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场冗长的梦境，流霞旖旎染红半边天空，而天空下的一对璧人执手相偎，灼灼嫁衣映得三月桃花亦黯然失色。微风起，花香细，春水皱，莺声落，仿佛天地万物都在两人的情语脉脉中沉醉了下去。
“雪霁，今生今世，我们永不相离。无论你在哪里，我总会在你身边。”
雪霁双颊泛起红晕，顺势滑入了夫君的臂弯，有成千上万的蝴蝶自山谷中飞来，在他们头顶翩跹缭绕。
可是突然，眼前的情景发生了改变。一场大雪倏忽而至，天地一片素白，将喜庆之色一一遮覆，好像在举行一场隆重的丧礼。不详的预感突突袭来，雪霁发现阿宸的身体正逐渐变得透明，无论她怎样抱紧他都无济于事，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阵风吹散，徒留一声声惹人心碎的疾呼在耳边缭绕不息。
“雪霁，无论你在哪里，我总会在你身边……”
诡异的情景下，雪霁竟看到自己化作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渐渐支离破碎。与此同时，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流在她胸腔内四处游走。
她觉得自己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双目微微睁开时，天地仍是一片黑暗。有轰轰的声音传来，在逼仄的空间里震耳欲聋。神思恍惚间，一块巨石被从眼前移开，蓬勃的阳光瞬间将一切照亮。她连忙抬手去遮挡那强烈的光线，透过指缝她看到了阳光涌现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肃肃如松下风，高尔徐引。
因是逆光而立，面部轮廓不甚清晰，但那个容貌在她脑海中浮浮沉沉了千万遍，早已成了她生命中刻骨铭心的印记，哪怕只看到上扬的唇角或者微颤的睫毛，她也能认出来者是谁。
“阿辰，我的夫君，你终于来到我身边了……”
她喜极而泣，瞬间扑进他的怀里，用双臂紧紧环绕着他，似是宣告着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离。
可是怀中的男子并没有回应她的一腔思念，只是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后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夫君，我……也不认识你。”
闻言，雪霁不禁瞪大了双眼。男子微微侧首，错开了她惊讶的目光，朝洞中走去，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过了好大一会儿，却是空手而返，眼中是藏不住的失望以及疲惫。
他越走越远，此情此景竟与梦境有几分相似。不，这一次她不会再让他离开。
“阿辰，你不要走，不要走……”
她的身体极为虚弱，刚奔出几步便摔倒在地，只能徒劳地将双臂奋力地伸向他消失的方向，渐渐地，渐渐地，没了知觉……
2
雪霁再次陷入了梦境，她静静地躺着，天空中有双眼睛在一直注视着她，带着几分好奇，仿佛要从她身上找到什么答案。她看了看四周，风悲日曛，蓬断草枯，竟与以往的梦境全然不同，她不禁在心底呐喊，我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哪里？
宇文泽打量着昏睡过去的女子，微皱的眉宇始终未能舒展开来。那高达百尺的山洞，饶是他身负绝学，轻功了然，仍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爬上去，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的呢？还有，甫一见面她便将他紧紧拥住，那思之如狂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可是他确实不认识她。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丝微不可察的叹息从他口中吐出，算了，不去想这些事情了，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流云魄”，然后回到故国。
他从怀间掏出一个瓷瓶，刚要递至那姑娘唇边时，只见一个虬髯大汉一个箭步上前，道：“公子，前路有多少凶险还是个未知数，如果您把这瓶琼浆玉露给了这姑娘，万一您遭遇不测，又该怎么办？更何况，我们与她素不相识，实在没必要……”
