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盾牌

2019-01-20 22:07:36

世情

他是一个杀手。

这句话说出口,在他听来像是“好吧那就等死吧”。

他的身边,最终也是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是的,闹了三年了,说实话还给他们的钱早就够本金了。

敲门声响起。

(四)

“妈,我想……我想当你的盾牌,但是这个任务我好像失败了。”

他嘴唇动了动,相劝母亲继续留在医院,他想去求医生不管用什么方法好歹再试一试,但是这种话他深知是最没用的自我安慰,所有想法都卡在喉结到不了嘴巴。

“你什么时候在口袋了放了刀的?”母亲坐在病床前问他。

但不让母亲看电视是不可能的,没有什么好的理由。

“您这说的什么话。”他假装生气。

后来他开始寻找躲避面对这些情景的办法,他能做的就是在父亲回家之前就上床睡觉。但后来这个办法也没什么用了,他总会被吵醒。

等了一天,警察没来,经常上报纸的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却来了。这个老总倒是长得像电视上的黑社会头子,壮壮的,但是穿着西装,身后也跟着一堆穿着黑西装的人。

做点事儿,总比这样瞎耗着强。

大概有钱人都是这样说话,说是“商量”,但最后这句话总有些居高临下施舍的味道。明明是来找杀手的,非要说得像来做慈善的。

电视上的新闻播报声传入耳中:“我省知名房地产公司龙城公司被曝偷税行贿,警方深入调查,牵扯出一系列命案。龙城公司的总裁今日宣布辞去总裁职位,龙城公司濒临破产……”

但他亲眼看着家中在他造访过后,都只剩下一对残渣。

(三)

“医生说没什么大碍,现在医院里住着打个点滴。”他的语气就像小时候母亲哄他吃药一样。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个高高的男人。跟电视剧上演的黑社会不一样,他不胖,也不壮,瘦瘦的,穿着黑色的西装和皮鞋。他的眼睛不大,但很黑,眯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寒而栗。他从来没骂过一句脏话,从来没动过一次手——家里该砸的都让他的手下砸了,能搬的都让他的手下搬走了——每次来的时候他都会先敲门,临走时也要表现一下自己的礼貌。这样的人走在街上,没有人会把他跟黑社会和高利贷联系在一起。估计父亲当年也是被他的“礼貌”所骗。也正是这样,警察几乎管不了他,他看起来实在是得体。

母亲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他经常搬一把椅子坐在窗边,看太阳起起落落,裹着金黄色的光。

这不对,他想,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是变好才对啊,怎么感觉更糟了呢?

葬礼就在他家举行,还是一样灰色的墙壁。有警察看着他的家,小声说道“多好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样”,许是看到了墙上一排排的奖状。他坐在窗边,母亲的灵柩旁,夕阳照在棺材上,和棺材的棕红色一起变得诡异。

十八岁那年,大年三十晚上,母亲突然咳血。他把母亲送到医院,看着医生摇头叹息。

十二岁之后,父亲终于死掉了。是的,终于。

起先他是不知道这回事儿的,他只暗暗高兴以后只有母亲和自己在小屋中住着,一切都会变好。直到讨债的人来到家里。

“哦,那老板人还挺好。”

他小学时在小城中唯一的小学上学,每天循规蹈矩,成绩也能名列前茅。父亲开始每晚都很晚回家,带着一身酒气。据说工地上的工人大多都这样,父亲要跟他们一起喝酒玩牌才能知道哪儿还有活干。

(五)

但家中的债务越滚越高。

“好,回家吧。”

(六)

“死刑,六个月后执行。”

(一)

没有人回答他。

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这里的人从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然后变成了一个女人,最后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

恍惚中,他听见外面有飞鸟整齐地扇着翅膀轰然而过,发出一两声鸣叫。

“你不用担心,尸体我都替你处理好了,医药费我也替你交完了,警察那边你也不用担心,他们巴不得有人出来把这刺头儿收拾掉。”那个老总坐在病床边,“这事儿我还得感谢你,替我把那孙子做掉了,老王。”身边一个有些年纪的人把一堆补品放在病床旁的桌上,并让他母亲随他走出病房,说是要询问他的病情。

