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

2018-12-27 07:27:51

爱情

1

十月底,荷城有些变天。

天色将晚,吴玲正在厨房里忙活,客厅里的电话却响了。

她叫了声在房里玩电脑的女儿贝贝,滋啦啦的油爆声中,贝贝拖沓着鞋子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电话铃声停了,不一会,贝贝在客厅叫她:“妈——大姨找你!”

她愣了愣,继而赶忙关了火,擦擦手出了厨房。

接起电话,她没说两句,便道:“那你过来吧。”

贝贝在旁边抱着iPad,抬起眼看她,问道:“怎么了?”

她心里有些烦躁,又有些无奈,挂了电话一边往厨房去,一边道:“大姨一会来我们家。”

贝贝“啊”了一声,磨磨蹭蹭上前两步跟在她身后,问道:“昨天大姨离家出走的时候不是说去舅舅家睡吗?”

吴玲提起炒菜的锅铲重新点火,点了一下没点着,又点了一下,点着了。

窗外天色已然大黑,她指使女儿道:“你把冰箱里的排骨拿出来解一下冻,等会表哥也一起来,菜会不够吃。”贝贝答应了一声。

阳台上抽烟的丈夫李济已经走过来,问她道:“吴丹又怎么了?”

她无奈道:“说是吴坚家里太冷,住不下去。”

贝贝在厨房另一头,一边把排骨从塑料袋子里拿出来,一边偷偷觑李济的眼色,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因为知道李济一向不喜欢她姐姐。

她自己对这个姐姐也很无奈,但大多还是同情和怜惜。

吴丹命苦,她心中一直这么觉得。

当年她们姐妹双双年少,她生得聪明,而吴丹生得漂亮,她们这对姐妹花在巷子里颇有些名气。但现在想来,她的聪明不过尔尔,吴丹的漂亮却是真漂亮,特别是那双上挑的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狭长入鬓,说不出的妩媚好看。

可是这样的吴丹,居然嫁给了方叔平那样的人。

吴玲一想到方叔平便觉得厌恶,吴丹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个子矮小,身材干瘦,全身上下只得一张嘴,最能说漂亮话,最会讨人欢心。她当时就觉得,就是那样一张嘴,把单纯的吴丹给骗了,骗得死心塌地,义无反顾。

当年父亲母亲曾强烈反对他们二人在一起,可是吴丹性子烈,闹了三四年,后来年纪渐渐大了,父母没有办法,只能允了。

她那时觉得,吴丹是魔疯了,不然怎么就看上了方叔平?方叔平的外貌与吴丹不登对也就罢了,性子也懒散,不求上进,他们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到现在都还是用的她与李济搬家后不要的家具。

从前吴玲只在书里见过一贫如洗这个词,现在这个词简直就是吴丹他们家的活招牌。

他们家穷,所以更受不住什么风雨。可吴丹偏偏多病,早二十年前还只是偶尔发发头风,但或许是家境太差,人心压抑,去年又查出子宫癌。

自从吴丹得了这个病,吴玲就没有消停过。一方要瞒着年迈的父母,一方还要找关系安排吴丹手术化疗。那一年她只觉得绝望,家里的钱源源不断地被拿出来去接济吴丹,可是哪怕这样,方叔平还是照旧每天一杯小酒,每天伺候着吴丹一日三餐,懒懒散散,跟志愿者似的。

她眼风里扫了扫正在和李济贫嘴的女儿,心里想着若非当年吴丹执迷不悟,现在一定不会是这个情景吧。

客厅的电话铃又响了,她神色一怔,贝贝已跑出去接电话,她只听到贝贝清脆的声音大声道:“不来了?为什么啊?怎么会没有的士呢?搭公交车啊,801和6路都到的!”

她望了望新炒好的菜,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李济已探出身子,道:“你就和大姨说爸爸马上就出门接她了,不要又不来了。”

她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没说话。

怕菜凉了,拿了几个碟子扣好,贝贝进来帮忙,她仔细嘱咐道:“一会好好劝一劝你大姨。”

贝贝点点头,这时门响了,她赶忙叫女儿去开门,她自己也跟了上去。

吴丹和她儿子方达跟在李济后边进了门,苍老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局促,但是立刻笑了笑,道:“外面真的变天了,好冷。”

吴玲带着女儿去张罗开饭,吴丹在客厅转悠了两圈又来到餐厅,道:“不要搞太多,我也吃不下。”

吴玲道:“多少吃一点。”

