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诸位。有人见过宛丘北地山上的那片林地吗?”妫白道:“在下见过。十年前,我父亲还在朝中做官,他带君主来山林赏景打猎,我在后面跟着,那时树林茂密,猎物也多。
一众人默默无声。
“嗯。因为姑娘跳的太好。”
阿零的气息越来越不稳,步子越来越凌乱,妫白也被她的白绫伤了内里;两个人打得越来越无章法,阿零一脚踩空落下山崖,妫白收剑紧随其后。最后的结果竟成了妫白右手持剑,剑插在山壁里,左手抱着阿零;阿零捏着白绫,死死地抱着妫白,白绫将两人紧紧地缠在一起。
阿零感激地看了一眼妫白,她突然觉得,她对不起人家。
屏风后一阵骚动,戏开始了,周围的灯全都灭了,只留下屏障前的一盏。不多时,屏风后面出现了一个有着妖媚身姿的女子,指甲尖长,手持小扇,在屏风后款款走着。就在众人赞叹她的妖娆身姿并猜测她长得如何美丽时,女子冒出了狐狸耳朵和尾巴,她动了动耳朵,又摇了摇尾巴,众人忙拍手叫好说店家戏做得认真,道具做得也逼真。
“怎么来砍山上的树了?”妫白问其中一个大伯:“山下砍过的树木已经足够了。”
“白公子,我听说今儿是要看狐妖记。”宋爷道。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
赏过桑林之舞,不得不知。
......
“来来来随便坐随便坐!大家都来捧个场,有钱碰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哟,白公子,宋爷!来,这边儿请——”店家招揽着生意,看见妫白和宋爷来了忙热情地揽二位到一个前排的好环境。
“谢谢公子夸奖,”姑娘扯下发间的鹭羽递到妫白手上:“送给公子了。小女子名叫阿零。”
姑娘抿唇一笑:“惟妙惟肖吗?”
山鬼挣脱绳子,留给妫白一个吻。
妫白叹,不知飘零,何以桑林。
“只是身在贵族,不敢随便富贵。”
阿零成心要和妫白殊死相搏,白绫甩得漂亮,发出“铮铮”的响声,在妫白身旁围绕回环;妫白好几次擦着绫边躲过攻击,用剑挡住强势的掌法。两人从山洞内打到山崖边,周围的草屑都随白绫的挥甩和剑锋的气势在风中飘动落得七零八落,不远处的树叶都脱离了树枝,飘向天空。
“你们看那血!就好像真的一样!”
“山鬼,你换上我的心,出去转一天吧。”妫白好像能看透阿零的想法,温柔地摸摸她的头说;山鬼可以换人心而保人不死,可曾经哪有人愿意让她换呢。没想到山鬼出去没多久,蛇妖来山洞找山鬼蛇妖们还想为狐狸姐妹们报一仇呢,看到妫白别在腰间的鹭羽又作罢。
要到月中旬,陈国的街市为了多买卖些生意,常在月圆之夜办活动:有时会卖一些圆形糖饼以模仿月圆,有时会办灯展挂闪着红色温光的灯笼,有时会做戏,讲一些蛇狐狼妖在月圆之夜成人型出去觅食的故事。
“你怎么知道我与那些成人型的狐狸有关呢。姐妹们和我说了你。”
妫白出现,站在木桩前。
大伯支支吾吾地说:“......还不够。”
祭祀礼毕,众人散了,他那欣赏又不奢望的眼神出卖了他,模仿巫女的姑娘下了台子,跳着走到他面前:“经常见到公子呢。”
山鬼天生幽怨之气,擅长附上人身;她为了给被毁灭的山林复仇,占用了一个本来马上要跳《桑林》进行祭祀仪式求雨的姑娘的身体;本来祭祀巫舞之间就有很多相通相像之处,她擅自将祭祀舞蹈改成《招魂》,稳固自己的身形,还能招来狐妖蛇妖的怨气,使她们化成人形。但她好像留恋起了这具身体,留恋待在妫白身边,留恋作为一个人活在人世之间。人多自由啊,假惺惺地说祭祀神鬼求雨求粮,砍树还不是照样砍伐,是那样肆意地控制自然毁灭自然。
妫白一路看花,一路赏景,一路走到一座山洞前,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走进,没想到是阿零的背影。
“哟!你小子还挺厉害的!”几个狐妖姐妹怒了,纷纷围住妫白。
“......是啊,确实不是《桑林》。”
“山下的树木是官府数过了的。你是想牟取更多银两吗,这样可是犯国法的。”妫白从来都以笑待人,不管认识与否,但是此时此刻他却笑不起来,清冷的面孔上透过一丝严肃的凉意。大伯灰溜溜地逃窜走了。
那天祭祀过后,山鬼突然身形不稳。“怎么了?”妫白立刻扶住她。“有人...有人动了我的山。”来山上一看,果然有人在砍山上的树。
阿零轻轻地叹了口气,眼里尽是悲凉落寞;她看出妫白爱慕她的巫舞,她也把妫白当作一个知她赏她也值得她自己赏识的公子,可是,妫白看到这样的她,他会接受吗?她要留下他吗?