“嗯。”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梦里的家是空荡荡的灰色的墙壁,和这里一样。墙壁的一角整整齐齐地贴着几张奖状——那大概是自己小学时拿的了吧,好多年过去了。一张方形木桌靠墙放着,桌上有时会摆一些剩饭剩菜,有时什么也没有。一隅阴暗的简陋的厨房,两间房间。哦对了,家里的墙上有一个方形窗户,傍晚坐在窗边,能看着夕阳发呆。金色的光线真是美极了,它就这样斜斜地透过窗户打在脸上,暖乎乎的,就像一双温暖的手抚着脸颊,那时整个世界都是金灿灿的。他最喜欢金色。

他终于明白了他即使完成了所有任务,还是过不上所谓的好日子。

银行卡里的钱每日每日在减少,老总据说已经被捕入狱,把所有的罪名都盖到他的头上——他成了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

“反正都杀过人了。”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忘了,口袋里就是有一把小刀。沉默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怎么办?”

他开始带上口罩,把鸭舌帽檐压低,走路时也都低着头。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在医院照顾母亲。

(二)

“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老总接着说道,“你到我们公司工作,钱少不了你的。你知道我们做生意的,平时总免不了遇上些仇家。你的家境我们也都是清楚的……”

听说是因为肝癌死的,他感觉如释重负,真感谢“肝癌”这玩意儿。他也不知道“肝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肝癌”让父亲的身体慢慢地瘪了下去,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父亲再没有力气出去赌了,不给他酒喝得时候他会发脾气,但除了叫骂几声外也不能再做什么。葬礼上母亲默默地哭着,没有几个人来送葬,平时跟父亲一起打牌喝酒的那些工友们都没来。他觉得他也应该哭一下才好,可是他流不出眼泪来。

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到餐馆洗碗扫地,拿着玩具厂的一堆零件回家组装,家里的饭桌上再也没出现过肉。

听说母亲一个月前死掉了,他被允许出席葬礼,身边跟着一大堆便衣,个个神色紧张。但他倒高兴便衣们跟了过来,否则葬礼上就只有他与母亲的尸体,惨惨淡淡。便衣们过来倒也算是充个人数了。

一年过去了。

“看样子你身体也恢复得不错,医生说你就快能出院了。一个星期后,老王会带着合同去你家找你,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那老总起身,病房里的人呼啦啦地一下全没了。他扭头看了看桌上的红色袋子,红得跟流了一地的人血一样渗人。

他也忘记了,什么时候这种酒气弥漫了拥挤的屋子,变成令人窒息的妖怪。他只记得很多年下来,家中常年充斥着父亲的斥骂声和母亲的哭喊求饶。家中的电视为了偿还父亲的赌债卖掉了,但他还是记得自己的父亲和电视剧上嗜赌嗜酒的男人一样,都会家暴,会毫无理由地发起脾气。

“你最近怎么没去上班?”

母亲说,我不想在医院呆着了,我想回家。

那时他放学回家后听到的第一句话。那年他十五岁。

不会挨打,不用听母亲的哭喊求饶。这样的日子真不习惯。

打开门,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感觉空气中还是有一股很重的血腥味儿。桌椅上都蒙了一层薄灰,但还是很整齐,也还是那么旧。除了桌椅和房间里的床,好像家里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其实都忘记细节了,只记得那个男人倒在一堆血水中,然后他的手下就全都跑了。房子里的暖气不是很足,楼道里的风阴凉阴凉的,卷着血腥味儿。哦对了,他记得他在医院里昏了一天,脑袋被什么东西砸得生疼。

一个星期后,他在老王拿来的那张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跟公司说了,要请假来照顾您,公司也同意了。”

“吃饭!”

(七)

他从没拖欠过医院的医药费,母亲在医院里一直呆着,大半年了。没任务的时候他就过去照顾母亲,母亲有时也会问他什么时候能回家,他总说“快了快了”。

“你怎么就成了通缉犯了?是不是搞错了?”

