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义托鸿伴九霄
“对不起。本以为我是设局者,却没想到连我也是局中人。”穆凝歌垂目苦笑,“不过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她手中攥着的匕首一紧,猛刺入洛天择内腹。鲜血流出,腥气弥散,穆凝歌的泪夺眶而出。
4
“对了,父亲的意思是先让你住进穆府,待到陛下出巡计划拟定,便通知你。”穆凝歌敛起玩笑的神色,缓缓说:“与其到时让人疑心你与朝中官员勾结,不如由穆家主动收容你,就算日后东窗事发陛下也顶多责怪我交友不察,不会动摇了穆家的根本。毕竟,谁也想不到十多年前盛极一时的洛氏家族,还有遗留下的后人。”
“无论死生,我必不怪你。”
2
洛天择也不答话,径直在她对面坐下,佩剑往桌子上一撂,“嘭”的一声。穆凝歌瞅了一眼,忽地眉目一转,右手捂住心口,佯嗔道:“小女子胆小,天择又何必拿刀剑吓我呢?”
“不过话说回来,我究竟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身后忽然传来父亲阴冷的声音:“穆家的女儿,该知道在恰当的时机,做恰当的事。”
穆凝歌开启石桌上的酒坛,澄明的酒汁倾倒入碗,醇厚的桂花酒香弥散在空气中,让人未尝佳酿,闻香辄醉。
“不必,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这同样是为了我们穆家的利益。只是刺杀宠臣魏禄行事太过凶险,成与不成都难以全身而退。你真的想好了吗?天择,终归还有其他法子的。”
“我不过是想有始有终而已。”
“于是你就不顾惜我们三载为友的厚谊,要去送死了……”她的眸子忽的暗了下去,恰似黄昏后的天光,眉宇间是浓云般的阴沉。
于城郊日暮,穆凝歌如三年前一样,素面白衣,立于落花之下。借着黄昏的柔光,她不施脂粉的侧颜被镀上了一层金黄,凉风吹襟,衣袂翩然而起,似遗落凡尘的谪仙,美得梦幻朦胧。
不到月余,当朝皇帝因穆家在朝堂上的处处制肘,又惧怕穆家势大威胁皇位,遂与魏禄联手设计除去穆家满门。从此钟鸣鼎食的穆氏一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天择可是让我好等呢。”
“十余年间我心心念念的便是手刃仇人,报我洛氏满门屠戮之仇!”
京都日暮,断鸿声影,她一袭素白衣衫立于秋花之下;凉风过处,漫天花雨,落满了她的云鬓肩头。那时穆凝歌丧母悲秋,洛天择思亲怀伤,久久相对,久久无言,一颗零落树,两个伤心人,各自沉湎于哀伤。
“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暮色渐深,书房里红烛轻曳,明明暗暗,间或爆出个灯花。穆凝歌低头绞着衣角,闷声问:“父亲,洛天择的事,无论如何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5
凝云阡陌路迢遥
“不过他们会放你带我走?”
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不由呼吸一滞,眼前一片朦胧。
一阵节奏分明的拍手声由远及近,官服俨然的魏禄迈着稳重的步子,缓缓走到父亲身边,笑道:“穆大人真是养了个好女儿,这出戏着实精彩!”
“各为其主,我想这段交情不会变。”
穆凝歌放下茶碗,说出了事情的始末。原来她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杀死洛天择,借着攘除奸凶之名,在匕首上涂了至人昏厥的药物。由于匕首刺入后迅速拔出,在当时的环境下自然无人会检查洛天择的伤口,所以理所当然认定洛天择已死,这才给了她保全性命之机。
穆凝歌端起茶碗叹道:“局中局,戏中戏,只道是旁观者,不知是局中人。”
穆凝歌身子一震,恐惧带来的无力感迅速蔓延向百肢四骸。这三年来她不断揣测洛天择接近她的真实意图,想过她会借她敛取钱财,想过她会借她要挟父亲,甚至想过她会借穆家之势谋害权贵重臣,独独没有想过她会借她来刺杀皇帝。
3
“请父亲再给我,给天择一个机会,配合我演一出戏。如果真的如您所说,我、会以家族利益为重!”
珍情共与长相记
洛天择依旧是那身打扮,缁衣如墨,佩剑高悬,那双似北辰寒星的眸子里瞟瞥闪烁着清凌凌的利芒,更让人觉得她的剑虽在鞘中,却已然胜似暴露在天光之下,寒若霜雪。
自从那日洛天择死后,穆家在朝中的地位臻至鼎盛,而那位带着她尸体离去不知所踪的穆家小姐,也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秋霜初降,却被这京城的繁华蒸腾了去,只余下满城的车马喧嚣和市井黔首摩肩接踵的热络。夕阳缓缓斜,华灯初上时,穆凝歌坐在酒楼靠窗一隅,闭目凝神,独享片刻清宁。
当洛天择告诉她,她的目标是宠臣魏禄时,穆凝歌确信自己心底是雀跃的,因为那颗一直压在心底的重石终于不见了。而那颗重石,或许就是父亲所说的结论,是她能轻易想到却被一叶障目的结论。
看来,洛天择是注定要辜负她的一番苦心孤诣了……
当洛天择披麻戴孝,如一支离弦的箭一样猛然冲出暗处直取魏禄时,穆凝歌几乎要潸然泪下。无论能不能成功,她的出现将意味着必死无疑,而自己与她也将天人永隔。
穆凝歌端起酒碗,盯着那不知何时飘落碗中的雪白花瓣愣愣出神。浮浮沉沉间,她与洛天择的三载情意,是否就如同这些落花经历了春之烂漫,夏之繁盛,到了秋日之末就注定要凋零成泥了呢?
