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迥春赊

2020-10-01 10:03:48

古风

他忍不住想低下头吻她。

掌柜笑道:“千金客猜你会在这里。”

但她们的确息息相关,这简直难以想象。

哪怕现在只有一分把握,为着春盎,不怕他不试一次。尽管代价是生命。

她喃喃道:“我没了她,一定活不了。可她没了我,却未见得会死。”

看着华丽,实则凄凉。

她年纪尚小时,偶尔会追着董叡问这样的问题。他也是照旧不怎么搭腔,但她渐大渐明了了。那是一个正常的世界,神仙有神仙的矜持,凡人有凡人的烦恼,各不相干。不像现在,时间仿佛停摆,任谁都可以是神仙,寿与天齐。

这一方天地是神的遗迹,是不被神注目的地方,永生是恒定的秩序。

春盎是灯油,她是光亮。慷慨同享这生命的共舞。

“知道。”春盎显得很从容,“但我不会再酿酒了。”

——不是想象中那样,酒无声无息地浸入土地里,栖香没能再现。

人群里发出欢笑的嗡嗡的声音。他们还以为这是请神盛宴,于是自备酒菜,呼朋唤友地干杯。

在这里,生命是一场狂欢。不论是山中精怪,还是凡夫俗子,都同享这长生盛宴。

她说,若他献祭而死,隐藏在经络中的栖香必然不甘心。这份不甘也许能唤出她来。

春盎有时候也很惊异,他明明也是董叡情绪所化的生命,为什么却总是与董叡持不相同的观点呢?于是她也偶尔会想,是否栖香也不会认同她。

他们都瞒着她,都在提防着另一个她。

栖香轻声安慰他,继续随董叡登山。

正街对面有一间卖香的铺子,店伙计是位姑娘,脾气泼辣得很。

栖香是她,可她不全是栖香。

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那是一种献祭的邪法。

她的神气叫他异常亲切,他不免迟疑:“栖香?”

妙舞、美酒、佳肴,一样都没准备,春盎心想,董叡到底有怎样的信心认为这样可以诱惑众神降世?她沉思了很久,直到再一次看见千金客临门,忽然就明白了。

一位神仙站在祭台上念繁琐的祭文。

千金客看着掌柜,突然道:“你是凡人?”

一个道:“我猜下次来的是董叡。”

显然,她始终占据主导,栖香不过是昙花一现。

她原来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躲避了千百年,但最终还是难以抗拒这命运。

刹那间,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台上渐成气象。

千金客在庭院中徘徊了一阵子,突然问她:“你醒了,他们又要重开请神宴,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千方百计才唤醒了你,这次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春盎与董叡精心筹划着,妙舞、美酒、佳肴,总有一样可以诱惑众神降世,打破混乱的永生,重建天地秩序。

不过掌柜也叹息:“大张旗鼓请这么一次,没成功。”

即使他们肯献祭,未见得会有神恩普及。

千金客抱着酒壶站在酒居庭内,而春盎伫立在门前,面上端着紧张的神气。

即使她肯酿酒,也未见得有从前的技艺了。

这也难怪,春盎举手投足间都有栖香的影子,纵使孪生,也做不到如此相似。她们唯独脾性不大相像。千金客看着她,总是摇头:“你为什么没一点脾气?”

——她能醒来,几乎是个壮举,若没有他,简直不能成事。

“栖香。”有人过来拍了她的肩头,又很快改口,“不对,应当称呼你为春盎吗?”

05

董叡答:“当然是尘归尘,土归土,她归于本心。”

春盎顿时明白了他的举动,发了狂似的拼命往人群里挤,想阻止他。

耳边是掌柜的声音。

栖香一直生闷气,千金客也察觉出自己左右不讨好,幸好他不端架子,乐意给栖香陪小心,倒也还算相安无事。掌柜瞧在眼里,笑着点醒她:“不要与客人打情骂俏。”

人群终于闹哄着散尽,掌柜拍拍春盎的肩,说:“跟我走吗?”

只是少。

另一个却不附和:“不对不对,我猜是千金客,十次有九次都是他,他肯定是觊觎酒香想要偷酒。”

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因为想要唤醒春盎。为此,另一个生命寂静了。

趁这时候,她悄悄打望他,不小心被当事人察觉到。董叡放下茶盏,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笑他执迷不悟。

“不听。”栖香捂着耳朵,瞪他,“堂堂半个神仙,一点不自重,你以为你是算命先生吗?”

