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子赔笑说:“你看,前些天城外打仗,好多户人家都没了,年轻有劲的,早就逃了,还上哪里去找人哪呐?”
是管家亲自拿着鞭子抽的,他一边面抽,一边面高声骂她死奴才,又问她,:“你哪里来的胆子,敢伤了我们公子?啊?”
“这么要紧的人,之前怎会毫无记载?”
她的心忽地心便凉下去了。
那天晚上,她失了眠了。她住在马厩旁的耳房里,——比下人房还不如,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要起身去看马,谁料一推门,就瞧见了裴二郎。
难道是……一头狼?
女孩蜷缩在地,听到声响,缓慢地抬起脸,瞧见是他,便猛地朝他跪下来,匍匐在他的靴子边。
停了一下停,阿术接着说:“可是喀喇沁人族越来越厉害,就怕我们回去争正统,因为我们纳溪
少年进房来,发觉女孩已经不在床上。他四下打量,才在墙角寻到她。
这日,尹湛重修族谱,却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记录。
紧接着,一个庞大的黑影扑到倒草席上头,压得她浑身剧痛,险些连骨头都断了。那黑影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声,像是狗被抢了食物时的声音,可紧接着她就意识到不对。
时是南晋太康三年。,距南晋、北梁与乌梁海氏喀喇沁部族的战乱,已过去了四十年。老汗王去世去了不久,新汗王就张罗着修史、修族谱。
从此,她便成了裴府的一个婢女。
“算啦,你当初不给她取名,不就是怕以后分开了挂念吗?这世道,记挂旁人,不如记挂自己。”
那是她此生漫长记忆里,和他最为深刻的对视。
管家让她跟着去马厩养马,叫她女娃,她偏着头不应。
她的声嘶力竭终于在他清冽、沉默的眼神面前败下阵来,她瘫软在地,克制着颤抖,捂住了脸。
多兰原是没有名字的。
“南晋人……南晋人……”她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声嘶力竭地嘶声问道,“你以为我喜欢做南晋人!你可知道,我这样的人想活下来有多难!你知道那天在山里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要拿我喂狼的就是南晋人吗?你知道天下这么大,我居然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找不到吗?”
十五岁那年,她成了裴府里的御马好手,别看她是个女娃,在驯服烈马这件事上,裴家哪个公子儿郎都得甘拜下风。
“那你会不会杀南晋人?”
他总觉得那是南晋人干的事情。他是乌梁海氏喀喇沁部族的后人,怎么能吟风弄月,成日泡在书堆里呢?!
她越来越冷,浑身都疼,已经连伸手摸一摸鞭痕的力气都没了。
他有一瞬间怔住了。
少女猛地抓住他的手肘,说的是南晋话。
“求求你,能不能让我留下?”
她奄奄一息,被扔回马厩去,听到有人说她活不了了,拿席子一卷扔了便罢。她又听到裴四郎兴奋地说道:“先别!我前几天去山上猎一头白狼,却让它逃了,正愁没有血腥的东西引它出来!”
多兰这一睡,足足七日。
喀喇沁人。
女孩一双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他,没立时答,直觉得他这话里有诈,却毕竟太小,听不出什么来,只喊道:“我不想死!老爷,外头有彩色眼睛的人,要用箭把人射死的!”
她被少年打横抱起,听到身后策马而来一众部族人叽里呱啦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像是反对,又像是劝说。
可能她就是贱命一条吧。
她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回想起那天,芝兰碧树般的裴二公子突然脸色大变,她在挣扎中拿起一块没打好的铁马掌,擦着裴二郎的额头砸过去,险些没头破血流。
“女娃,我喜欢你。”裴二郎拽着她问,“你给我做侍妾好不好?”
