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母亲拉着我坐下,“你也熟识的,是你祁家大姐姐,祁毓。”
“你以前不总是说要嫁个顶尊贵的儿郎嘛,最近倒是不怎么听你提起太子殿下了。你小的时候可是成天惦念着呢。”
原来还真是。
夜色寂寥,远处丝竹之声隐约入耳。我垂眸,不去看他。
少年的声线和雪一样干净而清冷。
是年少的我闯进了宫墙深院,还是那个成婚九年死在产房的我回溯到了七岁时的冬天。
我知道他是在讨好我,也不仅是在哄我开心。作为一个以成为明君为目标的君王他自然不是流连后宫之人。
琉璃拉下脸,看了看我的神色,什么都没有说。
“描斜红,点面靥。”我轻轻哼唱着歌谣,打开妆蔻。
而我认识陛下则是另外一遭事了。
12
坤宁宫里忙作一团,我却恍惚地坐在榻上。
自那夜回宫之后,我就发觉他对我有些不同了。
他没点头,仍然盯着我发愣,面色潮红。
紫玉正是因为我在雪里玩闹生病之后才成为我房里照顾我的。
“阿柯,岳珂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答复,最迟中秋。”
我端起银耳羹,没想到刚喝了一口就呕了出来。
我觉察出他的目光从我的发髻上停留了半刻又离开了。
“放心了,姐姐。”我嬉笑着拍拍她前胸上的团花,“扮得好生认真,姐姐生的又俊又美,只消去那贵女堆里一走,恐怕香囊都装不下了。”
他脸上挂着明灿灿的笑,“阿柯和小小柯想我了吗?”
难道是有了吗?
我不敢细瞧,只得行了个万福礼,“南柯见过太子殿下。”
“不如婢子去看看,许是什么事情耽搁了。”
我苦笑一声,“你信他回心转意了?”
这公式脸还会气鼓鼓?属实惊到我了。
我打开轩窗,今晚的月色很好。想来今夜中秋宫宴上也是花团锦簇,真真是花好月圆。
在舅舅家过了新年,母亲便带我北上回家了。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去,我照旧每日练琴、学女红还有学礼仪。
对于母亲来说,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可对于我,确是隔了一世。
10
我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嘴角却绽开一抹苦笑。我已经嫁给他近十年了,他从一个整日心惊胆战的太子,成了这个王朝的万人之上。
但是这次一个人也没带进来。
他虽然醉着像个小孩,但是手劲还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手劲。我根本挣不开他。
他搂着我的后腰,掌心热得惊人。
我这边想着,才忽然发现琉璃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就退下了。
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这一瞧不要紧眼泪却潸然而下。
“劳你挂心,已经好了十之七八。”我抬手叫她起来。她却带着哭音,“妾本想早些给娘娘请安,不料夜里做了梦,妾又梦到了大哥哥。想来是……请娘娘恕罪。”
没办法,祁毓长我四岁。上辈子她有难的时候我刚进东宫,消息不灵通。等到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于事无补了。
我看着帐幔,竟是说不出的陌生。
“罢了,你去给穗……万康公主烧纸时叫上我,我也是她的生父。”
“陛下万福。”我刚一起身就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搂住。“阿柯,你这是怎么了?”他小心斟酌着,“你会不会是又有了?”
