打乱了有权势人的计划。他一定要娶她的，所以他在她们相约的那条街上埋下了伏兵，并叫她和剑客告别。如果她敢不从，剑客和她都要死……”
“你不必再说。”我情绪顿时压抑，喝了一大碗酒。
“你不要我说，我偏要说。”这时，也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女子得意的原因。她的脸上一抹红意，像极了当年的她。
“如果女子和剑客私奔，不仅他们会死在那条街上，而且女子家里的人也会死！”
我脑袋一片混涨，拼命地摇了摇头，实在不愿相信她的话。当年的我！我应该十足相信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忘情酒呢？轩辕风呢？我要和他大醉一场！可是，轩辕风又为什么要喝忘情酒呢？
我们又喝了几大碗酒。
我沉醉于当年未了的故事，心中唏嘘懊悔。
女子眼神朦胧地看着我，似未甘心。
她忽然将剑移过来，冷笑道：“这剑，就是那剑客的剑。也是我最喜欢的剑。”
我不解其意，“剑客也有用刀的。”
女子喝了几分醉意，红着脸儿像极了当年的她。这世间有许多看似相似的人，或许都是我们太思念一个人而产生的错觉。
难道我还想她？
“你和她什么关系？”趁着女子酒意微醺，我问道。
女子笑意阑珊，和我一碗又一碗喝酒。
“我向往的地方不过如此，我喜欢的人也不过如此。”她迷醉说道。
这又是一个伤心的人吗？她究竟没说出故事里的大家闺秀江弱水和她什么关系。
她最后拿起剑说道：“看来只有我亲自动手了。”
她走了。
女子离去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染红了世界，所有的黄沙都变成了红色的雾霭。
我依旧在离别崖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落日的余晖中。
当天半夜，往来楼来了许多人。
那位女子是最先回来的。我点燃了油灯，她没有要酒，而是说：“风沙挡住了去路，暂时走不了。”
我给她安置了房间，之后又来了几个人。
夜半三更，我已丝毫没有睡意，便拿着一壶酒坐在离别崖上，看着前面的茫茫风沙，想一些飘渺无常的往事。一切都那么自然，只有朦胧的月光还在挣扎着发出光线。
我在离别崖看过好多年风沙，也曾担忧过往来楼会被风沙淹没。事实证明，风沙永远过不来，就像我永远不会过去。
酒，是轩辕风带的忘情酒。很奇怪，这忘情酒和平常的酒并无区别。也有点可惜，因为这酒根本不能忘情。
“看到没，陈酒作陪淡淡夜，千里风沙朦朦月。天涯不在任何地方，而在你心里。”我知道那女子早藏再我身后。
“那你以前追求的天涯呢？”
我靠在一旁的石头上，任由飘渺的月光洒在脸上，再次问道：“你和她，一定有不少关系吧。”
“你还很在意她？”
我默然不语。
女子语气淡然，“我是她妹妹，江小鸳。”
“哦，她何时有个妹妹了？”
以前进不来的风沙好像更近了些，是喝了酒的缘故吧。我继续喝酒，这忘情酒的味道似乎渐渐品出来了。
忽然，拔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江小鸳的剑已在离我脖子的零点零一公分的位置。我惊叹她的剑法竟如此之好。
她道：“是你害死了我姐姐，我要为她报仇！我给了你机会，你本可以体面死去。”
我忽然想起白天喝酒时，她把离笑剑移到我面前的眼神。
“你姐姐的死，我无能为力。”
“若不是你负她，她怎么会死？当年无论如何你都该回来一次，你要给她一个交代！”
“还有什么好交代？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至少告诉她你还活着，她一直以为你死在那条街末，因为那位有权势的人实在心狠手辣，并不打算留你活口。”
我再不想言语。她原是如此痴情人，我无论怎样都应当想到她是身不由己。我也不再想解释回去多次早已人去楼空的画面。
就让忘情酒灌破愁肠，就让西漠的风沙埋葬离别崖和我吧。我靠在离别崖，望着前面的黄沙滚滚，
“你说话！”她有些愤怒，剑又近了零点零一公分的位置。我似能听到到汗毛断裂，剑刃即将滑坡皮肤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闭上眼，死亡的声音比风沙究竟要近一些。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石头击飞剑刃的声音。我知道他来了。
“姑娘，你要是有怒气，不妨喝喝我这忘情酒，保你忘得一干二净。”
轩辕风又带了一坛忘情酒。
看见轩辕风来，我喜出望外。并不是因他要救我，而是他又带了忘情酒。
江小鸳怒道：“滚开，我要杀了他！”
轩辕风蹙眉，“杀了他又能怎样呢？”
“你算什么东西，敢阻止本小姐！”江小鸳的剑再次刺来。
轩辕风依旧站在我身前道：“我不会让你杀他的。”
“你凭什么不要我杀他？！我偏要杀！”
那一剑，果然刺了上去，不偏不倚刺在轩辕风的右胸上。
轩辕风看着江小鸳，竟然笑了起来。他颤抖的手渐渐伸出，想要触摸江小鸳的脸庞，“你知道吗？我从来不想做你的杀手。”
江小鸳以为他要躲开，却没想到他竟然……
她慌忙问道：“你为什么你躲开？你为什么不躲开？”
伤到这个既是保护伞又是杀手的轩辕风，江小鸳显得慌乱而不知所措。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轩辕风每次和我喝酒为什么都会喝醉。因为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他对江小鸳似水般的柔情。
轩辕风依旧笑道：“我不想。”他捂着伤口慢慢倒下，和我一起靠在了石头上。他颤颤巍巍道：“莫离笑，风沙已经越来越近，你一定要带着她离开！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轩辕风！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江小鸳扔了剑，呆在原地大叫。
我知道这是轩辕风的选择，但我毕竟不知道为什么！
轩辕风看着我道：“你知道的，她和她姐姐都喜欢那个剑客和那个剑客心中的天涯！”
“所以你每次来我这里，都是为了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不是我想知道，而是她想知道。”
江小鸳的眼泪忽然落下，急忙过来为轩辕风包扎伤口，不停说道：“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她最后看了我一眼，满脸失望。
原来剑客和天涯只在故事中才最美好。
她失望转身，最终带着轩辕风离去。
江小鸳还是没有杀我，我不知她从哪来的马车。她载着轩辕风，还有往来楼中的另外几个人陪着，一齐走进了那片虚无飘渺的风沙中。而我依旧在离别崖，像往常那样看着那些人不曾告别的人离去，直到被风沙淹没。
江小鸳走的时候，只留下了那把离笑剑。而轩辕风则留下了两坛忘情酒。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见过轩辕风。
我终于知道轩辕风原来是江小鸳派来打探我生活的杀手。而江小鸳既向往和剑客仗剑天涯，又想为姐姐报仇。在这样的矛盾下，一开始她并没有想杀我，而当我告诉她天涯去不了的时候，他便一心想杀了我，因为我破坏了她和剑客仗剑天涯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