后来楚国的才子屈原听说了友人妫白的事,写下《九歌山鬼》: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山鬼姐姐说,谁也不能动她给过鹭羽的人。”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阿零不吭声,默默地掉泪。是啊,这场什么也不说的斗争有什么意义呢。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今天早上,我让徒弟上南河那儿再拿些磨你剑锋的器械,他偶然听说南河死了一船的人,个个都被挖掉了心脏!也不知事情真假。”宋爷煞有介事地说道,偏偏妫白并无什么惊异的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此事倒有些意思。不知真假,尚且待着。”宋爷想想,倒也是,陈国数年来太平和乐,昌盛富饶,该祭祀的神神鬼鬼都不曾忘,礼节亦详尽丝毫未少;如此平安无事,怎会无端生乱,死了那么多人?大抵是人家闲来无事开的玩笑凑的热闹。再者也没有什么人担心,应该是假的。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在下妫白。”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妫白迅速出剑,挥剑挥得漂亮,一个回旋剑划伤了周遭三个狐妖。
“你们认识阿零吗。”
快到秋日,山上的树叶纷纷落下枝头,此时此刻,山中的一片景色更显得悲凉萧瑟。
“阿零,你现在要杀我吗?我左手拿剑右手抱你,可没有多余的手反抗你了。不过在死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妫白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细细地抚摸着自己带来的长白剑的银色纹路:“怎?宋爷似有心事。”
宛丘北地这边多日无雨,祭祀还得继续。妫白想去北地山边采些花送阿零,顺便问问他想知道的。
“怎么这么真实啊,看着吓人。”
“国姓。贵族吗。”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女子听见大家的掌声和叫喊声,手影移在下巴前,似是在掩唇轻笑,直勾得外面的男人心中荡漾吹起口哨,又免不了被自家老婆揪耳朵骂。屏风后又上来一个人,发出了恐惧的惊叫声,看着也极其慌里慌张,手脚不知怎么摆动,往左跑又往右跑——不用多想,这应该是狐妖要吃人的戏了。果然女人伸长了指甲,一跃而上裙摆蹁跹,掐住了男人的脖颈,指甲划开了他的脖子,男人还没来得及再叫就应声倒地,鲜血溅在屏风上。
她起舞热情奔放,在宛丘山坡之上:她击鼓坎坎声传,在宛丘下欢舞翩然。她击缶坎坎声响,在宛丘道上飞跃蹁跹。妫白多次见过了那扮作巫女模样的姑娘,只觉得她真是不同于其他肤白貌美的女子,总是在脸庞上抹一层墨绿,顺滑的长发间随意地树了几片鹭羽,手里也携着鹭羽,因兰汤带上一身芳香,衣服鲜艳多彩像百花一样,盘旋起舞的画面仿佛神灵附身。身上不断放出的闪闪神光令妫白如痴如醉,不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里,他面前或者脑海的景象永远是那巫女旁若无人的高傲的炫美而精彩的舞姿。
是真狐妖出现了!早上南河的惨案是真的!大家慌忙站起四处逃窜,椅子摔在地上,台子边卖的糖饼全都四散落在地上。狐妖移动地很快,跑得慢的几个人全被她们一击击倒,挖出心脏。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妫白也无数次听过祭祀的故事,他是陈国的贵族,国姓妫,陈国从上到下都信奉祭祀的天神地祇人人鬼鬼——这种巫风从商朝开国时已经很盛。商朝第一个君主汤执政的时候,天下大旱七年。汤占卜的结果,说要用人作牺牲,老天才会下雨。汤不忍心拿活人祭天,于是自己穿上麻布衣服,披上干枯的茅草,驾着白马拉的大车,用这种苦行到祖灵的所在地桑林去求雨。他的祷告未完,大雨就下起来了;人们欣喜若狂,跳起舞来。这场舞蹈被保留下来,就叫《桑林》。跳《桑林》时,人们打着有五色羽毛的旗子,头上也插着彩色的羽毛。汤灭夏桀以后,命伊尹整理了这个舞蹈,就是《大濩》,成为商代祭祀先王的乐舞。演出时要敲着鼗、磬、钟,吹着管,还有歌队歌唱,气氛威严而肃穆。巫女姑娘现在跳的就是《桑林》。