“娘娘与陛下自公主病逝之后就没有好好说过话,奴婢心里也清楚。陛下是对娘娘有心的,只是碍于身份不会说。”
我也不例外。
“姑娘,今天早上隔壁的管事和那家的小公子来赔礼了。”
半天之后,她才斟酌开口:“中元节快到了,奴婢上回出宫已经采买好了纸钱元宝。”
岳珂的脸色白了又紫,过了半天才恢复原色。
刚出正月,圣上就下诏封他为齐王。一时间风起云涌,好不热闹。
那少年环视了一下四周,掸了掸身上的雪作势就要下来。
9
“娘,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含着眼泪说。
“朕去贵妃那了,皇后自便。”
这回轮到他沉默了。
我和他早就是老夫老妻,也不忸怩。
“不要,你给堂弟吧,他身体弱。”我咯咯笑着推开琉璃。“你也不好玩,整天一板一眼的,倒像个老学究。”
母亲一下一下地轻拍我的脊背,就像小时候一样。
4
“你兄长已经去了五年了吧,”我叹口气,“陛下没有忘记,前日与我还说起当年和他一起读书的事情。”
我终于成了他的皇后。
我不禁一愣,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虽然挺喜欢玩闹却是个放不开的。
我垂着头,眼泪掉在火里噼里啪啦的。
“谢本宫作甚,这是你宫中之物。”我嘴角上扬,“本宫已经叫紫玉洗干净了。”
既然已是繁星满天,银月如钩。
一干人等麻烦了一整个白天,刚要就寝没想到陛下竟然又来了。
“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小姐惯会打趣我。”琉璃赶紧躲开,生怕我对我雪球砸着她。
“哇!”充满血腥气的产房里传出微弱的哭声。
我抿了抿略干燥的唇,说:“好。你去打探下,要是有事立刻回来告诉我,千万不要贸然行事。”
“兴许是,上个月的月事就没有来。”
这时哥哥没有死在乱军之中,父母身体健康,家族兴旺。而我还是无忧无虑的孩童。
“劳烦游公子念叨我,我这不就来了吗?”
寂静的夜空是深沉的蓝,远处的宫人已经掌灯了。我靠在轩窗后的小榻上,听蜡炬燃烧的声音。
不过我瞧着陛下倒是比我还要激动。
我摇摇头。
我今年二十有三,有父有母,有夫无子。宫里的妃子不少,可惜那位陛下却没有半个子嗣。想来这回一气选了这么些莺莺燕燕也和这有关系。
是他良心发现了吗?并不是。
到底哪一段才是梦?
“小心!”我话还没完全脱出口,就看见那玄衣少年轻松着陆。
烟一起来,我的泪就掉下来了。
琉璃昨天迟迟不归就是因为岳珂婢女的欺负。现在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指甲印。
我不能说是不欣喜,但是也称不上是欣喜若狂。
不知为何六月的天气格外炎热,我在院子里的花荫下做着虎头鞋。忽然一阵又潮湿又热喷涌而下。
事实证明,事情并不会都如同预料一样顺利。
我很清楚,她是指贵妃。他的宠妃,就算是一时气不过恐怕会在温言软语下瓦解。
“朕来看看你,你久病未愈明日便不要去宴上了。”他不咸不淡地说着。
啊,是他啊。我闭上眼,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可是……小殿下若是不出来,娘娘恐怕也是……”
13
“你穿这身。”他递给我一个包袱。
“臣妾给娘娘请安,不知娘娘身子可是大好了吗。”她微微耸着肩,眼里隐隐有泪光。
“前世今生。”他说。
夜里雨下得大,雷声也轰鸣。我躺在红木床上,睁着眼睛。
我不由沉默,我和他真这么恩爱,恐怕不见得吧。
“紫玉?”透过轻纱,一个粉色身影隐隐约约。
那人是我从娘家带进来的侍女琉璃。
“娘娘?”紫玉拿着帕子擦我的嘴,“可是这汤有问题?”
琉璃瞪大眼睛,贴脸小声说:“您是怕贵妃从中作梗?”
“我这是在哪?”我问。
“南柯!你还好吗?”
我挣脱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天色已晚,陛下应早些回宫才是。”
“姑娘醒了?”一张稚嫩的圆脸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那岳夙呢,你下的去手?”我擦擦眼泪。
我默默换了衣裳,梳了妇人的发髻。
没想到却又发生了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春日的晌午,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去说是有事相商。
“咦,姐姐眼尾怎么是红的?”
