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什么？”正在给他的水袋里灌水的大婶惊异地问。
他靠着树坐下，低头吮吸发青发紫的伤口里的毒液，用力地吐到一边。
豆大的雨滴毫无征兆地洒下，打在人的身上颇有些生疼。他抬起头，雨点密集得让他睁不开眼。
“你把自己的眼睛蒙住了。”他定定地说。
“你连你自己的目的地都说不清。”那个声音说，“哪个村落？又是哪一片潭？你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回头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
“我要去找龙。”他喃喃。
“唔……”祖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冲他招了招手，“过来，孩子，你过来。”
九万八千九百九十九。
那天，村人都看到了他的怪异行径，但一直无人过问。人们习惯了他的怪异。在村人眼中，他本就是个疯子。
远方似乎有雷声，但他感知不到那么多了。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些数字上。
他弯下腰，向那位大婶鞠了一躬。“我一定能见到龙的。”
那里不是人们称颂在歌谣中的任何一个圣城，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村庄，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村庄的名字，甚至不知道那里是否有这样一个村庄。
樵夫摇头叹息，顶着雨向山下跑去。
他摸了摸手掌和膝盖上缠的纱布，不声不响地鞠了一躬，又向南行进。
男孩皱起了眉头。“蒙住眼睛？”他不解地问，“可是父亲为什么要蒙住自己的眼睛？”
南方的路上有毒蛇。它们隐匿在草丛中伺机而动，安静地等候猎物的出现。他们看似柔弱无骨的身子像一个蓄足了力的弹簧，总是冷不丁地弹出来，狠狠地给人一口。
他看见一个黑色幽潭出现在他的面前。潭水沉寂，哪怕在这风雨里也依旧平静无波。
九万八千九百六十。
“朝圣的人啊，”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回头吧，你早已经误入歧途了。”
“龙很早之前就存在了，”祖父放下蒲扇，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每当说到龙的时候，祖父的眼睛就会变得很亮很又神，“早在我们出现之前，早在天地开辟之始。他们是真正永恒的生命，是真正拥有这个世界的存在。和他们相比，我们不过是这个星球的过客。”
他要到远方的另一个村庄去。
挡住太阳的云飘走了，祖父却没再回答了。似乎是困意又席卷上来，老人敷衍地又摸了摸男孩的头顶，发出一声长长的鼻音，舒服地翻了个身，继续昏昏欲睡。
他的祖父曾见过龙。
“我不是去圣城，”他费劲地吞下嘴里的东西，接过清水灌了一大口，“我要去找龙。”
于是他又向南行着。
“在南边。”他固执地说，“我一路向南，磕上九万九千个长头，等我到的那一天，就是苍龙苏醒之时。”
他顺着山路一路向前，真的看见了一个村庄。
他突然回过头，盯着那樵夫的眼睛。
一千四百三十八，一千四百三十九，一千四百四十，一千四百四十一……
一阵狂风裹挟着电闪雷鸣，幽潭忽然翻起了巨浪滔天。
他挺直了脊梁跪在泥泞中，雨水顺着他打了绺的头发落下，冲刷掉了他满脸满身的污迹。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传来泥土里受到雨水滋养而疯狂生长的菌丝的味道，和潭水的奇异幽芳。
他挺委屈撅着嘴，走上前坐在藤椅底下的小板凳上。
“对，我信龙。”他坚定地说。
“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个教派。”大婶好奇地问，“你是什么族的人？你们的圣地在什么地方？”
九万八千九百九十七，九万八千九百九十八。
九万九。
大婶想了想，回屋子里又取出一包干粮递给他。“去吧，孩子，”她轻柔地用湿布擦去他脸上的污迹，“听起来你的圣地还很远。如果你的龙真的存在，他一定会被你感动，会满足你的心愿的。”
祖父慢吞吞地摇了摇头。“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了。”他说，“它们或许真的会隐身，也或许是你的父亲他自己蒙住了眼睛。”
“爷爷，父亲和我说世界上没有龙，龙是不存在的。”当一片云飘在太阳面前的时候，还只是个男孩的他曾问过他的祖父。
“怎么会是不存在呢，”祖父又吐出一个烟圈，懒洋洋地说，“不是说了嘛，爷爷亲眼见到过啊。”“可是父亲说您在骗人，或者是您眼花了。”他仰着脸问祖父。