排骨最后上的桌,吴玲给侄子方达装了满满一碗饭。她一向心疼这个侄子,因为家里穷,从小就没吃过什么好的。

饭桌上,方达和贝贝只顾埋头吃饭,吴丹没有胃口,勉强喝了一碗汤。

吴玲叹了口气,道:“你多吃点。”

吴丹低声道:“我没胃口。”

吴玲心中觉得有些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劝道:“你也不要太计较,一把年纪了,还吵什么呢。”

吴丹道:“我知道,不是我要吵,是他要吵。”

吴玲此时细看吴丹,觉得真是岁月催人老,她姐姐那双曾经风华绝代的丹凤眼早已变得黯淡无光,脸上有种难辨的灰沉色。因为化疗,头上戴着假发,假发成色不好,显得特别不自然。

“衰人,”吴丹此时皱着眉,恶狠狠地道:“他就是个衰人!我就想着哪天他喝着酒喝着喝着死了才好。”

李济夹着菜,在旁淡淡道:“你也不要那么偏激,有很多事情其实只是你们两个没有好好沟通。”

吴丹立刻急了,放下筷子,两只手压在翘起的二郎腿中间,臃肿的上身微微前倾,道:“你不懂,李济,你真的不懂。”

她有些不知从何讲起的焦灼,只道:“他一喝了酒就说个不停,骂我,骂达,你说,谁受得了?天天都要说,晚上不睡觉也要说,你懂吗?你问达,你不信问达!”

一旁的方达眼睛都没有抬,只默默将啃完的排骨扔出来。

李济不说话了,吴丹显见还没有发泄够,拨浪鼓似的摇着头,笃定地道:“吴玲,李济,你们不会懂的。”

顿了顿,又道:“三更半夜,他在客厅看电视,不睡觉。我就是起床喝口水,他逮着了就要说我,细细磨磨地念,有时候我就当他是个死人,就是个死人,不,死人也比他安静!”

吴玲皱了眉,道:“好了,我不是和你说吗,你就当他发酒疯好了。好歹他还伺候你吃饭吃药,你还能怎么样呢?有了这个病,还真的要离婚啊,就当他是个保姆嘛。”

吴丹一拍大腿,恍然道:“对!对啊!我就是当他是个保姆!”

她混沌的双眼在谈论起丈夫的时候有了一丝绚丽的色彩,昙花一现般,复而又沉寂了,默默道:“要不是他每天给我吃些烂菜叶子,我也不会得这个病。”

李济忍不住了,在旁道:“你总说他弄的东西不好,可是你自己也没见做过饭,闹成这样,你们都有错。”

吴丹道:“什么叫都有错,诶,李济,不是啊,是他不让我做啊。每次我要洗洗菜,要洗洗碗,他就来凶我啊,叫我别碰。你说说,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没有,我不做,他喝完酒又要抱怨,吵死了,真是。”

李济再次沉默,吴玲挥动着筷子给方达夹菜,只道:“吃,达达,快吃。”

吃过了饭,李济开车把吴丹和方达送去了酒店,那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刷的是李济信用卡。

三天后,方叔平在家做好了吴丹爱吃的饭菜,然后亲自去接她回家。

来的时候,吴玲和贝贝都在,贝贝轻声叫了声“姨父”,方叔平忙点着头应了。天气冷,他穿着厚厚的棕色夹袄,可是袄子买得大了,套在他又瘦又干的身上很不协调,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乞丐。

方叔平第一次来这样豪华的酒店,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背脊不自觉地佝偻着,将手中泛黄的塑料袋子放到桌子上,搓着一双布满油烟味的手,“嘿嘿”直笑。

吴丹一见他那个样子便觉得厌恶,她由衷地觉得他笑起来难看,焦黄的牙齿,一张口便是浓浓酒气。她觉得厌恶,打心眼里觉得厌恶。

吴玲在旁见到吴丹的表情,生怕他们再吵,赶忙打圆场,只道:“来了?冷不冷啊?”

方叔平谄媚地笑着,道:“玲姐,不冷,冷什么。”

明明他比吴玲要大十岁不止,可是他总是玲姐玲姐地叫她。

吴玲一向知道他会说漂亮话,会打保证,也不多说什么了,只单刀直入道:“你以后啊,少喝酒,行不行?”

方叔平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道:“行,肯定行!我真的,平时我也喝的不多!”

