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廿五遇见他的时候，被冲散的人群挤到了角落。只差一点点，她立刻就会被挤落到炼妖池之中，顷刻间，她就会化得连魂儿都没有。
好在人群中有一只手拉了她一把。
这一次下界，她奉师父之命搭救一个即将得道的女妖，将其带往自己修炼的山中拜师。
这女妖本无害人之心，只是命中多劫难，今日被一班茅山道士所缠，眼看就要被带往炼妖池伏诛。师父不忍见她数千年的道行就此毁去，特派自己的爱徒廿五下界将其救下。
这还是廿五第一次下界。
只是没想到那茅山道士居然真的有些手段，轻而易举地破了廿五的法术，竟成功把女妖押送至了炼妖池前，还招来周边百姓来看热闹，以此彰显自己降妖捉怪的本领。
那女妖也真是穷途末路了，情急之下现了真身，原来是一条三丈余长、足有水桶粗的金钱蚺。
这下可糟了。
周围的百姓被吓得四处逃窜，廿五一个分心就被挤到了炼妖池边缘。
对于妖来说，哪怕是炼妖池散发出的气息也足够致命的。
她几乎是马上就要跌下去了。
下一个瞬间，她就被人稳稳地安放在马鞍上。
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小心。”
随后，她惊恐地发现，道士们催动咒语，竟引得那现了原形的蚺精自己投入池中化为脓血。
男子却捂住她的双眼，低沉道：“不要看！”紧接着策马而去。直到一处安静的街道他才停下，把她扶下马背。
见她脸上惊惶之色未退，似乎被吓呆了，便解下身上的玉佩，温言道：“这枚古玉是辟邪之物，此时天下不定，常有妖魔出没作祟，就请姑娘留着防身吧。”
廿五接过那玉佩，手立刻被灼痛了。
但是还是舍不得放开。
2
虽然那天廿五准时回去了，但是此后的一百年，她每日都想起把她从生死的边缘拉倒马背上的男子。
师父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知虽然她只下界一天，便已动了凡心。
世人都道狐妖魅惑，哪知狐妖乃是这世上最深情的生灵。
廿五为了求来他的转生记录，也不知道废了多少年的功夫。
一来二去，竟然跟性情古怪的孟婆成了朋友。
那孟婆是个瘦小枯干的女子，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消别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的口头禅是：我见多了。
她的确见得很多。
这天，她见廿五又来向她缠磨，便拍拍她的肩膀道：“我说妹妹，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来找转生记录，岂不是大海捞针？就你这样的痴情女妖，我见的多了，到后来还不是白费功夫……”
廿五不以为然，道：“我们做妖的，最不缺不就是时间嘛。”
孟婆竟然一时语塞，也拿她无法。
此后，从孟婆手里经过的亡人，廿五都一个个地看过。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光阴，这一天，一个因救一个落水孩童溺亡的男子，来到孟婆跟前。
廿五看到那人的一刹那，配在腰间的玉佩仿佛突然之间认出了主人，骤然发起狂来，一下子把廿五从凳子打了下去，当场昏厥。
孟婆吓了一跳，差点掉进汤锅。
廿五醒来之后，道：“那个就是他。”
3
天庭向来严防女妖下界惑乱人间。
对于得道的女妖更是管理甚严。
不仅只许她们下界三次，每次不能超过十二个时辰，间隔不能少于一百年；又不准妖族使用人名，只能用修炼得道的年数作为名字。
例如廿五，就有修炼两千五百年方得道之意。
但是师父没有告诉她的是：为了防止女妖用姣好皮相迷惑世人，一个女妖下界时用的皮相，其年岁需得和她的名字成倍数。
也就是说，廿五第一次下界是二十五岁芳华，而下一次却只能用五十岁妇人的样貌，最后一次则是七十五岁的老妪了。
此乃天条，违者将被打入地狱。
好不容易又到了下界的时辰，廿五看着镜中五十岁的自己，心里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师父不忍，道：“你真的执意要去？”
廿五点头，道：“救命之恩未报，我永远也无法安心的。”
师父道：“也罢，结局无论是喜是悲，都是你们的因果。你既然执意还这份救命之恩，也是一段善缘——但是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准用法术强行救人于死地，有道是生死有命，你可记下了?”
