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索背着曹添秀,踏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赶。曹添秀吐出一口血沫,笑道:“我就说,你这么用功怎么老不开窍呢,一旦开了窍,就会比谁都厉害。”
“为什么?”索索颤声问。
般般子想让他进入极饿道,小师叔却一心要他做掌教。他第一次没有露出笑意,逼着索索抬头与他面对面地交谈了一夜,小师叔说:“你是男人了,我们现在要说很严肃的事情。”
“小师叔,实不相瞒,我想回村子里,想了很久。爹爹老了,我怕他给人欺负。”索索说。
不准。
长老们见小师叔已成废人,般般子也再构不成大威胁,便不再深究。
索索说话时低着眼皮,他知道自己做出了让小师叔最失望的决定。小师叔看他眼底泪珠摇摇欲坠,不忍责怪,只好笑着责怪自己,说不要紧,让他安心读书,此事从长计议。
小师叔拼着最后一口气,是想见索索,般般子便双眼通红地将索索提上山门。索索震惊地看着面容恬淡的男人,那份闲适像他第一回途经凤坎村,带着树叶香气的道人,来时领着聪慧俊美的童子,去时手拉着平凡普通的索索。可索索掀开棉被,血淋淋不堪入目的景象令他剧烈心痛。
“那就等着看好了,这孩子会被三清山的训练拖死。他要是能跟我过一招,我死在他剑下也无妨。”般般子笑着说完便离开了。
索索在三清山再也无法待下去,主动下山要去白帝学府求学,小师叔没有阻止他的逃避。
那天索索松了口气,想从今以后不用再对小师叔有歉疚。但每每他觉得自己的命途要远离三清山,上天偏要将其拨正。小酒馆的那一晚,他扑挡在曹添秀身上,被揍得性命垂危,却激起了生命最深处的力量——有朝一日,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小师叔赠与他的谶言竟成了真。
“你明明知道,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手呢,师兄!”
“小师叔,我向你发誓,如果白日微还活在世上,我一定替你打败他。”索索泪流满面,鼻涕也流出来,狼狈不堪,平生第一回用这么狠绝的神情赌咒发誓。
9A【锦绣华章】与龙添寿(五)/鹿聘
“多吃点吧,是你娘包的。”小师叔摸了摸他的头。
索索就像山鸡见了凤凰,有些自惭形秽,他的伙伴们也都跟他一样。没想到,小仙人竟然当晚被淹死在了湖里!索索拨开芦苇,纵身往下跳去救他,却只捞到他的尸体。村里人说是因为小仙人白日里踢死了一只黄皮子,遭到黄仙的报复,但也有可能是他小孩子心性贪玩,却水性不熟溺死。
索索就是一条软虫,他怎么做得了一把剑。
小师叔死了,索索痛苦至极,哭得站不起来。般般子一滴眼泪没有落,骑马绕了三清山山道一圈又一圈。
“我要为小师叔报仇!”索索擦干眼泪,捏紧拳头,对般般子说。
端午那天,小师叔给他带了粽子,趁他低头吃时,说:“你觉得我是故意让你陷入这个处境吗,不是的,这可是严肃的事情,我是真的看出你有这份天资,甚至是作为掌教的天资。”
大国师记得白日微这个名字,三清山前任掌教,始终压小师叔一筹令他郁郁不得志终生的人。
道人成了他的小师叔,他们爬了一天一夜的阶梯才抵达山门。小师叔那双有力的手一只抓着他的后领子,他很心疼他,总安慰说一回去就先休息,仪式可以慢些进行。
索索爹娘倒是大喜过望,做三清山的嫡脉弟子,意味着进入掌教培养人行列,天降的好运气。索索一向听爹娘的,懵懵懂懂地拜别全村人,什么也没带,就被道人领上山。
索索在他面前始终不敢抬起头,话也说不过两三句。般般子说:“你知道最高兴的人不是你自己,而是小师叔吧。他都快乐疯了,竟然饮酒唱歌,那副模样我都替他害臊,还逼我承认他的眼光。不错,你现在是有了点身手,我认可这一点,不过我依然认为你没出息。我当年看轻你,是因为你懦弱胆小,从不主动,现在你的内心依然没变,还是刚离开爹娘裤子有屎不知道擦的孩子。”
上期回顾:索索大吐自己为何这么恨曹添秀的原因,兔颗却不以为然。兔颗明察秋毫,套出了当年事件的真相,找出了真正殴打小王爷的人!