简陋的屋子里没有燃灯,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她野惯了,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脱胎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亦不知,这副幅身子骨看在旁人的眼里,是怎样的明丽清新,引人入迷入蛊。
她听得偏过头,咬着唇不吭声。
这个部落只有不足百人,男女老少都有,虽讲喀喇沁话,却与喀喇沁部族游牧于草原不同,而是一直行走在森林中,以打猎为生。
待停了没几日,他们就准备离开雁城边,朝阴山深处迁移。
那日,多兰照例在马厩里做事,裴四公子怒气冲冲地进来,一鞭子抽到她的脸上,霎时出了一道血印子。
她连忙从马厩的偏门溜出去,一边面小跑,一边面回头瞧裴二公子。
这位年过花甲的王爷默然良久,怎么也无法说出“恐怕是史官觉得她不配被记录在册”这句话。
可汗王任命下来,他却不能不遵从。
那年,她一方天地再大,也大不出这间府邸。侍妾呀,总比许给旁的奴才好。
寒暄后,他便开门见山。
她听不懂,只是想,他一定是在赶我走了。可他只是转身走出去,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二、
那不是她的名字。
下一刻,周遭忽地混乱起来,她通过隔着草席缝隙透过的光线,什么都瞧不见,只有一个又一个黑影掠过。她听到马蹄的声音,听到箭矢掠划过,听到裴四郎惨叫着大喊:“喀喇沁人来啦!快走!快走!”
意识的最末,她嗅到他身上来自山林的松雪之气,只觉得清凉沁入透肺腑,缓解了疼痛。
“我不叫女娃。”
长久的静默后,她听到他用不甚娴熟的南晋话回答。
“二哥!你拽我干什么?”
“这说来话长。”阿术说,“听纳溪领主说,我们和喀喇沁人一样,都是源于乌梁海氏的,但是,喀喇沁部族喜欢草原,我们喜欢森林,他们爱打仗,我们就不爱。,慢慢地,就分开了。,也不知道从哪一代开始的。”
院子里的热闹与她无关,那些听不懂的语言,夹杂着欢声笑语,有一种纯粹的快乐。她侧耳听着听着,就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人生来,本该没有贵贱。”
一、
“我什么都能做,老爷,大人!”她哪里懂得什么称呼,只顾乱叫一气,“我什么都能做的……”
那日,她被绑住手,蒙着眼,随车颠簸前行。
管家摆摆手,朝贩子说:“算啦,下不为例。”
痛觉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在极为致绝望的那一刻,想的却是————呸,我怎么到死,都没有一个名字呢。
尹湛问道:“您还记得……关于老汗王吗?”
他在族谱中,发现了一个凭空出现的名字——。
她仰面,泪眼婆娑。
有那么一霎,她清晰地望进少年的眼底,看到他极寒所在,看到自己的轮廓倒映在他金黄色的瞳仁。紧接着,她浑身颤抖起来,对他又踹又打,挣脱出来,连滚带爬地往外出跑。
自出行那日,阿术就一直跟着她,似乎是谁特意嘱咐过的。
时间近乎凝滞了,她听到自己喉咙的吞咽声,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他救了她。他和想象中那些茹毛饮血的喀喇沁人有所不同。
直觉先一步感知到了危险,她只顾往后躲,又被他紧紧扣住手。
而那一望无际望而无涯的白雪深处,有一个穿着喀喇沁部落衣饰的少年,一只手掌弓,一只手勒住缰绳,正策马朝她走行来。
尹湛带着纸笔书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赴阴山脚下,寻到那幢冷清的宅邸。侍女引他们进去,却见一个纤瘦的老人倚躺在榻上,有些疲倦倦然地望过来。
老人浑身颤抖起来,不可敢置信地望着他,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张开眼时,周遭是简陋的茅屋,一阵强烈的食物香味一股脑地淹没了鼻息。
起初,多兰只是帮着驯服了裴府豪掷千金购来的汗血马,折了裴府公子们号称“骑射双绝”的面子,后来又有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总之,裴府上下都觉得这个“女娃”桀骜难驯,是个野孩子。
“你还敢瞪我?”裴四郎卷起鞭子,指着她质问道,“我且问你,那汗血马是不是被你动了手脚!”?”
天旋地转间,一双手将她牢牢地向上搂住了。
“不会。”停了一停,他补充道,“可我也不会留南晋人。”他说着,避开了女孩的注视:,“你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可以走了。”他说着走向自己的族人。
他们热情地招呼他围着篝火坐下,递给他兔子肉。
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此刻的意识却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清楚,连那马车拐了几个弯,走了几里路,都能一一数出。
白狼一脚足踏在少女的肩头,回身相望,长啸不已。
“你是谁?”
