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孙家老爷太太们都正襟危坐在厅堂,直到大门的小厮面露喜气地通报:“来了来了,小少爷和舅爷都回来了。”
“没了就把这些花样子送去给刘师傅。”吴鹤衣仿佛一点也没把阿秋的话当回事。
吴鹤衣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到孙千淳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他穿着黑色中山装,高举手臂,义愤填膺地喊着口号。
游行队伍离翠浓阁越来越近,阿秋指着队伍,兴奋地说:“小姐,你快看,孙少爷也在里面呢。”
“中了你的套,你这小妮子!”孙千淳作势要揍她,拳头却在靠近她那双灵动的美目时顿住,不自觉地被那汪清潭吸引。
“不想做生意的是先生您。”吴鹤衣看着他,“您来这儿到底想做什么呢?”
孙千淳被戳得离吴鹤衣又近了些,几乎快抵到她面上。少女的香粉味扑上来,他红着脸说:“谁,谁要她救了!我,我,我是要去……”
孙老爷听到他还在提“革命”两个字,拎起烟枪就往他身上挥去:“革命革命,你知不知道那是要把你的命都革了去的!你这崽子,送你去留洋是让你去学国外的酿酒技术回来继承酒厂的,你倒好,要把这条命都给我学没了……”
纪景闻用力戳了戳我脑门:“脑子里想什么呢,我是看你这段时间累着了,给你的加班补偿。”他偏过头不看我,有些不自在,“我听说今天是你生日,我可不是有意送你生日礼物的。我纪某人从来不需要送生日礼物去讨好人……”
“不破费,反正是我家里多的是。”
“那就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手镯。”孙千淳勉强开口。
吴鹤衣看着自己的工作服有些哭笑不得,他怕是把自己当成了店内的女工。她笑:“好看的簪子倒是有很多,但可能不太适合这位小姐。”岑蔓一头专门烫的小卷发,任谁看,都觉得她不像是会戴簪子的人。
“没,没有错。”孙千淳像只落败的公鸡,乖乖地伸出爪子。在碰上吴鹤衣手的瞬间,仿佛触电一样,他有片刻失神,真软啊,像蓬松的云朵。
第二章这次回来,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退婚
“喏,给你的。”纪景闻的声音打断了我内心的怨念,我一看,桌上竟然摆了个礼盒。我有些不解,难不成他是想……我连忙抱胸:“纪大主编这是干吗?小女子不接受潜规则的。”
翠浓阁是道光年间就已经兴起的珠宝店,往上数了去,专门做宫里娘娘们的生意,到了民国吴相鸥这一代时日渐式微,却又在他的女儿吴鹤衣手里重新焕发生机。传言吴鹤衣爱极了梅花,因此,翠浓阁就靠着做梅花式样的金银玉饰把名头打响,一直风靡至今。
“多谢,您与我见过的新女子也不一样。”吴鹤衣也不客气。
吴鹤衣眼皮也不抬,淡然道:“只要能救千淳,尊严算什么,别说下跪,她章玉芝要什么我都给。”
“小姐,我听说孙少爷带回来个留洋的姑娘,还为了她要退婚,孙太太都被气晕过去了……”阿秋一边擦着银簪子,一边同吴鹤衣绘声绘色地讲着她听来的故事。
“娘亲,这个……儿子就不便透露了。”孙千淳嬉皮笑脸地答道。
孙千淳笑着朝众人问安之后,那高个儿的身形一晃,原来身后竟藏了个美娇娘。
“这是我留英的同学岑蔓,家住北平,这次回国顺道来杭州游玩。”孙千淳把美娇娘拉到身前,两人站在一起,仿佛西装配白裙,别样登对。
杭州孙府的婆子、小厮们一大早就去集市开始采购,从大红的鞭炮到大红的灯笼,再到果蔬蜜饯,一应俱全。全府上下,无不喜气洋洋,为的便是迎接今日归国的孙家小少爷。
让国人只知日日饮酒作乐,看不到外面的炮火连天。
吴鹤衣淡淡地问:“还有吗?”
早春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边,孙太太莫名觉得这日光有些刺眼,她揉了揉太阳穴,当场就晕了过去。
“你叫她什么?”孙千淳瞬间呆若木鸡。
吴鹤衣扑哧笑出声来,小声嘀咕:“怎么在洋人那里学了好几年,还是这么草包。”她走向柜台,拿出一条珍珠项链,颗颗圆润饱满,她小心包好装进盒子里,递给岑蔓,“岑小姐,这个比簪子和镯子都适合你。初次见面,小小礼物,多谢您在国外对孙千淳的照顾。”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做派,宣示主权。
第二章我的夫君终于归来了呢
“你好,孙少爷,好久不见。”吴鹤衣对已经涨红了脸的孙千淳笑着伸出手,她朝他眨眨眼,“我这个握手礼没有做错吧。”
“对对对,这不是礼物,这是杂志社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心里暗骂了句死傲娇,然后快速地拆开了包装,“居然是……翠浓阁的簪子。”
“我听说她是被丈夫抛弃的?”