但对于他们这样的生命而言,那才是完全自欺的神通——借人间香火而得来的神通,一旦没有供奉,瞬间就会被打回原形,与凡夫俗子、山中精怪无异。于是幻境内的神仙更戚戚,即使能逃离,也宁肯自囚在这牢地。所谓请神宴,不过是虚伪懦弱者的狂欢,美名其曰是为拨乱反正。

酒居的两个侍童在她身后嘀咕。

纵是此间过客,也要千金一掷,乐得自在逍遥。

董叡又来了一次。

春盎顿时恍然:“因为差些不甘,所以唤不出她。”

“逍遥自在的事,怎么能叫躲呢?”

自己贡献自己,嚯,多么理所应当。

但这念头不敢露白,怕栖香察觉。惟有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我会把你还给他。”

春盎挣脱不了,眼睁睁见他的躯体也被风雨气象吞噬。

从前的计划不圆满,因为利益算尽,没料到她会沉睡不醒。如果神恩降临,缺席了她,那又有什么意思?因此董叡不再旧事重提,她也将酒居闲置,不肯再酿酒。

还有更多的话语亟待揭露真相,但已经不需要她再细讲。事实上,千金客对神仙们的筹备一清二楚。他听见栖香的关怀,只是叠声安慰她,没有搭腔。

一个道:“这是千金客吗?”

据说是真神仙的情绪所化,不强烈大概也不会有他。因而提起这件事情来,免不了面红耳赤,要与她细细争辩一番。

千金客收起二胡,慢吞吞地道,“我如果能算到天命,怎么会甘愿这样迟才遇见你?”

——在最后关头他们竟都还顾念着心中的那个她,于是爱屋及乌,也肯顾念另一个她。

“天上地下一定要找到她。”栖香静静地看着他,突然浑身都不舒坦了。觉得不是滋味。她从鼻子里哼出一点声气儿来,“哎唷没想到,你竟有这样缱绻又缠绵的使命。”

最后董叡从高席之上站起身,义无反顾地走向祭台,继续未完的祭典。他口中吟诵祭文,越吟越慢。苍穹间的风雨气象呼喝而来,声势更大,直劈祭台。

风雨化作飘带,缠绕他,同时也袭穿他的身躯。千金客呕出一口血来,跪倒在上。极大的痛苦折磨着他,然而他紧紧盯着台下的春盎,想从她的目光中看到曙光。

“为了那一场请神宴,春盎耗尽心血,身心都已经沉寂——与死无异。”董叡与栖香面面沉默。他似乎难以启齿,但还是坚持讲下去,“千年以前,我的思念化作千金客,只是为了找到她、救活她。实际上,她早没有心血来支撑这具躯体了。你是现在唯一还跳动的火苗,如果不回归唤醒她本心,迟早也会油尽灯枯。”

即使是情人之间讲俏皮话,也不兴这样说。千金客心想,那时候大概是春盎占着上风。

吱吱呀呀,断断续续,好像杀猪。

春盎唯唯,很顺从。

春盎眼角挂泪,犹在挣扎:“我不是栖香。”

“自己贡献自己,需要什么道理?”董叡并不理解,“她们是息息相关的。”

这样的话,他不是第一次提起,也不理会说出来会叫她难为情。栖香当然是不肯认的,她只道,“谁很喜欢你啦?掌柜说十里外也有位风流倜傥的可怜人,不见得一定要是你入赘。万事没定数,你不要胡言乱语。”

但这点异样太微不足道,栖香完全沉寂在她体内,不足以动摇她的想法。

这里是神遗弃的天地。虚伪而懦弱的神仙自囚在这牢地,只为祈盼众神恩泽。但是神仙们自欺得久了,便也忘记一个事实。如若当初众神有破开神息魔气的大神通,怎会甘愿遗弃这里?