“金武，这好歹也是条人命，这荒山野岭的，我们总不能放之不管。”
宇文泽面露不豫，唤作金武的大汉见状，只好将唇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退至一侧，不再言语。
朦胧间，雪霁感到有一股清凉的液体滑入喉间，似给枯竭的生命注入了蓬勃的生机，如坠身于春日暖阳之下，让她忍不住地尽情伸展着四肢。
她在那一刻悠悠醒来，口中喃喃：“阿辰，阿辰……”
立马有个庞大的身躯阻在她眼前，“我说姑娘啊，我们公子说了不认识你，你也休费心机了。”
雪霁眸光越过金武，凝定在那道清瘦侧影上，“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们是龙庚七年成的亲，我是你妻子啊！”
这时，宇文泽转过身来，却是像是没看到她一般，将手中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剑归入鞘中，别在腰间，径直朝雪霁身后的丛林走去。
金武紧随其后，走出几步后又折身而返，双手虚掩在唇边，低声道：“姑娘，你出来行骗也要有点常识好不好。”
“你说的龙庚七年，距离现在，”他对着雪霁伸出一根手指，“已经有一千年了。”
3
“公子，喝点水吧。”
临时搭建的帐篷内，宇文泽盘膝而坐，金武将茶水小心放在地上稍微平整的地方。刚要退身出去时，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继续道：“那位唤作雪霁的姑娘，已经跟在我们身后整整一天了，眼下正在离这不远的荒草垛旁躺着，您看这……”
“嗯，”宇文泽用手中的银箸拨弄着跳跃的烛火，并未抬首，“这一年来，战争连绵不休，百姓流离失所，那姑娘应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会神志不清。”
“对了，金武，”他扔了银箸，站起身来，“把我们随身带的那壶酒拿来。”
今晚，宇文泽觉得心口异常烦闷。从打探到确切消息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按照计划，他本该已经回到故国了，可是如今，却一无所获，仍在这荒郊野岭游离不定。流云魄，流云魄，究竟是个什么，这世间到底有没有这个东西？
两年前的一场深山狩猎中，一条巨蟒盘旋在树上准备在背后给他致命一击。当它张开那血盆大口时，他的妻子阿碧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身后。他讶然转身，拔出长剑与巨蟒缠斗在一起。最终巨蟒被大卸八块，血肉横飞。可是阿碧却因中了蛇毒，自此昏迷不醒。
有云游四海的法师告诉他，若想让她醒来，必须凑齐三样东西：冰山雪竹上的露水，南海龟岛旁的巨蚌以及古书上记载的流云魄。
为了拿到前两样东西，他只身赴险，几次与死神擦肩，甚至已经超出了凡人之所能。可唯独这第三样东西，任他走遍大江南北也未找到其所在。据传，这个村庄有一口神秘的山洞，每当入夜时分，便会散发出莹莹白光，映得四周恍如白昼。他听说后，便马不停蹄地赶赴此地，本以为会大功告捷，到头来却依旧是空欢喜一场。
举杯望月，烈酒入喉，一种从未有过的荒凉孤寂之感紧紧包裹着他。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阿碧，即使你此生都不会再醒来，我宇文泽也会用生命守护着你，此心不变，此情不渝。
4
晓星初上，残月犹明，因为喝多了酒，醒来时，宇文泽依然有些头昏脑涨。这时，金武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公子，公子，你快点出去看看！”
闻言，他掀开帷帐走了出去，发现不远处有一对新人正在成亲，火红的嫁衣迎风飒飒，笙箫鼓乐之声响彻天地。
此情此景与周围凄神寒骨的氛围相对比，显得极为诡异。他慢慢走近，与此同时，右手悄悄抚上了剑鞘。
当新郎行完交拜礼直起身时，宇文泽霎时惊骇得直直后退。只见那个身穿喜袍的男子竟与他长得分毫不差，或者说那就是“自己”。宇文泽怒不可遏，“唰”地一声拔出了长剑，剑气翻涌间，新娘头顶的红纱被吹落在地。
金武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一个是公子，一个是……是雪霁。”
然而，没有想象中的血溅三尺，剑芒吞吐中，一对新人竟然化作了纸人，在长剑如练中碎成千万片，纷纷飘落。
“竟然是‘傀儡幻影术！’”金武脱口惊呼。
雪霁双手在虚空中比划着，似在操纵着什么秘术，但因为被迫中止，她受到了很大的反噬，顿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把面前的荒草染成了鲜红色。