她走进茅屋,靠着墙壁坐下,很久都没有动。
天地偌大,唯独她无名无姓,也没有家。
可祖上规矩,乌梁海氏是不允许与外族通婚的。这么多年来,无一例外。
“求求你,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你们为什么说自己不是喀喇沁人?”
她模糊的意识最末,只有一声凄厉的狼叫啸,划破长空,惊起了一阵鸟鸣。
“您可知道,您是录入乌梁海氏族谱的唯一一个外族人?”
裴府虽落户边境雁城,却是京城贬谪过来的,公子们就算郁郁不得志,骨子里却带着骄矜。
“放屁!”裴四郎举起手还想抽她,“认人?你的意思是,它只认你是吗?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呸!”
“你是喀喇沁人吗?”
贩子道:“你不要,钱我也不会退的,无非扔到街上,看她自生自灭罢了!”
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林中策马朝我奔来的少年。
事情惊动了阖府上下,无人过问前因后果,便将她拖出来问罪。
她出生那年,南晋大旱,正赶上一个灾年,亲娘在逃难时将她遗弃到猎户门口,却连个来日相认的信物、名帖都没留下。
“卖身契上写着的就是女娃。”管家见惯被卖过来的奴婢哭哭啼啼,鲜见她这样胆大包天,还敢回嘴的,拿手指头把她点得的一下一下往后退,“做事!”
管家忍不住笑,知道她说的彩色眼睛就是朵颜山底下的喀喇沁人。
她一扭身坐在马厩里,跟着马夫学喂马,给马梳毛,瞧见管家走了,才觉得不愤不忿。
没过几天,边境动乱,猎户家破人亡,她侥幸活下来,又被拐去雁城。
作者有话说:多兰出现在我笔下时,原无姓名,直到我脑海里出现这样一个画面——:深林白雪,少年策马而来,说,我来自乌梁海氏。至此,她忽地有了名字。而她的爱一生都没有名字。
她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脚站在雪地上之中,浑身颤抖着与所有人对峙。她不堪那些眼神的注视,回过身,又看到少年。
少年想了想,用南晋话回道:“不是。”
“女娃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
这些人无一例外地叫她——,南晋人。
“我来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她被卷在硬邦邦的草席子里,拖向深山。
多兰怔怔地看他,只觉得哪里不对。
少年蹲下身子扶住她,说了一句喀喇沁话。
这个名字上无根基,下无支脉,显然非乌梁海氏族人。
她被他握着手,就要被揽在怀里。她,却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喜悦,连心都是冷冰冰的,还带着冰刺冰刺,扎得脏腑生疼。
裴二郎隔着马尾巴看她,却见女娃眼珠睛滴溜溜地乱转,低声喝道:“还不快滚?!”
“求求你,求你救救我……”
她想,他喜欢我吗?
她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作响,本能地要起身,才一坐起,就觉得眼前一花,整个人倾斜歪着得往地上栽去。
她喉头哽咽、浑身战栗地想,我记得。
三、
“什么名?”他在笑,挺刺耳的,“心肝儿,宝贝儿?”
“我生来是贱民,就……活该去死吗?”
多兰就这么留了下来,而少年竟再也没现身过。日常的琐事,都是一些生脸孔过来教她,却没人邀请她一同围坐篝火,她便独自在茅屋里用餐。
整个雁城,哪有不怕“喀喇沁”三个字的呢。
四、
多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没有任何人理会她,她便一步步退回去,一抬脚,才感觉自己的脚已经冻得发麻。
他的衣服衣饰上沾了泥泞,想来是被汗血马尥蹶子掀下来了。
那买奴的管家倒乐了:“女娃,你知道什么,就敢乱说?卖你去伎坊,去不去呀?”