哪怕现在只有一分把握,为着栖香,不怕他不试一次。尽管代价是生命。

天地四方的生命都齐来凑趣,仙山之上云雾更淡,处处是拥挤吵嚷的氛围。

他不说,春盎困顿于某种难以言表的原因,也避而不谈。

讲出来,反倒是她自己先心惊这话里的意味。

毕竟自己贡献自己,多么理所应当。

另一个难得附和:“他说了,等天地秩序重建,有我们照顾你。”

春盎不知他什么意思,只好笑笑不说话。

神与他们,是完全对立的立场。

千金客苦笑着叹口气,但生死当前,竟没什么怨恨,也许是早就隐隐猜到栖香不会再活过来。也因此,他更贪心,还想得到更多。

董叡怕她劳累,特地多来看了她几回。他眼里尽是不解与疑惑,相知千余年来,他还是头一次不能明白她的举动。千金客倒是欣喜若狂,终日围坐在酒居内,看她忙碌。

这样一思索,春盎下意识地想要袒护董叡,不愿细想其中的鬼祟。然而,偏又好像真有个栖香在内心深处呐喊,使她不得不留神去探听细节。

酒居内,春盎道:“我不是她,你费尽心机,也是枉然。”

此刻听闻她的答复,千金客难得露出几分茫然的神气:“你也不想开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睡着之后的事,她一概不知,不过隐约地猜中了。

岂知这美酿在送宴途中被失手摔落,酒香飘溢在天地间,就快要消散不见。她万分不甘,沉睡中的心神与酒意共鸣,将这份不甘栖身于酒香中,成就了全新的生命。

似乎为了呼应侍童的话,董叡向她看来,给予一个安抚的眼神。

千金客道:“我有一件使命,非做不可。但我不乐意。”

一出口,竟然先是这样大煞风景的话。

这一次的请神宴显然与上次不同,处处透着古怪。

然而他绝口不提这千百年间的事。与她谈论,虽还是旧日的语气,但也不再重提要她酿酒的心愿。

他们自恃一语双关,说着说着,都低声笑了起来。

“别信圆满,你即使在这里,与我也不圆满了。”

然而,命运怎肯善罢甘休。

——然而,气象散尽,始终不见众神降世。

他看着她,老生常谈:“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可以预见他并不想逃,是另有打算。

她抬泪眼,定定地看着春盎,凝视另一个自己。栖香有一时的恍惚:日后春盎是不是也会偶尔这样惊异地注目自己——感叹彼此这息息相关的生命?但她心想未见得,即使她肯舍身这一次,春盎也不一定感激她,而她却只能藏在这躯体内,连呐喊也无力。

他恨栖香不争,这躯体,不见得一定要是春盎做主。他相信栖香还清醒着,此刻也许正静候在经络中——他们是一样的,虽然是别人的一部分情绪,但应该有完全独立的人生。

如果她是春盎,他不一定会相信她,而她始终怕他另有打算,会坏董睿的圆满。因此宁肯再酿一次酒,获取他信任的同时,也叫他自觉留在酒居关注酿酒进度,无暇分身。她又想,董叡也许正算计他,因此配合地耍了花样,故意做出一番“酒出惊鬼神”的大气象来,故意告诉他“因为差些不甘,所以唤不出她”。

千金客慢步进酒居,听见他们的打趣也无动于衷,只是简单同春盎打了声招呼。春盎正在庭院中烹茶,见了他,总先要失神一会儿。

千金客倒宁肯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栖香在暗中提点她。他说来头头是道,很有一番道理:“我知道这地方荒唐:鬼神不分、妖人同途,神没有神的尊严,人不知人的命限。请来诸神恩泽万里、重建秩序,仅仅是你们的圆满而已。但是多数无辜的生命会因此被驱逐。”

彼此互通名姓,姑娘起先不肯说,只是问他:“你真叫千金客?”

栖香闻言不说话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03

08

身躯被风雨气象完全吞噬前,千金客笑了笑,以挑衅的目光,望向高席之上。随即,慷慨赴死。

好狠心,竟然咒人家百年内不圆满。

栖香在这种时候才显作用,总是温存。害他们每相处缱绻时,却又剑拔弩张。

栖香也怕他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于是同他解释道:“你嘴上总说不要,可见心里是常常思量,没能真正摆脱命运。倒不如遂他们的愿望,早早将那生命送回去。这样一来,你就只是你,不是什么天地间的过客。”

千金客闻风而来,同样替她拒绝这使命。

栖香问:“怎么还有怨灵?这里不是长生的天地吗?”

但她没想到,使命还在。不过从他的手中,交接到了她手里——唤醒春盎。

是千金客。春盎在心底悄悄说。她每次也难以区分他们,但他看来时,眼里不经意的情意露了马脚。

也只有千金客,还将她当做曾经的爱人。

她回头看去,认出他是卖香铺的掌柜。

——也都太迟了。于是只好在这细枝末节上做主:将相伴的时日无限延长,长到足够相信自己可以抗拒这命运。

他也听见门外侍童的打趣,进屋后坐定,便问春盎:“他又来扰你清闲了吗?”