般般子一脚将他踢出几米远,他说:“你总算有点骨气了,但是我
“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手呢。”
少年深知小师叔的不易——内阁中原有七名长老,后来两位去云游,掌教每年便由剩下五位长老轮流担当,根系弟子众多,有时一点小摩擦便容易上升到师门的摩擦,小师叔从中斡旋看似风轻云淡,实则心力交瘁。
“那如果我永远也发不了呢?”索索问。
“那个突然跑出来,掐灭了我人生中一切光彩的男人,有一对蝌蚪胡子。不甘心,不甘心。”小师叔闭眼说。
有个人从索索进山门时就对他质疑,那便是大师兄般般子,他自认虽不通世情,却看得透一个人的根骨,那双微蓝的眼睛将索索来回扫了好几遍,都不见他有半点料,他抱剑冷笑着对众人泼冷水:“我直说吧,这孩子是个废物,小师叔你怕不是又发挥了捡破烂的习性。”
索索顺从地听着师兄教训,般般子两侧肌肉颤抖,明显在压抑怒气,最后说:“你没有要反驳的吗?”
索索疲惫地睁眼看到大家伙儿都为他手忙脚乱起来,又看着心花怒放的小师叔,感到惶恐与不配,山鸡变了假凤凰。小师叔对他说:“你以后就叫索索,三清山朝邪魔外道索命的一把剑。”
“五位长老都是能人,小师叔你不如选择其中一人作为掌教。”索索说。
小师叔说的话令索索大惊失色。他不是没想过小师叔有雷厉风行的一面,山门中人说小师叔杀的邪魔比般般子还多。但是小师叔面对他总是和煦懒洋洋的,他那么随和容易讲话,明明是故意揶揄他的话听了也高兴,对索索慈爱又包容,像街头卖随处可见卖千丝糖的大叔。索索不知道为什么那一个“杀”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骇然,而且他要杀的可不是邪魔,而是同门!
索索的天资很快展露无遗,不要说跟同为嫡脉弟子的精英比,就连普通弟子都比不了。般般子每次看到他拙劣的马步都会狠狠踢他的屁股一脚,他摔个狗啃屎,抬眼觉得日头眩晕,另一排少年们额头上落下汗水,连他一眼都不瞧。嫡脉弟子没人愿意跟他说话,他们很忙,永远忙着超越别人,而且索索的存在彰显了不公,这似乎是小师叔的玩笑,为了讽刺这些从各地被选上的天纵之才。而一批最底层的弟子倒很愿意帮助索索,有怜悯的成分,德不配位,受到万千瞩目与排挤,可这也不是索索想要的。
“他们无人能担当大任,但是索索你有机会,不必害怕,我会从旁协助。你心意已决了吗?”小师叔说。
“我倒忘了这茬。”小师叔笑完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小师叔甫一进入正殿就抱着摇摇欲坠的他,喜形于色地喊道:“水,吃的,席子,还有治脚泡儿的药膏。”
那是一桩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一个灭镇凶手的身份被栽赃给小师叔,般般子前去取证要证明小师叔清白,五位长老趁机率众人闯进小师叔的溯霞阁,以外道禁术制衡住他,取他性命。纵然小师叔神通广大,也难以逆转以寡敌众的劣势局面。五位长老与其百名帮手俱受重创,可是小师叔受伤更重,般般子赶回来时只见一个脖颈以下血肉模糊的人。为了留存小师叔的最后一口气,般般子自挑左手手筋——他握剑的这只手,骄傲又强大的男人咬牙亲手断送了自己在剑道上登顶的希望,这可是他一生心无旁骛追求的事业。
等到考核结束了般般子找到他,般般子依旧冷漠的脸隐隐恻动。小师叔在身后轻轻咳嗽一声,他站在距离索索几步的距离,说:“方才传来消息,说你娘病逝了,本来想早些找到你,可你这孩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一片空寂,般般子起身离开,只说:“进入极饿道吧。”
“月末之前,我会杀了五位长老,替你铺平做三清山最年少掌教的路,你准备好了吗?”