“我是想来找个人,”孙千淳有些不自在地望了望四周,“找你们家小姐。”
“总算是下班了。”我伸了个懒腰,在心里暗骂了十遍“纪扒皮”!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碰上这么个主编。
章玉芝不依不饶,扬起下巴笑着看她。
“不是抛弃,是她放他走的。”纪景闻低下头摆弄着那根白玉梅花簪子,“她是我的大姨婆,她的一生都与一个男人密不可分,包括翠浓阁流传甚广的梅花簪,也与那个男人密不可分。”
吴鹤衣擦拭着手里的银器,看也不看他一眼,轻飘飘甩出一句话:“不可能。”
最是看重面子的孙小少爷,气得顺口接到:“胡说,我堂堂孙家怎会是谄上欺下的小门小户!”
说完她转头就开始挑簪子、挑镯子。章玉芝是警署长的掌上明珠,她们也算是手帕交,只不过大了就没什么往来了。
“小姐,”阿秋紧紧拉住吴鹤衣的袖子,“完了,警署来人了……”
“少来,什么不便透露。”孙太太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你别忘了,吴家那边还有位姑娘,人家可是等了你四年……”
吴鹤衣拾起裙角,缓缓屈膝,当即就跪在了章玉芝的面前,她低眉垂首,一字一句道:“恳请章小姐,救我未婚夫一命。鹤衣,感激不尽。”
孙千淳把吴鹤衣拥在怀里。远处的梅花香气飘来,仿佛春天就要来临。
那时我还年轻,尚不懂得这句话的分量。直到现在,我真的对这个纪扒皮,恨!之!入!骨!
一九三一年的十二月,杭州城的白梅花刚刚吐绿。
阿秋从门外走进来:“小姐,刘师傅让我告诉……”
孙千淳不耐烦了:“你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我才不期待!”孙大少冷哼一声,“我就不信我拿这小妮子没办法。”
“当真要我求?”吴鹤衣问道。
孙家小少爷年方二十,十五岁时生了场大病,求遍国内名医皆束手无策,孙舅爷索性把他带去欧洲求医,病愈之后,孙千淳就跟着孙舅爷在欧洲游学。
吴鹤衣饶有兴趣:“哦?找我们小姐所为何事?”
那些长官们一上来就先抓最前面的,原本蓝黑色的河流很快就被冲散成纷飞的鸽群,四散到各处。
是日,一次声势浩荡的游行在杭州城内拉开帷幕,一群群热血的大学生齐齐涌上大街,蓝布黑裙的女学生们四处发传单,西裤高个儿的男学生们站在队伍的前端,嘴里念着激动人心的演讲稿……他们凝成一股蓝黑的河流,手里摇动的旗子成了纸船,漂漂浮浮向前流去。
天天跑新闻,两天一个小稿子,三天一个大报道,简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还晚……
孙千淳一回来就和岑蔓加入了杭州的大学生爱国联合会。他们和爱国联合会的学生们秘密计划着干一票大的,要用行动敲醒这个沉睡的国家。
阿秋有些急了:“糟了,小姐,孙少爷好像被抓走了。”
孙千淳骨头硬、脾气犟,横着脖子道:“国家都要没了,还酿什么酒!就是这些酒,
“你一个女工,问这么多干什么,你替我把你们小姐叫出来便是。”孙千淳把头偏过去,不理会她。
美娇娘一头卷发,脚上还蹬了双小高跟,鲜红的唇一勾,便朝着孙太太吐出句开花儿似的洋文:“Auntie(伯母),午好!”
我与梅花两白头
“那是因为她没有丈夫,几乎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翠浓阁上。”纪景闻答道。
杂志社有规定,新人进来都会有位老人带着跑新闻,当初名单一下来,所有的新人都半是羡慕、半是同情地看着我,聚餐时同事们给我的敬酒词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珍惜每个今天的太阳,因为到了主编办公室,你别说明天的太阳,你连今天的月亮都不一定能活着见到……”
“???”
吴鹤衣看着俩人走出翠浓阁的背影,远处一片晴空万里,近的枝头雀儿在不停地叫。她笑,我的夫君终于归来了呢。
孙太太被岑蔓露出大白胳膊的洋装给吓了一跳,她佯装镇定:“好,来者皆客,咱们进屋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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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望荷
“爹、娘,儿子回来了!”人还没到,孙千淳响亮的声音倒是先入了门。
吴鹤衣看着岑蔓露着白胳膊的小洋装:“传统的玉镯子可能也不太适合。”
“没了。”阿秋摇头。
孙千淳回过神来,讪讪地收回手,脸涨得更红了。
“少爷可是说惯了洋文,说中文就捋不直舌头了?”吴鹤衣用帕子掩面笑道。
章玉芝连忙扶起吴鹤衣:“何必行这么大礼,我俩的交情,哪有不救的道理。”她嘴上这样说,面上的得意却是掩也掩不住。
“那什么,谢谢你啊。”孙千淳朝吴鹤衣吞吞吐吐地开口。这日是孙老爷办五十岁的寿酒,请了一众好友,吴家人自然也在其中。
怪不得这厮年纪轻轻就创办了一家杂志,还能轻松采访到那么多大佬,原来竟有这层关系!