他醒来，喝了一口叶片盛着的露水，继续数着数字。
但他还是收拾行囊出发了。一个晨星寥寥，晨雾迷蒙的清晨，他在他的家门口，磕下了第一个长头。
他是一名朝圣者。
“我没有。”他用嘶哑的声音低声回答，“我要去南边，那个村落里，那个幽潭边。”
“……唔？”祖父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汗衫，昏昏欲睡地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一手拿着长长的烟斗一口一口地抽着，每从口中吐出几个烟圈，就能听到他从胸腔里传来的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父亲在拉风箱。
他从很远的一个村庄而来。
“从你所在的地方，一路向南，磕上九万九千个长头，到那个被人遗忘的潭边。你到的那一天，便是苍龙苏醒之日。”那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九万八千九百八十。
雷声终于清晰了起来。他看见青黑色的天幕被闪电划破，乌云翻滚，汹涌澎湃。
他在泥泞的土地一步一个长头。
“哪儿来的什么龙，你是疯子吗！”樵夫说，“别赶着送死了！山坡上就只有一潭子死水，臭了多少年了！赶紧下山吧！”
日升月落，星辰从他的头顶升起，又落入他的脚边。仲夏的晚风吹着秋夜的月亮，轻盈的冬雪和春日的柳絮共舞。时间在他的身上流逝，又好像在他的身上冻结。
“所以说，龙会隐身吗？”
九万六千，九万七千，九万八千。
七万八千九百一十九，七万八千九百二十，七万八千九百二十一……
“龙与这天地同生同寿，它们本身就是我们难以理解的永恒。”他记得他曾问过自己的祖父，怎样才能见到龙。“你没有办法去某个寻找它们，”祖父告诉他，“它们无所制，无所役，不会固定地存在再某一个地方，但却又无处不在。孩子啊……”祖父躺在病床上，费劲地抬起苍老的手。他低下头，让祖父可以够到他的头顶，一如小时候的那样。
于是那天，他便一路磕着长头，沿着出村庄的路一路向南，再也不曾回头。
———END———
他已经是万分小心了，但仍旧被蛇尖税的毒牙在小臂上刺了一个小口子。他一把抓住那条蛇的七寸，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上去，直到它的血和脑浆流了他满手。
他的伤口处理的还算及时，但是手臂依旧有些肿，于是他决定靠着树休息一晚。
“嘘，嘘，嘘。”祖父竖起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嘴唇正中，“傻孩子，他看不见，是因为他不愿信。你想想，那可是龙啊……那么厉害的生物，它们有什么必要要给连它们的存在都不愿意相信的，渺小的过客面前证明自己？你父亲看不见，是因为龙不愿意让他看见。”
“在南方，一路向南，磕上九万九千个长头，就能看到冲天的苍龙。”他说，“我是一个人。”
那个声音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你执意要去，谁又能劝得住你呢？你去吧，记得小心向南的路上的毒蛇。除了你自己，谁还能救你呢？”
“孩子，你走错路了。”大婶爱怜地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嚼着面饼，递给他一碗清水，“去圣城应该在你身后那个村子就该向西走了，朝圣者都走那条路。越往南，越荒凉。”
“你要上哪里去！”一个正匆匆下山樵夫冲他喊，“几天前就说要下暴雨！全村的人早都逃走了！你怎么还朝山上走！”
“如果你要去找龙，不要被地点，被一切在外拘泥住。你要记着，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他们如果想让你看到，就一定会在你面前出现。”
“龙，怒而冲天的苍龙。”他又重复了一遍。
一万一千七百，一万一千七百零一，一万一千七百零二……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不解:“可是，父亲说……”
他亲吻着泥土，抬头，却看见了一条小路，通往正南方的山丘之上。
他一路亲吻着泥土，顶着风雨，也顶着烈日，泥泞爬满了他的衣服与脸颊，阳光炙烤过的路面烫破了他的膝盖与脚底。他一路向南，向着未知的目的地，奉上他的虔诚。
“龙？你信的是龙？”
南方的太阳没有那么烈了，但是地面上却生有伏地的荆棘。他的膝盖和手掌都被刺破了，又被混在湿漉漉的泥地中尖锐的沙石磨得血肉模糊。他能够感受得到疼痛，但是疼痛，一如饥饿和干渴，一如疲惫，不过是这尽头未知的旅途中另一个无足轻重的包袱。他将它们背起来，继续一路向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