三清山有位道人途经凤坎村,他穿着有树叶清新香气的绵白衣裳,五官端正,眼睛总是笑成一道缝儿,睁开时又炯炯有神;他讲话温柔委婉,哪家有不愉快的家事经他一开解都安心了;见到路旁大胆向他抛热辣目光的少女,他也镇定自若,回以微笑。当时他身旁跟着一个与索索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那少年眼神锐利如鹤,面容秀丽难得一见,身姿挺拔,骨肉匀称,浑身都透着一股仙气儿,一群孩子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位小仙人。而且,他待人接物极有风度,教大人都吃惊赞叹。索索呆呆看着他,手里的老母鸡扑腾走了,脸蛋儿本就皱巴巴的,又狠狠吸了一下鼻涕,他想这位小仙人是不是学城里的姑娘抹了香膏,否则怎么出落得美玉一样。
守门人是最可惜索索的人,他看到索索每天最早起,扫干净整片前庭的落叶,开始读书,读到与师兄弟一同训练;日薄西山众人都去休息,他还往山深处独自训练;月明星稀时踏霜回来,又点蜡烛读书,才睡下,每日只睡三个时辰。他都这样拼命了,一直透支着仅有十四岁的身体,他永远赶不上这群人,甚至谨小慎微地连标准也达不到,每一回月末考核都以失误结束,因为他总是深深地自卑。
“说实话,原先的孩子死了,索索嘛,是我捡到的宝贝,”小师叔微笑着向大家解释,“索索是天命之人。”
“我已经没有当年的气势了,那是我想不开的心病,一个男人钻了死脑筋就难办了。我比你更懂那种滋味,站上不属于自己位子的胆战心惊,对自己的羞耻与灰心。不过你不同,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位掌教的资质,厚积薄发。”
索索原姓刘,在三清山脚下蜿蜒山道三十里地的凤坎村出生。他爹妈算是村里殷实人家,索索早上有米粥喝,一碟炒鸡蛋吃,过午有焯水茄子蘸辣椒,鲜得咬掉舌头的三塔菌煮肉丸,摞得层层叠叠的卷饼;索索在玩耍时还常与小伙伴烧洋芋,掏泥鳅吃,这一切都比后来三清山枯板重复的吃食新鲜有趣多了。
小师叔早预料到,细心地向他解释:“前任掌教死后,我因为心魔不肯登上掌教之位,导致五位长老蠢蠢欲动,蛰伏不安,可他们谁也不服谁,虽然有轮流制度,但他们这几年一直各自培养势力,甚至与外道勾结,越过了底线。倘若任由他们争斗,三清山必定元气大伤,被人乘虚而入。已经没有慢慢部署的时机了,他们随时都会反噬,这五个人必须死,全部铲除,由我肃清干净。”
索索手足无措地站着,小师叔没有上前他宽慰他,他也不知道怎么办,说完后就侧过脸去。小师叔此刻会不会后悔,将这个孩子带上山是毁了他的一生。
小师叔是三清山的千年老二,在他那一辈他曾经被给予最年轻掌教的希望,可是总有比他出色的人。那人并不是横空出世,而是默默无闻了多年的普通弟子,黑发黑瞳的安静男子,沉寂到长老都记不清名字。突然一天,他在一次比试中打败了小师叔,小师叔当时被人扶起来感叹老马失蹄,笑笑不以为意。可是这个人从此一骑绝尘,数次强劲无双地碾压小师叔的自尊,直到现在众人还是说不清他的名字,不过记得他的实力,他是公认的三清山七百年来第一掌教。怎么会这样,小师叔很茫然。后来这个人仙逝,按理来说轮到小师叔掌管全派,可他一直拒绝推让,现在是由五位长老轮流做代理掌门。
索索想了很久,说:“我不愿意看到三清山发生同门屠戮的惨祸,让我踏着他们的尸骨坐上那个位子,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如果小师叔一定要杀了他们,掌教之位就请另择贤人吧。”
最先来见索索的,竟然是大师兄般般子。索索想请他吃饭,他却义正词严地拒绝:“我怎么能让小辈请客,吃食你尽管点,这顿由我来付。”
这一别再见已是天翻地覆,小师叔回去后第二个月,消息不胫而走,他的谋杀计划被透露给长老,长老们合议先下手为强,将小师叔诛杀!
他在白马学府依旧是每天严苛自律地练习,依旧长进得很慢,但是比起追逐三清山的嫡脉弟子们,已经轻松了不少。小师叔常常下山来看望他,为此找了不少借口,什么灵山有恶蛟需要斩杀,什么湖泽之地出了金莲。他总忍不住问:“学成之后,你会去哪里呢?倘若是想回三清山,我就找你大师兄费口舌一番。他好几次同我提你,真的,他也不是严丝合缝的人嘛。”
那位道人掩好孩子的尸身,长叹一声,说终究没有这个缘分,又痛苦地扶住额头,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又急又气地哭泣起来。原来,他此回是为了替三清山寻嫡脉弟子,好不容易选到一个百里挑一的人物,不料福缘太薄,淹死在湖中。道人跟个孩子似的,哭完了,随手一指,对索索道:“就你了,代替他跟我上山。”
索索让整座白马学府刮目相看,他一次又一次优异到几乎不可能有人完成的表现,这回轮到所有人对他望洋兴叹,连大国师也放下繁忙事务亲自会见。他怔怔地低头叹息:“当年他们都说白日微死了,我想他怎么会因为阳寿殆尽而死,这个男人不完成化鹤飞仙的志向怎么甘愿离开人间。”
“可是,白日微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啊,”小师叔笑道。索索抽泣,小师叔摸了摸他的头,“那就成为比白日微更厉害的掌教吧,把他彻底比下去!”
索索满十九岁那年,迎来了自己的最后考核,不合格的弟子会被派回各地。起先他在偌大的雾林中迷路了,最后找到了路,因为心急想赶上他人,铤而走险涉河爬山崖,摔下了陡坡,小腿撞到凸起的坚硬岩石。然后,他用一截树枝一瘸一拐地撑到一棵杨梅树下,杨梅红得烂透了,零落掉下来砸在他周身,红色汁液与腿上的鲜血呼应,他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