“怎么回事?”我半撑着身子,随手拿起外衫。
我拼命去看那新生的小婴儿,他的眉眼好像有几分像我。
后来我问舅母这隔壁园子是谁家的,舅母说是住着京里来的一个外室生的私生子。
马车虽然在外面看不怎么样,但是驾起来很平稳。
琉璃到伯府时才三、四岁。小小的尖脸,眼睛特别亮,母亲知道我缺人陪伴,又看她年纪虽小却也是个知冷热的人,这才把她分到我院中伺候。
“我……”他不敢直视我,“我没有给你正妻应有的颜面,有负于你。”
我只好沉默。
“娘娘,用力!用力!”我隐约听见外面的呼喊声。
我生的穗儿却不像他那般好运,生下来跟个小猫儿似的,哭声也是弱小的。
我瞧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失笑。
所以我十分反感岳珂总是将她大哥哥挂在嘴边,活着的时候兄妹不亲。可死后却成了她和她二哥的挡箭牌。
“陛下没有说给娘娘吗?陛下说娘娘的份例他每月都会过问,知道娘娘节俭。于是特意拨了笔款来重新修缮小厨房。”
他也是,今日怎么说这般浑话。
我紧咬着下唇,扑进她怀里。
我纳闷他今天怎么俏皮话那么多,是攒了这二十多年的话都今天一股脑地掉出来。
岳珂恃宠而骄,且母族强大。他登基之后借力打力,把他那些个兄弟所笼络的人借机处理掉。这两年暗流涌动,可岳珂始终没有诞下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于前世的发展,但对这个局面的一种解释是——有人和我一样,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
我听见他一声沉重的叹息。
奶呼呼的小肉肉,一跑起来肉嘟嘟的。
就不要再谈烈日当空之时了。
“娘娘可算是醒了,”紫玉挑开帐幔,眉头略略紧张,“琉璃担心您,去请太医了。不想都过了一个时辰了还不见回来。”
哪一个才是梦呢?
没想到太子只是微微一笑,一边拉住祁毓,一边对我说:“你便是清榕的妹妹吧,我常听他提起你。”
我眉头一皱,“怎么没听你说过此事?”
我真的回到了开始的地方,我七岁的时候。
我醒来的时候陛下已经上早朝去了。
皇后早逝,长子早夭。圣上怕再出意外,纵然不舍也只能把自己这个小儿子送到岳丈家里养着。
11
原来他们竟然曾经有过这么一段过往吗?
“娘娘?枸杞银耳羹好了。”紫玉稳稳端着托盘,碗中银耳晶莹剔透。
我有些恍惚,失笑道:“竟有这事?女儿竟然不记得了。况且太子大了女儿这么多。”
那件早就被扯坏了,我知道。
我撇过头去,往日还在东宫里,他与我尚有几分恩爱。如今,我是半点兴趣也无。
他静静地往里添纸钱。
母亲看我急不可耐,不由笑了:“当然不是,太子……他有心上人。”
原来她还有这么毛头的时候。
“阿柯,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吗?”
“你那俩女官我一会儿就叫顺成给你送来。不用送了。”他伏身捡起我的金钗,放在我的妆匣里。
其实,我俩还是有一段甜蜜日子的。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才成了如今这个被迫称病的皇后呢?
是这件啊,他是从哪里找到的。这是我的一件旧衣,蓝色的裙子还有当时时兴的纹饰。
啧,不好揉了,太糙了。
1
首当其冲的是岳珂的被废,紧接着就是对贵妃选秀事宜的驳斥。下诏令一十五人全部自由婚配。
他有如此心思,那之前又为什么不肯与我相见呢。岳珂善妒,可是他一届手握实权的帝王又怎么会怕一个臣子家呢?
就在烧最后一个元宝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我惧怕她?”我不由冷笑,“她也不是一天两天这样了。我只是怕万岁不会平白惦念起了我。指不定又有什么背黑锅的事情。”
“陛下,”我见他久久没有出声,提醒道。
啊,是她吗。
后宫苦贵妃久矣。
我清醒的时候有点怅然若失。
十月怀胎,终于临盆在即。
穗姐儿有他这个父亲,也是投错了胎。同我一般,瞎了眼蒙了心才嫁到这皇家。
“姑奶奶没说什么。只是说小孩子头疼脑热的正常,和他们家没什么关系。还留了那小公子吃了饭。”紫玉笑着说:“虽然那位小公子出身不光彩,但人却是个顶好的。虽然性子冷了些,可待人却很知礼。”
“准是刚才换得匆忙,”祁毓叹息一声,“他怎么还没来?不会是迷了路找别的姑娘厮混去了。”
前世里我对这些算的上是样样精通,如今回来了自然也不用费什么力气。病愈之后央求着母亲让我和大哥一起习武,每日过得倒也充实。
“朕、”他沉声说:“我……”
“做了近十年的夫妻,我清楚他的秉性,他也清楚我的性情。他如今宠我,我便受着。”
他不应该在宫宴上吗?为什么会来这备受冷落的坤宁宫?