06

栖香心里隐约害怕,认为不能去碰触这禁忌。可是她一想到千金客,又觉得自己该万死不辞。

姑娘气得直跺脚:“你赶紧走,不然别人该以为这是杀猪的铺子了。”

再开请神宴,少不了要她再卖力,于是千金客应运而生。要他牵引这不甘的生命,过云雾、登仙山,唤她自己醒来。

董叡其实可以不应许这荒唐的请求。然而,他终究还是点了头,承诺下来。

这方天地,是栖香曾生存过的天地——山水市井,人情冷暖,一点一滴的回忆藏在血液中。他不信她没一点触动,不信她不愿回护。

“误入此境地。”掌柜的笑呵呵地应,“不回去啦,到乡翻似烂柯人,没意思。现在他乡也作吾乡。”

日头一点点往下偏,始终没见千金客。她感觉到被支配的荒谬与无力。董叡是有把握的,他不会赶来了。

春盎看着他,轻声反问道:“万一他有圆满的计划呢?”

然而,当另一个与他相像的男人走进这乡镇时,栖香蓦地觉悟了。

但显然千金客并不赞同。在他看来,请神宴不会有圆满的结果。

那壶酒,自然是假的,哄骗他的。

他说:“请神宴也好,祭神典也罢,都是假的,只是神仙们自己在哄骗自己。”

“是千年前的盛事嘞。”掌柜随即笑呵呵地说,“谁不爱热闹?我当年还是头一回腾云驾雾登仙山,只怕赶不上瞧这热闹。”这天地秩序,施舍众生平等的神通。但凡人总有畏惧之心,从前少敢尝试。

那么他怎么能够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在漫长的时间里,他们翻遍古籍,终于觑到一点天光。据说,有一种古老的宴典,可以上达天听。

他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同她讲请神宴的筹备。这场盛宴,原本是他与她的精心谋划,千百年前如无意外,早该实现。她有一瞬间的心动,因为觉得自己也该万死不辞。

两个侍童紧紧地拉住了她。

往常他从不问起千金客,即使这人是他的化身,但也像不愿结识一样,屑于提。因此春盎很好奇:“怎么啦?”

难得他们能和睦相处这样久,虽然还是为着栖香的事。但这段时间里,他不当她是栖香,没故意混淆那种暧昧的气氛。

可惜功亏一篑,她也沉睡千年。

掌柜只当新奇。栖香却怀着很一言难尽的心思,热衷地投身这件事情里。千金客对此的态度也很明了:“我偏不要找到她。”

而更多的时候说不清,也许爱恨对半分,只好没脾气地放纵他。

然而栖香一点感触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即使她推门进屋,看见一模一样的自己躺在床上沉睡,也依然毫无感觉。她十分清醒地想,她们是完全不相同的生命。

春盎问:“外面什么样?”

聪明的、不相干的神仙早早逃离了这地方。她与董叡仰仗此间气数而活,却是逃不掉,也无处可逃。

这尊贵客偏爱招惹她,栖香甘愿忍了。反正掌柜嘱托了她:要和睦共处。即使这尊贵客钟情讲故事,她也只能洗耳恭听。

他们是神不经意遗弃的子民,春盎不问了,她开始祈盼神恩降临。

春盎骇然地笑,一面想骂他妄想,一面又不忍心。

董叡也说:“不管怎样,他是另一个我,而你是另一个她。”

愈往上行,云雾更盛。最后,董叡在一处酒居前停下脚步。

才有了鲜活而泼辣的栖香。

说到这里,栖香不免豪气万千,跟他许诺:“你可以在我这里安居下来。”

而可以反驳她这信仰的,刚给予她了一个温柔的目光。时间与期望已经矫饰了神话,心中即使鉴别出真假,他也不会否定她。

祭神典如期而至。

02

是董叡。他故意回避了千金客来见她。

千金客察觉她的异样,冲上前问:“你怎么了?”

他说,偏不要。在她跟前故意讲这话,像表决心似的。饶是栖香面上再沉得住气,嘴唇的弯弧也高高扬了上去。不过她偏要小声嘟囔一句,什么不要呐?这都还不见得全由你做主呢?