宇文泽继续挥舞着长剑，那些碎片落在剑锋上瞬间化成了无数齑粉，如素雪飘零。
“是下雪了吗？是下雪了吗？求求你，不要！我最怕下雪天……”
雪霁双手抱头，神志错乱间竟扑向他手中的长剑。事发突然，宇文泽收势不住，一道血痕便赫然出现在她白皙的面上，触目惊心，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被人从中割断。
他终于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神色复杂。她竟然用上古秘术来行使一件荒唐至极的事情，方才他真想让她与那两片纸人一道消失在剑芒之下。而如今，她跪倒在他面前，血水与泪水交织着蜿蜒而下，瘦弱的双肩瑟瑟发抖，如一支随时可能折断在风中的芙蕖，任谁看了都会心生动容。
“我是不是与你夫君长得很像？”宇文泽眸中的怒意退去几分，问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的话。
泪水再次从眸中奔涌而下，雪霁怔怔地望着他，双唇翕动着，却始终未言一字。
宇文泽似乎不欲与之多做纠缠，利刃回鞘间便恢复了以往的漠然。他从怀间掏出一枚金牌，放在她手心，道：“你拿着这个换点钱，找户人家收留你。记住，不要再跟着我了。”
古木连空，乱山无数，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走着，神色凝重，似乎各怀心事。
“金武，你说‘傀儡幻影术’已经失传多久了？”
“好像……好像有一千年了。”
宇文泽发现，这个跟随自己多年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竟然面色苍白，连声音都在打颤。
远山沉照，他望着那一抹斜阳出神，感觉这一切愈发得令人费解了。
5
半个月后，他们依然是一无所获，而且更糟糕的是，他们竟在这样势单力薄的情况下遇到了西夏的苏纳尔。
苏纳尔甫一见到宇文泽，双眸顿时燃起簇簇的火苗。当初若不是他多管闲事，领兵进攻西夏，今日他还是那个金銮座上的国主，而不是沦落到背井离乡，落草为寇的下场。
在这样敌众我寡的巨大悬殊下，宇文泽长剑挥舞，依旧进退有序。可是半个时辰下来，金武明显体力不支，渐渐落了下风，背部腹部多处受伤，鲜血喷涌。每次宇文泽想要靠近他，敌方齐刷刷的剑网便一波一波地袭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大吼一声，逼停了所有的杀戮。
苏纳尔想要的也不过是宇文泽一个人的命而已，所以对于他的提议，稍作片刻便颔首赞同。金武跪在主子脚下不愿离去，宇文泽狠了狠心，一脚将他踢下荒草丛生的山坡，须臾间便没了踪影。
冷月高悬下，一片静谧，唯听得到长鞭割裂空气后炸开皮肉的声音此起彼伏。宇文泽紧闭双眼，冷汗涔涔，泅湿了颔下的衣襟，可是自始至终却没有发出半分的痛吟声。苏纳尔一把扔了手中的长鞭，重重地喘着粗气，看着被绑在一人粗的树上的男子，颇有些无奈地道：“还真是条汉子，连皮开肉绽都不怕，”他话音幽幽一转，“既然你一身硬骨头不服软，那明日只好让你尝尝灰飞烟灭的滋味了。”
宇文泽慢慢抬起头来，看到了他眸中冷然的笑意，便顿时明了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青峰山之所以被称为灵山，是因为每月初一，会有天雷炸裂在山顶，扫空一切污浊之气，为灵芝仙草带来新的养分。但同时，初一那天，附近的村民会自觉地远离这里，因为一旦触及天雷地火，必然会肉体碎裂，灰飞烟灭。
苏纳尔大笑离去，殊不知密林深处有双眼睛一直逡巡在他身上，映着月辉，发出冷然凝定的光芒。
苏纳尔率领部下押送宇文泽前往青峰山。日光斜斜，一路安然，眼看青峰山顶越来越近时，在小路拐角处宇文泽所在的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只见马匹像是踩到了什么，前蹄上扬，然后疯一般地疾行而去，瞬间便将苏纳尔等人甩在了身后。苏纳尔顿时急了，马鞭一抽，猛追而去。
等他找到宇文泽时，马车已不知去向，只见附近杂草上血迹斑驳，而那个身影就躺在杂草深处，奄奄一息。
“哈哈，看来老天也想让你尝尝五雷轰顶的滋味！”
苏纳尔摆手示意，便立刻有人上前一左一右地架起瘫软在地上的人，继续朝青峰山走去。
6
宇文泽幽幽醒转时，看到一抹倩影正忙前忙后地照顾他。而待看清姑娘的模样时，他那受鞭笞都没有蹙起的眉宇微微凝在了一起。他颇感无奈地想，这究竟是什么孽缘，躲都躲不掉。
“是你救了我？”