她便停住不动,怔怔地问道:“那,裴二公子给我取个名吧。”
呸,马过得这么舒服,她却还不如一匹马。
“南晋人喜欢跪拜跪人。乌梁海氏不喜欢。”
尹湛问及旁人,却都讳莫如深,唯有右旗王阿术说:“她曾在朵颜山一役,帮过整个乌梁海氏一个大忙。”
阿术皱了皱眉,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颇有些少年老成。
“你已经求了我很多次。”他问,“你们南晋人喜欢求人?”
“裴二公子。”她抽出自己的手,脑子嗡嗡直响,却还是用尽力气说道,“我不愿意,您请回吧。”
冰凉的雪在身上下滑过,渗进衣衫,又凉透了皮发肤。
尹湛只怕她听不清,放慢语声道:“您被载入乌梁海氏的族谱,而且,还是在老汗王纳溪这一支里。”
青年抬手去碰她的侧脸,她便疼得咝嘶了一声。
多兰看破这一层,心里看不起他,也知道不能在这个关头触怒对方,只赔着笑说:“回公子的话,那马是认人的,您要不再和它亲近些,培养培养感情?”
马蹄踩打在雪地里,发出闷闷的响声。
他说,我来自乌梁海氏。
裴二公子鲜少与她有交集,既不像旁人那样责骂她,也不打她。他还帮她解围。
老太僵硬了良久,才哑着声音反问:“你说……什么?族谱?”
“赤那!别咬!”
这个裴四公子,是想拿她喂狼?
多兰从没挨过这样的毒打。
“出来了!出来了!”她听到裴四公子兴奋的喊声。
他略带困惑地皱起眉来,朝她伸手,似乎是想要扶她的,却终究没有。
金眼睛的……
多兰浑身一僵。前几日,养父母在混乱中被羽箭穿胸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陪在他旁边的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阿术解释:“喀喇沁人马上要和南晋打起来了。”
远处传来一句她听不懂的话。那声音清朗又充满威严,她移开视线,从白狼身侧望过去,远处巨松高耸,山林白雪相映成茫茫天地。
尹湛是不愿修史的。
尹湛见到多兰,已是几日后。
楔子
不多时,有人将她眼前的布条一扯摘,就啐了一口,向贩子道:“这么小的人,能干什么活计?!不要,不要!”
少年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她的身侧,看向奄奄一息的少女,伸探手撩开掀开她的被鬓发,看到了她遮蔽的脸,只见雪白的脸颊侧边,有两道鞭痕交错。
五、
他们这些下人,原就不被当作做人的,哪里会更何况去在意一张脸。
她感觉到自己被席子卷起来,像春卷一样,被丢到马车后头,一路磕磕绊绊地往山脚下去。
裴二郎没头没脑的,怎么突然要关心起她来了?她往后退了半步,就被抓捉住手推进房里,然后他迅速回手关上了门。
她还不想死。
院子里围着坐火堆坐着的男男女女被她惊动,拿着烤兔子,回身齐齐看向她。他们的瞳仁颜色瞳色有些奇怪,却唯独惟独没有少年那样明亮的金黄色。
他只说:“若你想见她,我可以带你去。”
多兰。
这人好不讲理,自己驯服不了马,却怪到她的身上来。
多兰在猎户家长到七八岁,猎户夫妇只唤她“女娃”,她有次在山上玩,回来晚了,扒在门口听到养父母说话。
鞭子就要抽下来,裴四郎却被拽了个趔趄。
她禁不住颤抖起来,她不想流落到街上。
卷起的席子被白狼用鼻子顶开了,她张开眼,仰面窥见的是一头白狼的眼,深邃又阴鸷阴鹜,她想要尖叫,却知道这样有害无益,可是,她一动都动不了了。
多兰就这么又过了几年无名的生活。
少女捂着半张脸,抬眼瞪着裴四郎不吭声。
“你知道,我活到这么大,却连个名字都没有吗?”
“我来自乌梁海氏。”
她恍惚回忆起裴二郎对自己的觊觎,如果这是最后的机会,她也要试一试。她不想再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他是那样干净,如果是他,她愿意不择手段。
多兰原是抱着头躲到马后边,闻声,露出半张脸,就瞧见裴二郎将四公子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