千金客仍然顽固地替她拒绝,“即使你们赋予了我与她生命,但也没有这样的道理:竟然叫她贡献自己。”

但董叡从不给她答案。慢慢地,她也已经心知肚明。

而一位神仙为此沉睡,她的不甘化作新生命,飘荡在这人间。

她不免心情低沉。千金客倒比她更看得开,还过来宽慰她说:“在这之前,你已经很尽力了。”

这下真叫她骑虎难下。难道宁肯现在见死不救,最后却与春盎一同消失吗?栖香当然知道董叡告诉她此事的用意,因为任谁都会算这笔账。更何况她是救自己。

栖香局促不安地笑,解释道:“你和他…气质不太相像。”于是她也在想,是否那位神仙也会有不与她相像的地方。

春盎藏在人群里观看这祭典。

她体贴的目光中带着悲悯的意味。

01

千金客在一旁问:“要唤醒她,我们的代价是什么?”

栖香觉得不可置信:“她是神仙,神仙怎么会死呢?”

另一个从不附和:“一定是董叡。”

他不开窍,还慷慨地分享。栖香索性走开来,决意不要再听他讲故事了。

这会儿不同,显然栖香更占主导。她抓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不要参加祭神典,快逃。”

于是他在某处乡镇安了居。

董叡显得通情达理:“去看看另一个她,再做这决定吧。”

一个道:“董叡不让你去。”

再年长些,春盎又爱问:“为什么我们不早些逃?”

他说:“到这里了。”

或许不是她,而是在她体内的栖香。

他如怨如诉地讲这玩笑话,饶是春盎面上再沉得住气,牵动骨血深处,眼中的悲恸也难掩饰。

07

下一刻,掌柜却叫破她心里的小九九:“栖香,不要胡闹。”

她没说。

此为天与人间。栖香随口追问道,“地呢?”

“那你怎么会遇见我呢?”

这日,栖香一个人在店内忙活,有熟悉的身影在门口站定。

“我不能总是这样。”春盎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我把栖香还给你。”

泪滴落下来。

见得少了,竟以为没有。

他费心机,只怕他不心甘情愿,不继续自我献祭。

他早将栖香的脾性拿捏清楚,不等她欲拒还迎,当先闲闲地掐指一算,“哦,那位风流倜傥的可怜人,百年内娶妻,则会夫妻命格相冲,鳏而不得志…”

酒被泼洒满地,香气在天地间飘溢。

董叡淡淡道:“这里是永生的天地,但不代表这里没有生死。”

何况她告诉他的另一个办法就是献祭。

春盎打量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隐约觉得他们有事在瞒着她。

他没说尽意,可见还有另一层意思,有心要他们误解,以为大家都是平等的生命。不然他怎么不说自己是另一个千金客,也不说春盎是另一个栖香呢?因为在他们漫长的时间里,千金客与栖香不过是其中一段,不值得与他们一概而论。

这一点她显然知道,所以更难过。

千金客牵着她的手,犹在劝她:“别理会什么使命,我们生来,不一定要遵循这既定的命运。”

春盎再度酿起酒来。

积年累月,天地间都留下他的痕迹,他又想,也许是时候该歇脚了。

董叡只说没事,同她讲好请神宴的时间,稍坐片刻,又起身离去。

栖香走在半山中,只觉得满山的云雾缠眼,辨不清前路。一只手蓦地伸过来,牵住她手腕。栖香稀里糊涂地跟着走,半晌后,眼界开阔,视野清晰。原来山中真有人家。只见一间草屋耸入云端,仔细再看,其实是檐顶之上的炊烟口,正缓缓冒着烟,山腰云雾尽出于此。

人人得以成神,于是神仙不再被供奉,庙宇香火冷清,给蜘蛛搭了屋。

一见他,总是抢先说:“客人,你别进来污了我的香。”

董叡也叹气,但是没搭腔。

她不是他所抗拒的使命——虽然如释重负,但到底斤斤计较,恨他生命中还会有另外一个女人插足。

千金客道:“不认识,只知道与酒相关。”

他要找的人不是她。

还是吱吱呀呀,断断续续。见她又跺脚,千金客忙道:“姑娘赏脸,算一卦吗?”

“她要不行了。”

栖香其实并不好奇这些事。她这一生,注定是凡夫俗子的一生,仙山之上的云雾尚且不能由得她称斤卖了银两,这些故事在耳边听得多了,也只是愈发明白,与她没有什么干系。

现在酒香具备,还只差一个条件。

她红了脸,心里拿不准主意,只好讨教长辈:“掌柜你有听说过请神宴吗?”