他杀人,他是一个杀手,他只为了钱。

记忆中从他出生开始,家里的经济状况就不怎么好。

医生说,母亲的病情拖了这么多年,现在已经没什么办法了,还是回家吧。

“嫂子,今天可是最后期限了,我也等不了了。”那瘦瘦高高的男人一边说话,一边把黑色的皮手套脱下,“大哥之前一直不让我到家里来,现在他死了,那我除了来找你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对吧?不然你跟我过去,我兄弟那边开了个KTV,我可以在哪儿帮你找一个工作,总比没钱瞎耗着强。”

“警察!”

他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削着苹果的手没有停下来。他听见母亲问他:“这不是当年来看你的那个老总吗?”

所以,他被抓后,没有人为他鸣冤,没有人来看过他,只留下他和四面空荡荡的密不透风的灰色墙壁和一扇紧闭的铁门面面相觑。

他还有四个月的时间能活着,每天能做的,就是吃饭、睡觉、发呆。昏昏沉沉地醒来,再睡他个天昏地暗,他看不见窗外的夕阳,只能看看头顶上悬着的电灯泡发出惨白的亮光。

他不是被逼上梁山的绿林好汉,他不是劫富济贫的义贼,他也不是惩奸除恶的英雄

第二天他就出院了。那天下了初雪,不大,但空气一下变冷了。母亲开始咳嗽了起来,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是如此。

他拎着饭站在病房门口:“吃饭吧。”

走出房门,他看了看医院开的收据,又点开手机看了看银行卡里的钱:“喂,老王,最近还有没有新的任务,都交给我。”

“你回答我,为什么?”

他开始给家里寄钱,越来越多。他像换个大房子,但母亲不愿意,母亲总把钱存起来不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往家里搬了很多新家具,也给自己买了车。他的个子突然窜得很高,开始穿上黑色的西装和皮鞋,瘦瘦高高的,眼睛黑得发亮。

他开始不再愿意让母亲看电视,他怕在电视上看到他的脸。

父母相亲认识,父亲是工地上的工人,母亲在家中整理家务相夫教子。生活拮据,但每天晚上饭桌上总有一点儿肉,父亲的身上少不了烟和酒。家中的衣服和旧床单洗了又洗缝了又补,却总不见新的。母亲每天收拾家务,家中实在是干净,就是旧。什么都是旧的,连屋顶悬着的灯光都有些发旧,昏昏暗暗的。

他离开了学校,反正高中也考不上。他对母亲说,他找了份工作,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当保安。母亲说,好,很好。

他们家隐藏在小城的数家灯火之中,跟别人一样亮起又熄灭,实在普通。

“最近有一个大人物,是个当官的,你敢不敢去,报酬少不了。”

“你放心,警察不会找上你的。”老王向他再三保证。

十二岁之前,他的记忆慢慢地过滤,最后剩下一堆渣滓,里面全是模糊而又尖锐的喊叫声,简直要冲破耳膜。

这几天,他时常会梦到家里,梦到过去。许是人快要死了,总会被迫回顾一下一生。

“完了完了,他们来寻仇了。”他心里这才开始慌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他戴着口罩和帽子外出买菜,大部分时间从医院转到家中。他才发现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好好地呆在家里了。家具换成了新的,墙壁还是灰色的,墙上整整齐齐地贴着他小学时拿的奖状,金灿灿的,就像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的夕阳一样。

双手被冷冰冰地手铐拷上的一瞬,他回头看了看窗户,夕阳斜斜地照进家中,母亲坐在桌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起身。家里很暖和,不知道是暖气的缘故,还是夕阳的缘故。

他杀了很多人人,他是一个杀手,他只为了钱。

他还有四个月的时间能活着,每天能做的,就是吃饭、睡觉、发呆。昏昏沉沉地醒来,再睡他个天昏地暗,他看不见窗外的夕阳,只能看看头顶上悬着的电灯泡发出惨白的亮光。

“……去!为什么不去!”

挺好的。

所以,他被抓后,没有人为他鸣冤,没有人来看过他,只留下他和四面空荡荡的密不透风的灰色墙壁和一扇紧闭的铁门面面相觑。

“实在不行就算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就是个‘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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