吴玲扫了一眼吴丹,口气缓了缓,道:“你说你们,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计较什么。吴丹呢,是病人,你多照顾一点,你说你老是喝酒,对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不是让你不喝,就少喝一点,是吧。”

方叔平还是十分好脾气地点头答应着,吴丹在旁只一个劲的拿斜眼瞪他。

吴玲在旁看着,倒也说不出个什么了。以往她去他们家吃饭时,她也见过吴丹这么瞪方叔平。她心里知道吴丹恨方叔平,可是她也知道吴丹离不开方叔平。

她想起来自己也该劝劝吴丹,好歹也是自己的丈夫,是个男人,应当给他留点儿面子。

吴丹就这么跟着方叔平回去了,临走的时候,方叔平对吴玲道:“玲姐,有空带贝贝来我家吃饭吧,我晒了新的豆角,很好吃的,我还准备拿一点给老爷子。”

吴玲心中想:你可省省吧,我爹一见你就烦心。

吴丹的生活终于又回归那个小小的,阴暗的家里。

她和方叔平双双下岗,原本她不用下岗的,但那时工厂不景气,提出可以由员工自行买断下岗,但凡买断便能拿到一万块的买断费。她和方叔平哪里见过那么多的钱,在方叔平的撺掇下买断了。

结果下了岗,那一万块也没有想象中的经花,几年后工厂效益渐好,当初没走的都暗自庆幸,吴丹在家几乎把肠子都悔青了。

她现在的生活都靠早些年租下来的一家童装店维持,店子租金便宜,周遭有很多店铺都被拆了,她这家也快了,挤在高楼雨林中苟延残喘。

方叔平依旧整天无所事事,每天中午来店子上给她送饭,然后和别家的老板聊聊天,便回去准备晚饭。逢周六周日,就去街边摆摆地摊,赚些外快。

她自病了,便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带着儿子方达在私下里叫他“衰人”。后来当着面也这么叫,吴玲有时候会说她,叫她不要这样,可是她忍不住,她总是觉得,她这一生,是被他给毁了。

她这一生,实在过得太潦倒了。

她本不该是这样的宿命。她父母当年曾那样劝过她,可是她没有听,都说猪蛇相克,可是她当年怎么都不信邪。如今呢?日子过成这样,她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我与他命里相克,因为我属猪,他属蛇,不能不信命,不能不信啊,因为蛇是吃猪的,你知道吧?不能不信啊。

2

2014年过了大半,快元旦了,吴玲忙着公司里的事情,忽然接到侄子方达的电话,说出大事了,要她与李济赶到与荷城相邻的县城去。

她不知所措,还是李济,嘱咐她带上三万块现金,然后又叫上弟弟吴坚,开车赶到县城。

方叔平出事了,突发脑溢血,在去县城进货的路上。

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吴玲一眼就看到呆坐在医院大门口的吴丹,吴丹形同枯槁,像个木偶般抬起灰败的眼睛木然看着她,脸上一派惨白。

她只能安慰她,道:“别急,别急。”

吴丹如入梦魇,喃喃道:“我们今早赶车的时候他就不说话,一直不说话。我没问他,他总是神神叨叨的,我就没理他。其实他早就不舒服,要是没来进货就好了,回去休息就没事。”

吴玲蹲下来紧紧抱着吴丹,道:“别急,你别急,抢救得过来的。”

方达从急诊室里跑出来,25岁的小伙子,这时却手足无措,声色里还带着哭腔,只道:“小姨,我爸要开颅,我卡里只有五百块钱了。”

李济忙陪着去签字缴费,吴玲便陪着吴丹,吴丹还在喃喃,只道:“我不知道他有高血压啊,我不知道啊,他从来不去医院,每次不舒服都自己找土方子治。他喝酒是喝酒,但是那么瘦,怎么会有高血压啊。”

吴玲只能紧紧握着她的手。

良久,手术结束,医生只说最好还是拉回荷城。

于是李济联系了救护车,又找了关系,联系了最好的医院,匆匆忙忙将刚做完开颅手术的方叔平拉回了荷城。

在ICU里,消瘦的方叔平浑身插满管子,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

夜里三点左右,方叔平病危。

方达站在病房内,呆呆看着医生护士给他爸爸做心肺复苏。方叔平一向消瘦,身上几乎没有多余脂肪,医生做心肺复苏时,把他的肋骨都压断了。

最后,他们让方达签了字,然后撤掉了他身上的管子,撤了呼吸机。

他的心电图,沦为一条平静的直线。

那个被妻儿换作“衰人”的人,真的就这么衰死了。

方达在明亮的病房内,哭得昏天暗地。

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

前天父亲还在给他和母亲做饭吃,他许久不愿回家吃饭,可那天父亲打了好几个电话嘱咐他一定要回家。知道他喜欢吃红烧肉,还特意给他烧了一小碗,好好的放在他面前,红红的油汤,很香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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