但对于真正的神仙而言,这是完全虚假的长生——借天地灵气而得来的长生,一旦不在这环境,瞬间就会被打回原形:该老的老,该死的死。于是幻境内的生命更惶惶,将自我圈禁在这牢地。美名其曰是为长生不老。

栖香不懂他未尽的意思,因此应和地笑。同时真心实意地为千金客感到愉快。

栖香手忙脚乱给董叡上茶。

而如今长生于她,不过是与另一个自己角逐:至死也不罢休。

因此更愧疚,春盎埋着头不敢看他:“事已至此,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她每次也难以区分他们,是他眼里不经意的情意露了马脚——却不是在看她。

从前,春盎为了那场盛大的请神宴,花费百年,呕心沥血才酿出一壶能惊动鬼神的美酿。酒一出,她血气耗尽,就此睡去。

然而最开始,这里不过是神魔的古战场。数不尽的神与魔在此陨落,神息魔气盘旋不离,久而久之,竟成了汇聚灵气的仙幻之境。

千金客这名号,多少还是不好听。

她与董叡是甘愿彼此成全的,既不要“士为知己者死”,也不要“伯仁因我而死”,统统都不要。神恩的救赎,少不得他们其中任何一个。

春盎不信,她绝不肯相信。

春盎笑了笑,不吭声,她没法点评另一个自己。

千金客道,“世有青山,山腰常年见云雾缭绕。山里住着一户人家,炊烟将青山横腰一斩,往上是仙人仙境,往下通俗世凡尘。”

于是不免都悲哀。

酒居算是荒废了,但陈年的美酿照旧使人眼馋。董叡来看过她。那时候,她刚从千百年的沉睡中醒来,他环视酒居,说不行:“酒香引人来,不清净。”

人群内静悄悄地,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诧,酒肉香气还飘溢在天地间,只是再没有欢欣的气氛了。

春盎不肯再酿酒,即使肯,也未见得有从前的技艺。

千金客耳朵好,即使听见了也不敢吱声。

千年前,栖香在此幻化成形,也是他,笑呵呵地伸出一只手同她讲这话。

他们从不让外人轻易进来,可是有时候也拿不准,因为完全分辨不了。

反观他们,一厢情愿为了一个虚幻的梦想,牺牲了一切。

但即使她有技艺,要酿一壶与千年前相似的美酒,也一点不简单。

毕竟他只是他情绪的化身,是半神。以半神之躯献祭,不怕行经半途功亏一篑吗?他说:“若一直在这幻境内,春盎就永远摆脱不了栖香的影响——纵使微末,却也会叫她不得不顾虑。因为这天地爱平等,生命是永远独立的存在。”

“她不行。”

“对你们来说,不成功才是好事。”千金客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真请来了众神,这幻境内的秩序通通都要失效。只有神仙们坐收渔利,再享神通。”

因为蓦然多出一个“董叡”来。好像命中注定,要去找到另一个“春盎”。

春盎有时累得打盹,他也体贴,替她看顾酒醅。

千金客道:“爱恨情仇,没有哪一桩不会生怨。这里是古战场的遗迹,若被怨恨迷了眼,天地也不容。”

一阵战栗自四肢凝聚,直燎心原。春盎看着迎面而来的千金客,没征兆地泪流满面。

千金客从来不讲自己的故事,但偏偏栖香最好奇这一件。有一日,她替千金客新做了味香,见他心情好,便小心地开口探问,“你怎么老躲在这乡镇里呀?”

他笑说是。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名字,她疑心是唬弄,于是也笑:“那我就叫纂香谱。”

大概也心虚。

但心境到底不同了,她只好更缄默。

04

董叡要求圆满,势必不会亲身涉险,而且现在不同以往了,在他看来,没有谁比千金客更适合。

果不其然,千金客露出生气的神情。栖香心底窃笑,正想要哄一哄这尊贵客,却见他又平白无故自己就消了气。

千金客道,“人间尽头有一口井,井口只见黑岩红浪。井边也住着一户人家,日夜摇铃,引世间怨灵归去,井外是红尘醉梦,井内是炼狱修罗。”

