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新找的工作辞了，父亲破天荒的没有骂他，还劝母亲，说儿子不喜欢就不喜欢，大不了我们像从前那样养着他。
他六月生日，父亲晚上做了一大桌子的饭，然后转背偷偷给了他两百块钱。
父亲在他的印象里，永远是卑微的，蜷缩的，永远待在厨房忙碌。他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喜欢他，他的话就越来越少。
他也恨他每日只知道喝酒，不能给他和他母亲好日子过。
他穷，他不上进。可方达没想过他也曾窝在那间狭小的厨房里，一遍遍做那些他们爱吃的菜，年复一年。
他穷，他不上进。可他为了省钱，从不肯上医院看病，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他穷，他不上进。可他却把儿子平日给他的烟还有茶叶都细致包好藏在床下，自己照旧抽五块一包的烟，喝不要钱的茶沫儿。
方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的，为什么会在这一刻想起这些，他颤巍巍站在他父亲的病床前，哭成了个傻子。
方叔平的葬礼，吴丹没有去，她不敢。吴玲怕她出事，好几天都在陪她。
吴玲其实心中很难过，都说人贱，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她自己就是这样。方叔平死了，她才觉得，其实他人不错，虽然不上进，但是善良，对吴丹好，对她也好。
贝贝昨夜同她道：“妈妈，我觉得我们都忽略了姨夫。”
是啊，她也这么觉得，他们一家的目光都放在了吴丹身上，谁又去关注过方叔平？只知道他喝酒，他散漫，觉得他做了一日三餐的饭，已经算得了便宜。
但其实这世上，谁不是可怜人？
吴玲难过，吴丹却不觉得有多么难过，只是心口空落落的，好似有什么宝贝被人挖去，这一世都找不回来了。
吴玲在卧室给她收拾铺盖的时候，她便呆呆坐在客厅，厨房里堆积了几天的碗筷散落了，乒乓作响，她猛的一惊，抬起头唤道：“叔平？”
3
都说岁月如歌，岁月如歌，其实不然，对穷人来说，岁月就像霜打的茄子，又冷又硬又绝望。
其实吴丹多不甘心啊，这一生，明明她那么美。当年多少人追她。可是爱情又是多么盲目呢，她就是执意要嫁给他。
她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忍着每到夜晚便发作的病痛，忍着他满嘴酒气地同她说话吵架，忍到死，她就解脱了，他也解脱了。可是多么可笑，他竟死在了她前头，原来是她克死了他。
她总是诅咒他，希望他喝着酒就这么死掉，她以前也曾许过很多的希望，希望富贵，希望健康，可是只有这一次，她说希望他死，上天满足了她。
正是所谓的造化弄人，所谓的可笑。这一年他真的死了，死得那么快，她根本反应不及。
去县城的早上他还给她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面上盖了个金灿灿的荷包蛋，她没想过那是最后一次吃他煮的东西。
再抬起眼看，说好了要给吴玲晒好的干豆角还挂在阳台上被风瑟瑟吹着，他那件破了个洞的棉毛衫被孤零零挂在凳子上，之前踩了泥的棉鞋也好端端卧在床底，一切都在，唯独他死了。
她多么愚蠢，多么失败，活了五十年，不会做饭，不会煎药，想吃苹果的时候，也不会削皮。
再没有人会像他一样，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想起他在的日子，他们争吵，相互厌恶，但他依旧会做饭，依旧会给她煮好一锅汤放在墙角温着。
他那么多的缺点，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但她为什么会嫁给他？
吴丹迟缓的回忆着和他在一起的三十年，三十年里，她为什么能忍受没有工作，其貌不扬的他？她为什么？他有什么好？
她没能找到答案，低了头摊开双手，却见那双手上没有一点油污气息，她想起从前在电视上看见过的一句话，叫做“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一生，还有谁能护她十指不沾阳春水？
他们的爱情被岁月打磨得不成样子，可是最后，他用死亡，抹去了他们之间被岁月尘封的那份爱情，让她在午夜梦回时终于记起，当时年少，他们也曾那般相爱。
不顾世俗，不论反对。
那种义无反顾，只因对方是你。
吴丹在狭小的客厅，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呜呜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