只留满室寂静,烛芯跳跃。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陛下要做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
“姑娘终于醒了?还在江南的您舅舅家的园子里呢。”
没想到刚穿上衣服,喝了半盏热茶。就听见一个醇厚的嗓音从背后响起。
我点点头,虽然并不愿意但也无法忤逆他。
我把打火石和火盆拿出来。他把纸钱和纸元宝分拣出来。
再看看四周,未来的太子夫妇早就跑没影了。
他说完了话,看都没看我一眼转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像是头回当爹。
沉重压抑着我重新封存那个愉快的梳着双丫髻的贵族少女。
我叹口气,抿唇说:“陛下醉了,那就安置吧。”
外面的雷声暂歇,可雨点儿却不停。落在屋檐的瓦片上,落在精致的脊兽上。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鹅蛋脸的娇俏的小丫头。
“你……你终于来了。”他奶凶奶凶地看着我。
他搬来一个矮凳,示意我坐下。自己却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怪不得我这里从来不缺些什么。冬日里的银丝炭,夏日里的冰从来就没短过我。
我看着恍若软糯汤圆团子的前世夫君,怎么也叫不出试探的话来。
“姑娘?姑娘?”琉璃见我分神,于是唤我。
他小的时候多么可可爱爱,我头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太子呢。
“娘!”
话音未落,里面就蹦出来一个穿绿衣服的小少年,两腮气鼓鼓的。
我看着外面飘洒的雪花,一阵恍惚。
陛下比我还大两岁,自十五岁知晓人事,可除却我那半岁就夭折了姐儿就再无消息。
他向来懂得隐忍。
我心里生出一点悔意,这小郎君看着就眉宇不凡。除此之外,我舅舅也是江北的名门。一门祖孙三进士,也是难得的殊荣。而能住在舅舅家园子隔壁的,必然也不是平常子弟。
“你这傻子,你看看是我扔的你么?”
我叹了口气,“琉璃。”
“只有一个柯柯嘛。”他又拉住我的手。
七月初一,我起的比平时早一些。
“劳陛下关心,刚才只是困倦了而已,并无大碍。”我福身,依旧不去看他的脸。
紫玉凑近我一点,小声说:“陛下如今已经不是那在东宫里处处受困的太子了。那会他是十足真心对您,如今能拿出七八分便也当做是十分用心了。”
“皇上驾到!”我不抬头,也知道他被一众侍从簇拥而来的场景。
6
“岳夙,”他嘴里呢喃,“他临走前说如果他妹妹和其他家里人有过错,让我不要法外开恩。”
虽说是伺候,可是却未曾短过她一分。
“你又调笑我,这么些日子不见我怎么见你还比以前还要跳脱些。”祁毓点了点我的脑门。
16
“哼。”万岁唇角逸出声冷笑,“她都欺负到你头上了。”
我依旧是睁着眼。
紫玉还想先服侍我更衣,我赶紧摆摆手。
“你是谁?”我瞧那边已经不是舅舅家的院子。再看那少年身形矫健,但架不住雪大路滑,平地上都容易摔上一跤。
“夫人怕舟车劳顿不利于姑娘病情,所以就没带您回省城的宅子。”琉璃解释道。
“你……陛下万福。”
日子恍若是白驹过隙,春光下的园子确实惹人爱。
我踮脚擦了擦,“原来是脂粉哦。”
“孩子呢?”我张开干裂的嘴。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没有放狠话,虽然如今这个小团子脸也吓不到我。
“是吗?怪不得啊。”我忽然明白了昨夜他为何来我这。他心里竟然也多少有些沉重。可就他,又真的配吗?
“……”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七月十五的晚上,万岁找到我。
“可别提了,就这偷偷见一面也麻烦的要紧。”祁毓拽着我的袖子,环视四周。
门开了,我听见接生嬷嬷对他说:“娘娘不大好了……小殿下先出来的是脚。”
“那母亲是怎么说的?”
我略略算一算,琉璃今年正好二十岁。不如等情境好些提前放她出宫去,也好全了这份一同长大的情谊。
是了。破镜重圆难免有裂痕,更何况我和他早已不是昔年的位置。我只是恨他前日能够借我娘家势力登基,昨日能借贵妃家打压异己。可明日又说不准冒出来什么王贵妃、钱贵妃。
“太子今年十四,圣上的意思是早些定下来婚事晚些结亲。”
我点点头,拿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
“陛下……唔。”我刚一说出口,就被一个软乎乎的小手捂住了嘴。
17
这是琉璃吗?