谁知，这一世，那男子被奸人所害，被投入天牢，生了重病，眼看就要不行了。
情急之下，廿五吐出自己的内丹，救了他的性命。
4
下界暗施法力，违背天条。廿五受到的惩处是三百年不得下界。
这下孟婆倒欢喜了。
“我在每日自己在这儿实在乏味地很，有你作陪，我很是欣慰，哈哈。”
廿五低头不语。自从第二次下界回来以后，她憔悴了很多。
“喂，我说，你不会还没忘了那个人吧？”
“可是他还没真正地跟我见上一面，跟我说上一句话。”
孟婆听了叹了口气，将廿五带到自己房中一面镜子前。
“这面镜子可是我的宝贝，靠这面镜子便可查看世人一生功过，——只要你什么时候想他了，便往这镜子里瞧瞧，便可看见他此时在忙些什么，”
这下廿五可有事干了。
她整日就是守着这面镜子看，一看就是三百多年。
因为前世积德，这一世，他投胎得很好。父母双全，家境殷实。
这时，在人间，他还年轻，依稀就是那年和他相遇的时节。
每天他都挑灯夜读，希望考取功名，为国尽忠。
廿五常常会陪他读一夜的书，幻想着自己就陪伴在他身边，斟茶倒水，红袖添香，虽然那书上的字她一个也读不懂。
孟婆看着，认为也许廿五再也不会想着再下凡去见他了，便也舒心不少。
这一日，孟婆翻看明日要下世之人的名单，猛然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名。
“诶……”，孟婆觉得自己看错了，“可这分明是……”
她掐指一算。
不好！
他今日要遭大劫！有法力高强的妖魔要来纠缠！
一旁，看镜子的廿五也急道：“糟糕！有妖魔要来迷惑他。”
见廿五跃跃欲试地就要下界，孟婆连忙劝阻：“你别忘了你只剩下一次下界机会了，人生多苦痛，他今后再有千千万万的磨难，你也只能救他一次了，与其看着他在后世受无穷无尽的痛苦而不能施救，不如就此了断吧。”
说着，她伸手罩住了镜子。
那镜子立刻成了一块混铁。
廿五摇头道：
“孟婆你不懂。得道之前，我曾经在一间月老庙里吃香火，每天见到很多痴男怨女来庙里烧香磕头。那个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这世上的年轻爱侣们。我本以为我修炼得道，长生不老，便有机会永享青春和情爱，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比起情字本身，青春韶华都是过眼云烟，我既然无法和他重逢在最好的年华，便要用我的全部来护他周全。”
孟婆放她去了。
5
迷蒙之中，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在耳边轻声呢喃，一缕勾人魂魄的香气笼罩着他，仿佛一个无形的手来把他上下抚摸。
他提醒自己这一定是个梦，自己是在赶考的路上，因为天降大雨而被迫借宿在这间破庙里。
但是内心里的一个声音让他不断地去靠近那缕香气的源头。
那当真是个女子。当她张开双臂拥抱自己时，简直不能再受用。
等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已经被这女子摄住了魂魄，他四肢僵硬，别无他法，只能闭目就死。
她是个妖怪。
就在这当儿，一个老妪出现了，拦下了那妖怪。
她大概有七十多岁了，满头白发，脸上皱纹满布，但是一双眼睛却是星眸灿烂。
他有种感觉——如果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风华正茂的女子，那该多美啊。
眼看一团黑雾升起，那老妪就跟那女子斗了起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雾散去，之前的那缕香气荡然无存，只剩下那白发老妪。
“我终于又见到了你。”她说。
一席话把他说蒙了。
“老婆婆，刚才可是你把我救了？小生在此谢过了。”
老妪无语，只是双眼落下泪来。
“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好好活，这世道不好，常有妖孽出没作祟，这枚古玉是辟邪之物，还请公子留着防身吧。”
她留下一句话，便化为尘埃。
那枚玉佩就跌落在地上，刹那间，失去了一层光彩。
6
廿五走后，孟婆变得很寂寞。
生活又陷入了无休止的重复中。
她开始期盼着能再有一个深情的女妖来和她纠缠，这样她就不会一天到晚总劝别人放下。更烦的是，那些人总是会让她随随便便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