阿秋前脚刚走,后脚翠浓阁的店里就来了一对青年男女。
“孙少爷?”
看那秋波盈盈送过来,孙千淳心跳得更快了:“我是要去当兵卫国的,你就算不救我,我过两年出来了,还是要投身革命!”
“我说不可能退婚。”吴鹤衣抬眼看他,眼神俾睨,“当初的婚约是孙老爷带着媒人正正经经换帖、纳吉的,君子一言、千金一诺,孙少爷今日挽着佳人来我翠浓阁私言退婚之事,于情于理,都不是君子所为吧?”
“他是我未来的夫君,护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吴鹤衣从盒子里挑了一枚八宝簪插进章玉芝的发间,替她摆弄了一下,“玉芝,倘若你不帮我,我便真的找不到其他人了。”
临走时,岑蔓悄声对孙千淳道:“我还蛮期待你婚后的生活。”
“不知孙少爷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呢?”
“这么贵重的礼物,主编大人,真是破费了,破费了。”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暗爽得不行。
“我不干,除非你求我。”章玉芝故意这样说,她可是一直都把那年冬天父亲罚她跪了一整日的事情记在心里。
“孙少爷,洋人们说话也似这般小声吗?”吴鹤衣故意打趣道,“您说的话,鹤衣实在是听不太清楚呢。”
两人相视一笑,留下孙千淳在旁边目瞪口呆,看来这小妮子还真不好对付。
我想了想,问道:“我对翠浓阁的那位传奇掌门人吴鹤衣比较感兴趣,在那个旧时代,她一个小女子竟然把这么大一个产业做得风生水起,着实令我惊叹。”
第三章她替他生生挨下了那一棍
岑蔓一点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接下:“你可真是位有意思的大小姐,与我见过的旧闺秀完全不一样。”
“很好,孙少爷不想退婚就好。”吴鹤衣弯起嘴角,目光狡黠。
“翠浓阁就是我家的啊。”
吴鹤衣知道孙家的难处,她一大早就把阿秋叫去店里:“你去给章家小姐下个帖子,说我这里的簪子和手镯都有了新样子,我们明日就给她送过去。”
这次警署出了一大批人马,专门来整治这些游行的学生们,这些学生们已经带得好些工人都一齐罢工,把上面的南京政府都惊动了。
“小姐!你明知那章玉芝没安好心,她从小就爱欺负您……”一出章府,阿秋就捏着帕子,赶紧替她拂去裙角的灰尘。
孙千淳被问得哑口无言。吴鹤衣走近他,小声说:“还是说,是孙家想反悔,嫌弃家父重病在床,所以让你这个少爷来同我这个年幼孤女协商?”
原本坐着的一群人,纷纷起身向门外走去,孙太太走得最急,带着哭腔念叨:“我儿可算是回来了”。
二十岁的好男儿该做什么?在那个热火热血的一九三二年,不怕死的孙少爷给出了他的答案:当然是报效祖国、卫我河山!
孙千淳挽着岑蔓的手臂往里走去,岑蔓高跟鞋的声音噔噔地在厅内响动,吴鹤衣走上前去接客。孙千淳开口问她:“你们这儿有哪些好看的簪子。”
孙千淳又挽上岑蔓的手臂,抬起下巴:“我今日来找你就是想商量一下退婚的事。”
孙千淳被抓进去后,孙家那边只能干着急,钱也大把大把地往牢里送了,偏偏这次查得严,警署那边就是咬定了不放人,说到底,其实就是还差个“熟人”来牵线。但孙家世代都是老实做酿酒生意的,真正能压住警署的“老熟人”也不认识几个。
第二章除非你求我
一只白玉梅花簪赫然躺在红木盒子里,金丝点缀的梅蕊分外动人,整根簪子清雅素净,却又让人挪不开眼睛。
“你说什么?”
“?”
“儿子这次回来,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退婚!”孙千淳语气坚定,“我要与吴家小姐,退婚。”
午饭后,孙太太偷偷把孙千淳拉到里屋,她揣着手帕小声说:“淳儿,这个岑蔓到底跟你是什么关系?”
吴鹤衣看着热情高涨的学生们,皱着眉,不言不语。
“小姐,你瞧,那些大学生们可真精神。”阿秋站在翠浓阁的窗边,同吴鹤衣感叹道。
“小姐啊,我们翠浓阁的大小姐。”
“开玩笑啦,也不全是我家的,我父母只持有一丁点儿股份……好吧,你究竟想问什么。”估计是被我的怨念给吓到了,纪景闻无奈摊手。
“鹤衣,你当真是为了那个小男人来在找我的?”章玉芝低头摆弄着盒里的簪子。
“听不清楚就算了。”傲娇的孙小少爷“哼”了一声,欲转身离去,却被身后的孙老爷拿一杆烟枪抵住后背,孙老爷狠狠地戳了他两下:“你这个兔崽子,要不是人家吴小姐托人把你弄出来,你这次怕是只有在牢房里喝你老爹的寿酒!”
第一章不破费,反正是我家里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