“琉璃!快去传太医!”
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阿柯,阿柯。”
我吃过晚饭正在绣花。
我喃喃开口:“穗儿,虽然不知道你是否能听见。但是我和你……爹爹都很想你。”
我努力挣脱黑暗,却不期然看到他的脸。
李恢这会儿还在他祖父家,在他舅舅承恩公名下。在外面说是承恩公的外室生的。
我前世今生都并未见过太子,今日一见才知晓什么是芝兰玉树。
当初我是利益熏心,嫁给他。他那时是真心对我。而今我渐渐不再想这些名利之事,他对我也不像当日那般单纯。
原来是紫玉啊,我终于回想起来。
风吹动竹林,沙沙作响。
太子扭头对一边的灌木丛里意味深长地说:“阿弟,你莫不是睡着了?”
等到月上枝头,终于到了快到城门的一处坡地。
7
我是皇后,我是他的皇后。是啊,我已经二十三岁,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皇城里生活了快十年。也许用不了太久,我就要躺进一个比这里小和这里一般冷的棺材里。
“劳烦陛下来一趟了。”我略加斟酌,开口说道。
我听见一个低低的笑声。
一会儿嘘寒问暖,一会儿又提起小麟儿的衣裳,叫尚衣局务必加紧做完。
这很不像他。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一弯腰就鞠起一把雪向他掷去。
“陛……”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被他轻轻捂住嘴,“南柯你是不是忘了我叫什么名字?总是陛下陛下地叫着。我也该有个名字?”
我不禁老脸一红。
“阿柯,”他唤我,“我们今晚出宫去。”
“不是那件。”他解释道,“我早些年重新买了一件,一直搁着。”
岳珂在我的大殿里哭哭啼啼,众妃也是神色各异。
人死后会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我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一直走,一直走。
我和他一起并肩坐在马车里,出了宫门。
很多年之后,我早已忘记他那时候的模样可仍然记得他的声音。
我不由笑了笑。他出身不是不好,是太好了,投的那是十足十的龙胎。又是皇后娘娘怀胎十月诞下的,他一出生他的皇帝老爹就赶着开恩科。
“入秋之后干燥,娘娘吃了润润嗓子。”
“娘亲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我还这么小。”
“姑娘,婢子是被夫人指派过来伺候的。还未正式见过姑娘。”
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与,太医来了。
他比我大两岁,那会儿也不到十岁。
我再去看李恢,我的丈夫,却又被黑暗吞噬了。
“陛下今日怎么来了?”今天是六月十四,离陛下的生辰就还有一天。我整整衣裳上的褶皱,不慌不忙地行了个万福礼,“陛下金安。”
如果没错,他半年后就要回到京城里受封齐王。等到他根基渐渐稳了,十一岁那年就住进了东宫。
我拍拍他的脸,逗他:“陛下是说哪个阿柯?是坤宁宫的姬南柯,还是浮香阁的岳珂?”
我话一出口,琉璃也沉默了。
“与你何干?”那少年分明还是包子脸,可却绷得紧紧的。
一号脉,就口称“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隐隐还有奶香味,这家伙真是太可爱了。完全看不出和以后那个冷峻君王是同一个人。现在顶多是个黑芝麻馅的汤圆。
我心里大骇,自从变成了小孩子心里也也藏不住事,忙问道:“这可是太子的意思?”