“公子真是有趣。”
而不过十年的光景,树被砍光,猎物没了,人们不顾后果地杀伐大自然,最后你们祭拜山神,却没有保护山;你们祭拜湘君,却污染了黄河水;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以巫术讨好神神鬼鬼,但你们却不顾及行动。前不久大伯为了银两在山上又来了几笔“杰作”,如今还要来迫害山上之神?”
“你说的《招魂》,我也会跳啊。”
她是一只附上人身的山鬼。
一阵鼓掌声一片唏嘘声议论声掺杂在一起: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宋爷倒也不露出紧绷的样子了:“听我徒弟说,宛丘南河出了事。”
妫白眼看四路,耳听八方,使剑截住了狐妖的攻击;眼看受伤的狐妖越来越多,为首的狐妖幽怨地“哼”了一声:“姐妹们今天吃得够多,咱们走!”
阿零吸吸鼻子道:“你知道吗,我祭祀的是山鬼,山鬼不是神;我跳的是《招魂》,《招魂》不是《桑林》。”
此句一出,狐妖们顿了一顿,“你怎会知她!”
“这可能是山鬼给人类的最后一次机会吧。”妫白手握长白剑,长叹一声,转身对阿零:“《招魂》很美啊,可惜看不到了。”
此月恰逢做戏。
“岂能用惟妙惟肖来形容。简直就是神灵一般。”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阿零听见这特殊的有些清冷的声音,就知道是谁了。
“阿零。”妫白叫她。
“这出戏做得真好啊!”
宛丘历经了一个月的大旱,突然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救回来了,山鬼消失了,狐妖蛇妖也消失了,没有挖人心脏的消息了。
“因为你跳的巫舞。就是真正的神在跳一样。”
她起舞热情奔放,在宛丘山坡之上:她击鼓坎坎声传,在宛丘下欢舞翩然,无论是寒冬炎夏,持鹭羽舞姿美艳。她击缶坎坎声响,欢舞在宛丘道上,无论是寒冬炎夏,持鹭羽舞姿漂亮。妫白无数次见过了那扮作巫女模样的姑娘。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有大巫师算卦,道杀人吃心之事在于山鬼。一帮胆子大的人合起伙来抓住山鬼,把她绑在木桩上,要用火烧死她的灵。在这帮人之中,还有当天在山上肆意砍伐的大伯。
更没想到她在吃人的心脏。
妫白突然站了起来,手紧握着剑:“不好,是真的。”与此同时,屏风后面又出现了八九个女人,全都露出了漂亮的狐狸尾巴;屏风被她们的指甲轻而易举地划开了,狐妖们涂着轻佻的黑色眼线,浓烈的眼妆,有着一双极其魅惑人心的多彩瞳仁,脸色白润,唇色都是艳丽的红;身上的衣裙五颜六色,飘忽摇摆不定,台下的男人们看直了眼,妫白大喝一声“都快走”,而近处的一个男人顷刻间被狐妖抓去咬断了脖子挖掉了心脏。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阿零扯下手腕上的白绫,白绫立刻像是活了一样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妫白眼花了,他竟然觉得白绫像是白蛇一样,朝他发出“嘶嘶”的声音,摇头晃脑以示挑衅。这些天真的发生了很多事:巫女降世,南河惨案,狐妖吃人,连阿零的身世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