穆凝歌用指腹描摹着茶杯上淡蓝色的繁复花纹,长叹一声,豁然起身。“也罢了,你当初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思结交我,我也该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言毕苦笑一声,“我先回府安排了。”
“两位大人戏既看完了,便允我带走她的尸身吧。”
“承君此诺,我亦如此。”洛天择看着穆凝歌拂花而去的背影,将怀里早已备好的信放在石桌上。
“说句实话,以我对父亲的了解,无论明日刺杀计划是否能成,他都会想办法杀了你,永绝后患。”看着她沉默地将碗里的桂花酒一饮而尽,擦拭去唇边的酒水,穆凝歌继续说:“我昨日闲暇通读《史记》,读到管仲欲杀公子小白,而机缘巧合之下,小白未死。你说公子小白若是死了,还会有管鲍之交流传于世吗?”
“嗳,每次都说的那么直白,就不能稍稍婉转辞色?”穆凝歌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却依旧换来一句云淡风轻的“不能”。
看到洛天择大步而至,她微勾嘴角,扯出一个开怀的弧度。
“昨日之言,未曾变过……”
秋末乍起的秋风,吹散了远方石桌上缀满在信札上的落花,吹淡了信札上清浅的墨迹,那没来的及被人阅览的藏头诗句也将随着落花一起,化为春时的泥土:
可是……
伸手扶住洛天择渐渐绵软的身躯,她哽咽着问:“事到如今,你可怪我。”
“你以为洛天择真正的目标是魏禄?当年屠杀洛氏的确由魏禄一手谋划,可那却是当今陛下的意思。她若杀了魏禄,穆家还能姑且保她,可她要杀的是皇帝!”
“我想,应也不会。”
洛天择暼了她一眼:“谁也想不到真正设局的人是你。”
彼时秋风又起,暮影重重,暗香催泪悄盈袖,那几点落到信笺上的花瓣,又印上了几多迷离,几丝凝重?酒香含着秋的气息在胸中激荡,恍惚间回到了三年前,同样地有酒,有孤鸿,有残日,有落花。这或许真如穆凝歌说的那样,“有始有终”。
身后幽幽的声音传来:“若你我身逢你所言之局,与管鲍易位相处,你会如何。”
看着血泊中与魏禄模样仿似的尸体,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的父亲连带她一起也设计了。这次的出巡根本就是个局,或者说这根本不是出巡,是个戏台,魏禄和她父亲是看客,而她和洛天择是台上的戏子。
穆凝歌报给她浅浅一笑:“的确。我在乎的人都不姓穆,而穆家却一再要伤害我在乎的人。三年前我父亲为了穆家利益亲手杀了我母亲,而现在他们也想让你为了穆家的利益而死。若我没有资格希望穆家覆灭,恐怕世间便不会有人了。”
“多谢。”
从此,天涯远,山水长。与卿携手,共度尘嚣。
刺杀行动定于三日后,转眼两日瞬息而过。
以心相知,遂许一世为友。只是,缘分深浅,终不由人。洛天择临窗缄默,不知是回想这三年来的岁月,还是前方穷途的悲凉。
两人相视一笑,静静喝茶。
穆凝歌一愣,而颈间的剑也惊悸一颤。
“自然没那么容易。我在赌,赌我的声泪俱下是否能瞒过所有人;赌我母亲的死能让他有多愧疚。我赢了。”
“就算明朝你我天人永隔,也不必这番打扮为我送行。”洛天择笑,若云淡风轻,那是对生毫不留恋,死之泰然的决绝。
楼梯处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起,她端起桌案上飘绕着腾腾热气的茉莉花茶,轻啄一口,稳了稳心神,睁开双目,看着不远处的少女逐渐走近。
远离京都的小茶棚里,白衣少女与缁衣少女相对而作,谈笑品茗。
歌随秋去步春朝
1
于是她不再迟疑,冲上前去阻断了洛天择伶俐的攻势。刹那间,随行护卫的兵戈架在了洛天择颈上,而洛天择手中的剑,也架在了她颈上。
夜凉如水,皎月已上楼头,月华似锦一泻千里,明澈了黢黑的天地;更漏声响彻寂静的夜色,带着长长的尾音,擂得穆凝歌的心鼓砰砰作响。此时她正伫立在巍巍高阁,注视着府里众人的一举一动。
现在已时至三更,天择会出现吗?
“那么管仲为了公子纠,鲍叔牙为了死去的公子小白,两人必有一人会杀了对方呢?”
“若是你能被轻易吓到,那就不是穆凝歌了。”
洛天择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三年前的相遇浮上心头。
“真的不会吗……?”
背过身去,混着泪,饮尽了一碗苦涩。
为何?揽着失去生气的洛天择,她无声的问。然而,那个在她或嗔或笑、或悲或怒时以寥寥数语相应的人,从此再也不会说话了。
她故意让人放出消息,今夜三更将有宫人前来与父亲商讨出巡细则。皇帝多疑,出巡往往共数车而行,那么这次的商讨将意味着可以确定皇帝的准确位置。若是洛天择一心针对魏禄,自然不会深夜前来探听;若是别有心思,今夜她必定会出现。
面前清癯的男人给了她一个孤高伟岸的身影,那身影仿佛一堵高墙,阻隔了父女之间所有的温情。在他面前,穆凝歌一度觉得自己像枚棋子,在纵横交错的棋局中替他谋取最大的利益。
“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