还好我现在身材与以前相似。
这帕子就是她婢子的。
我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灿眼的金钗插在乌黑的发髻,牡丹样式的大红绢花别在鬓间。我盯着发髻底部的白玉梳发愣,不期然却看到身后的一个高大身影。
“陛下刚刚遣人来了,送了今年新打的两副头面。一套翡翠的,一套珍珠的。那太监还说稍晚些命尚衣局的人来为娘娘量衣。”
我见他要直接跳下来,不由大吃一惊。我虽然愣神,可是身子却跑得快。
上辈子祁毓直到十九才嫁人,嫁给了一个惯会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没过两年,那个纨绔子就得了花柳病去了。可怜的祁姐姐只能去了道观里。
岳珂的哥哥叫岳夙,做过太子卫率。他不仅为人正直、文武双全,还是个极为难得的有情郎。我的堂姐就是嫁给了他,二人青梅竹马十分恩爱。可如今一个在黄土底下,一个在道观里,天人永隔。
“陛下。”我转过身,他每次来都很突然。
“是我错怪……郎君了。”我看他睫毛上白白的,想来是我刚才扔过去的雪碴子。
太子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大概和他弟弟有六分像,尤其是在眉眼间。和李恢相比太子的目光更加温暖,五官的轮廓也更加柔和一点。
我将琉璃叫过来,琉璃的眼神里是由衷的为我感到高兴。
我拿起金凤钗的手一抖,金钗瞬时掉在了地上,宝石掉到地上还滚了两圈到缝隙里。
“奴婢紫玉见过小姐。”
我安抚住她,她和紫玉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屋里去。我并不是很担心,从半年前接生嬷嬷就被接进了宫。
2
“娘娘,你裙子湿了!”琉璃惊得大喊。
不过不碍事。祁姐姐家办的赏花宴就在四月,到时候他和太子一定会去。
眼前的是薄纱帐幔,头顶的是房梁。
一旁的奶娘抱着孩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母亲,那……那位小姐是谁?”
“阿柯,再叫我一句恢郎如何?”他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吹气。
我喝了一勺,果然是入口清甜。
算了,我任由他拉着上了我寝殿的床。
“哎呦,你这人怎么……”还没细看就被他糊了一脸的雪渣子。
毕竟在没有一个嫡子的情况下,有个外祖家强大的庶子可不是兴国之兆。
并且要比我更早一些。
我这边和琉璃嬉笑,一听他叫我赶紧扭头去看。
3
我打了一个激灵,怪不得李恢还没有回宫,原来太子没有死吗?我自病愈之后母亲就不放我出去玩耍,很多事情都无法得知。
我自从住进坤宁宫就只见过她一面,她那时已经两鬓斑白,老态尽显。那次她握着我的手,临别说:“娘娘在宫中要保重。”
“无碍。我见着你们姐弟玩着开心,一时兴起竟做了不速之客。”
“陛下,明天别后悔就行。”
你问我如意了吗?
我点点头,却猝不及防被拉住了手。
最早来的是昌嫔,她是东宫老人了,是先帝御赐的良媛。而后来的是楚贵嫔,昔年是和昌嫔一同入府的。接下来就是程宝林、安才人。
可看他的眼神却清明无比,甚至有一丝丝真诚?
“恭喜娘娘,小殿下是个男孩。”奶娘脸上是担忧与微笑。
8
“好久未见你竟然成了这样,”他叹了口气,“往日东宫见你热衷于中馈,未料到成了皇后倒是抖不了一点威风。一个岳珂竟然把你逼到了这个地步?”
“娘娘要紧,孩子……没关系。”
我走过去,像是和儿时一般揉揉他的脸。
可是小孩子想事情往往不一会儿就扔在脑后。再后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我已经抽条长成了个豆蔻少女。
5
我慌忙回过头,正巧对上他充血的眼睛。
“小厨房今天终于收拾好了,以后娘娘可有口福了。”紫玉笑眯眯地说。
他这么担心我吗?
“新进的秀女一共有几人?”我吹灭烛火,不远处的人影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还真有一个小小的少年郎,踩着檐子上的瓦片,手还攀着梅树的枝杈。白梅、白雪与少年身上的玄衣相映,怪不得堂弟一眼就看到了他。
小孩子之间很容易拉近关系,虽然他那会儿还是个又冷又俏的小郎君,那也是小孩子。
“听说你病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声“姑奶奶来了!”
我看得目瞪口呆,倒是祁毓先笑了。
按理说男女七岁不同席。可这园子荒僻,舅母在暖阁和其他贵妇人谈天。我生性活泼自然也管不了那么多,于是攥起一团小雪团放在他掌心里。
那个与我一起在雪中嬉戏的少年,已经走远了。
当时我只是注意到他冻得通红的脸颊,眼睛亮的好似夏夜的星辰。再偏头一看,我堂弟那小子早就笑呵呵地跑远了。
然后额头就是一阵滚烫。
祁毓穿了一件团花的圆领袍,还是束发。
原因无他,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是各宫娘娘请安的日子。
那年在江南,他下水救我那时可着实惊了当时的陛下、皇后等一众人的心。
“唔……”我呻吟一声。
我就在那坐着,等着太医来。没想到太医没来,陛下却先来了。
“太子要选妃了。”母亲不跟我寒暄,直接说。
18
嗐,他以往就是这么撩六宫妃子的?