“你终于醒了。”雪霁双手合十对着青天拜了拜，继续道，“我用‘傀儡幻影术’把你从坏人手中救了出来，不过傀儡术维持不了多久，待坏人发现他们押送的只是一片纸人时，恐怕会在这附近大面积地搜索。所以，我们得赶紧走了。”
宇文泽拄着剑走在前面，雪霁蹦蹦跳跳地紧随其后。行至幽径路口时，宇文泽假装无意地匆匆一瞥时，正好对上雪霁明艳的眸光，他慌忙回首盯着脚下的路。
初见她时，她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得似一片被雨水打湿的云朵，楚楚可怜。今日重逢，她却完全像变了个人似的，欢呼雀跃，让他不禁想起枝头叽叽喳喳的麻雀。
“你知道我为什么回来找你吗？”
在被警告了无数次避免被敌人发现行踪的第一条就是先把嘴巴闭上后，雪霁终于再次忍不住地喋喋不休起来。
“因为我要跟你做笔交易。”看宇文泽没有理会她的意思，雪霁便自问自答起来，并从怀间掏出他曾经给她的金牌，“这附近的村民呐，看到这个东西后不仅不要我的钱，而且还给我免费吃喝，把我照顾得可好了。”雪霁不禁原地打了个旋，可是走在前方的人依旧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冷不丁地丢给她一句话——
“你现在怎么不说我是你夫君了？”
雪霁似被噎着了一般，连连摆手，一口气道：“不说了，不说了。您是胤国的皇帝，是九五之尊，我夫君就是个天子脚下的一个小商人，除了容貌上与您有几分相似，其它的地方是真的没办法相提并论。
“我家里突遭变故，我受了很大刺激以致神志不清，所以初见时才会把您错认为他。”
随着雪霁的声音蓦地低软下去，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这段时日，雪霁除了休养身体外，从村民口中也得知了许多关于宇文泽的事情。
宇文泽这个名字在人们心中就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十四岁登基时，胤国正饱受西夏侵扰，风雨飘摇。就在天下人都以为胤国即将分崩离析时，宇文泽亲率兵力，指挥作战，两个月的时间便退敌八百里，可谓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为胤国的再次繁荣复兴打下了坚定的基础。
后来，西夏的百姓在苏纳尔的暴政统治下，家破人亡，饿殍遍野，便向邻国的君王求助。这一次，宇文泽再次领兵亲征，一路势如破竹，直捣黄龙。苏纳尔趁乱逃出西夏，在最南方的青峰山附近落草为寇。
宇文泽将两国统一后，于第二年深秋迎娶了苏纳尔的妹妹，即西夏的公主阿碧。两人恩爱缱绻，恍若神仙眷侣，可是不幸的是，在一次深山狩猎中，阿碧为夫君挡了巨蛇的袭击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宇文泽为了找齐法师所说的三样东西，几度将生死置之事外，甚至不顾劝阻来到这苏纳尔经常出没的青峰山。
雪霁不禁在心底赞叹，原来帝王家也会有惊天动地的爱情啊。
“走过这条小路之后，我们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前方冷不丁的一句话惊得雪霁如大梦初醒一般“哦”地一声，然后撇撇嘴道：“什么‘各走一边’，你不就是怕万一被苏纳尔发现后，会连累到我嘛！不过我告诉你，你休想丢下我。我千辛万苦地找到你，就是为了跟你做笔交易的，你绝对会感兴趣的……喂，等等我……”
不等她说完，宇文泽便加快了脚步，很明显对她口中的“交易”没有丝毫兴趣。雪霁追了上去，但对方毕竟是轻功了然的人，走起路来更是疾步如飞。眼见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雪霁“哎呦”一声，便佯装摔倒在地。
她这一招虽然拙劣了些，却明显奏效，因为那个渐渐消失的身影转瞬间便回到了她身侧。
“哎呀，我快渴死了，可是我却不能走路了怎么办？”雪霁垂首，却用余光悄悄打量他的神色。
只见他嘴角微微上扬，“你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不像是快渴死的人啊！”
雪霁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调侃，就像一块千年寒冰在骄阳烈日下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真是难得啊。
“方才你昏迷不醒，我就把寻来的那点水全给你了。如今我口渴难耐，你却在这幸灾乐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