可即使如此,栖香还是感到无尽的委屈。

他曾告诉董叡,献祭的办法也许会失灵。

然而,迟迟没见其他动静。

不甘的心思渐渐作罢,春盎也慢慢从哭泣中清醒过来,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可怕。

董叡沉默良久,这时候突然想起春盎从前手舞足蹈与他筹谋请神的神气。这千百年来,他每次想起,总是惊异于她眼里的虔诚。她是神仙,照理不必有信仰,是这境地逼迫。神仙现在是不管用的称呼了。他们与万千平凡的生命一样,困顿于命数的捉弄,拿不准自己的前路。除了长生,他们一无所有。

现在董叡与千金客都死了。

祭台之上,只见千金客口中的祭文愈念愈快。

春盎的酒酿出来了。

春盎果然眉间有迟疑意。

这一厢情愿的想法,千金客从来不承认。

他不语,栖香也突然默不作声。

祭典开始了。

她嫌弃他不爱干净。千金客不与姑娘计较,他在店门口坐下,悠然自得地拉起二胡。

不久后,酒居请来了两个侍童看门。

他在天地间快活千年,完全忘记与生俱来的使命,他心想,他是独立而自主的生命,不该有任何的羁绊与束缚。因此,他给自己取名作千金客。

春盎没告诉他,在他之前,董叡其实刚来过。

她费心机,只怕他不心甘情愿,不愿意自我献祭。

他的话晦涩不明,却叫栖香心头暗动,不忍啐道,“怨来怨去,还不是嫌我怠慢?难不成是我非要守在这里等你来吗?”

不然,为何冥冥中构建出这永生的和谐的秩序?

神仙腾云驾雾,转瞬便到了仙山之上。

千金客没说。

命运原来是要他们自我贡献。不是不怨恨,但怎么能够去怨?难道要先恨彼此的相遇是错误吗?

顾店闲时偷偷觑他,见他竟又跑到店门口坐下,悠然自得地拉起二胡。

仙山之上,有许多的神仙。其中几位,曾见过外面的天地,有时候读到从前的典籍,不免涕泪俱下。所以他们筹谋了一场“请神宴”,虽然棋输一着,但至少看见了曙光。

千金客与董叡争辩不休,所以他们看向她。现在一切全由栖香自己做主。

千金客笑了笑,只说:“命运的事,没一句说得准。我只是想要她反客为主。”

心境全然不同,怎会有她的不甘来与酒意共鸣?

栖香决意要帮他找到那不甘的生命。

而春盎只是低下头,往人群后躲了躲。

因此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莫名其妙的神仙的请求,她与千金客同慢步下山去。腾云驾雾也许行途更快,然而此刻完全顾不上,只恨时日不能长些,再长些。

他讲的故事,是栖香梦里也想象不出来的。

栖香问:“她是什么样的?”

她愉快地探出头,刚想吓唬他,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

太温存,先使她不好意思起来。又赶紧补充道:“人间讲这算入赘,名字得改,也不许你真一掷千金。”

春盎只是笑,不理会一瞬即逝的泪珠,稍退一步回避这吻。

而后果然,气象快要散尽,却不见众神降世。

他讲得不错,真正的春盎不会对他慈悲。她只会恨他常来,像故意似的,非要勾起她内心源于栖香的不安定。但现在这恨也不纯粹,因为还混杂着栖香对他的爱。春盎玩笑时曾跟他讲过:“我现在对你是又爱又恨的。”

古籍上不止有请神的宴典,还记载着一种请神的祭典。

她醒时看着他,偶尔会觉得自己残忍。

这动情模样,更似栖香。

千金客深呼一口气,一狠心,将酒壶摔破在地。

她这模样不小心叫店掌柜看见,落了一身的教训。隔了几日,掌柜与她捧着崭新的衣袍来找他,说邻里邻居需得和睦相处。

“至少此刻是。”见她反应,千金客更是斩钉截铁地说,“只有栖香才肯为我流泪。”

春盎茫然而无力地垂下了抓着他的手。他也知时宜,落后一步,当刚才的一切没发生过。

千年前的风景恍若重现在眼前,只是一切不同了。从前的她,是为了那场盛大的请神宴,而如今,她不过是想要唤醒另一个栖香来。

在他们相同的期盼的目光中,她不禁泪流满面,挣扎地道:“我不要。”

酒一出,惊鬼神。

——他不能总被使命牵绊着。

“不告诉他吗?”栖香沉思这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临走的时候,提起千金客,“不告诉也好。但我有一件事恳求你,千万别让他回归于你,情愿你杀了他,也别要他受这不醒事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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