到了晚上,人总是容易想过去的事。
“柯儿醒了,怎么还哭上了?我刚去厨房给你熬了粥。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呢。”
我心下想着,他却淡淡笑了。
“姑娘快坐下来歇会儿,别冻着了。”琉璃笑着把披风递上来。
我大大方方地看着母亲,“小时候我只是把太子殿下当成哥哥,都怪大哥哥没有做哥哥的样子。”
我噗嗤一笑,刚要开口就看见不远处竹林里闪出一个墨蓝色身影。
打开妆匣,眼睛却看着铜镜中模糊不清的面孔。宫中的日子过得极快又极慢。单拎出来每一天看,好似都很慢。每日寂寞得无事可做。可是年复一年,终究还是快的。好似端午刚过中秋就来了。
“你把帕子递给贵妃。”我吩咐。
我这边还没回过神来,祁毓猛然回头,“殿下真叫我好等。”
他穿了件白衣,头发用方巾包好。他今天不像是皇帝,反倒像是个儒生。
姬清榕是个小气鬼,从小到大可没少欺负我。什么在糖葫芦上面吐口水,把我偷偷养的小兔叽喂得撑死了,然后他竟然又给烤着吃了!
触及熟悉且温暖的怀抱,我才觉得我身体里的血液渐渐有了热乎气,整个人又活了回来。
“一共十五人,其中有七个封了采女,三个才人,两个宝林,三个美人。”
“多谢娘娘,多谢娘娘大人大量。”
“南柯!”他冲入我的寝殿,脸上亮晶晶的还有汗。
我心里有些怀疑,我去京里人家做客没有二十次也有十几次。就算那些侯门嫡公子也没有几个这么周正的。
“祁姐姐,我听说你和太子殿下……”自我回来,我就不愿意像以前一样和那些贵女们争奇斗艳。此时和祁毓站在花丛深处才是正经事。
而我是正宫皇后。父亲渐渐年迈,早就是不问朝堂之事。二哥哥年轻,刚刚接手家业。
然后在我惊诧的目光里,他什么也没有说就转身出去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们好似回到了在东宫的日子,他除了忙于公事,往往整夜宿在我这里。
“我去换衣裳。”我自然不能穿着这身去,也得穿得朴素。
这里静谧,远处却能看到一些烟与火。
我只感觉他握着我的手,在哭。
去岁打的凤钗旧了,我吩咐琉璃把它去收到小库房里去。
之后我就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一起堆了一个小雪人。
我呼噜下去脸上的雪碴子,对面是还是太子的万岁。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我不由长吁一口气,如此我就放心了。
我和琉璃认识的可早了,比认识陛下的时候还早两年。
我赶忙把她扶起来,“这是做什么,怪是见外的。”
我沉默半刻,说:“还放的下。”
“是你?”
“哎?柯姐姐那边树上有个人!”靠假山那边的堂弟惊呼。
“你能下来吗?不如一起打雪仗?”
之前宫中不过一贵妃,四妃中才占了两个,再往下也只有几个他从前在东宫里的侍妾,那些老人儿都比我还要大上几岁。
14
谁让他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呢。他家的男子世代都是专情的,他本来还有个长他四岁的哥哥,但是八岁上就病死了。
“柯柯不要哭。”他伸出手,干燥拂去我脸上的潮湿。趁着他松开的手,我推开他。
我摇摇头,略微仰起头看他。
“姬南柯,”他伸手摸摸我的脸颊,我迎上他的目光又强行拉起嘴角的弧度。
“如此也好,”母亲摸摸我的头,“差六岁倒也不多,故而前日里陛下将你父亲诏入宫中也说起此事。说可以等你到成年。”
他一听赶紧扶着我坐下,又摸摸我的肚子。简直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
我心里很不舒服,岳珂有个好哥哥这不假。可惜天不假年,将将二十就早早病逝了。
“我知道”他抿了抿嘴说:“你心里总是想着穗儿。”
我又一福身,想都没想。想来这礼仪已经进入到了骨子里。如此,教引嬷嬷应该也欣慰了罢。
岳珂是最后来的,今日穿得却十分朴素。我细看她眼角还带着些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