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迢迢，遥瞻残月，红尘中误了武陵年少。
1
叶迢迢从宣传栏撕下那张招聘启事的时候，内心欢腾得差点要跳起来。百货公司开业，招五名暖场歌手，一首歌一千块。一千块啊，下个月不干兼职都能活下来了。
不过等她来到面试现场后，就明白了“钱不是那么好赚的”就是世上第一真理。会议室外的走廊上排满了人，除了和叶迢迢一样想赚外快的穷学生，居然还有一大波光鲜亮丽的网红们。
叶迢迢站在队伍的末尾，听前面的姐姐兴致勃勃地说：“良业百货可是徐家的产业，他们肯定会请很多客人来的，我要是能在里面掉个金龟婿，那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叶迢迢偷偷地瞥了她一眼，腰带系得那么紧，就不怕等会唱歌的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吗？
不过，她好像也没有资格说别人。
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自己，叶迢迢走进会议室唱了一首自己改编的《夜奔》，昆曲的原词配上更现代化的节奏与曲调，她自信是首又有新意又有气魄的歌。可唱完却见面试官神色不定，翻着手上那一叠简历，头都没抬。
叶迢迢小声加了一句：“不然，情歌我也会唱的。我就是觉得是开业，又不是结婚，唱情歌不太好。”
面试官抬起头来反问：“那唱《林冲夜奔》就好了？还真是吉利啊。”
叶迢迢还没来得及道歉，就听到了一声死刑判决般的“下一个”。
完了，一千块离她远去了，下个月的饭钱又没着落了。
之后的整整三天，叶迢迢都深陷失落。她当年放弃唱歌来学会计，就是听说学会计能赚钱，可事实是，每一份实习的老板都说：“我这是在给你学习的机会，你得到的都是经验，怎么能成天想着钱呢？”
可是不想着钱怎么过日子呢？叶迢迢没办法，只能去找做音乐家教的活，业内的价格是成百上千一节课，可叶迢迢没有专业的学历，到头来也就只是个陪读的份，拿个五十块钱意思意思。
就在周日这天，正在埋头找工作的叶迢迢忽然接到了电话，说让她赶紧到良业百货来，暖场唱歌的差事定了她。
叶迢迢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临时换了人。不过她可没心思在乎这些，麻溜地就套上羽绒衣跑了出去。
到了之后被数落了一句“怎么穿成这样”，然后匆匆忙忙地换衣服化妆，临上场了，她才怯生生地问：“那我能唱《夜奔》不？”
主管忙得焦头烂额，看都没看她，“行，您愿意唱什么唱什么。”他说着就急匆匆地走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诶，你快去跟音响师傅说，给你把伴奏换好了啊。”
叶迢迢就在这样混乱的情况下上了台，扮起了同样心情的林冲，她唱：“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
正唱到最精彩的地方，叶迢迢忽然就瞥见了台下围观的人群里，一个黑风衣的男人悄悄地拎起了一个妇女脚边放着的袋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抓小偷啊。”叶迢迢停了歌，忽然喊了起来。
那人被话筒的声音一惊，就开始跑。人群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就被他挤出了一条路。叶迢迢急了，忽然抬起手，就把话筒扔了出去。
她学过武生，银枪在脑袋上来回地扔，从不失了准头。
果然，话筒不偏不倚地砸到了那人的背上，掷力的作用让他疼得踉跄了一下。小偷很快被周围的人制服，叶迢迢还沉浸在失主不停的道谢中，就被主管一把拉了回去。
“你干什么呀！”
“我看到他偷东西啊……”叶迢迢被他的怒气搞得一阵莫名。
主管揉着脑袋，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回去吧。”
“我还没唱完呢，我再重新唱吧。”
“行了吧，你还想把什么扔出去啊？”主管说着指了指后台，“换衣服走吧。”
叶迢迢挪着步子走了过去，这首《夜奔》她写完很久了，本来以为终于有机会在舞台上唱，却变成了如今这样。或许，她和林冲真的没有缘分。
叶迢迢走着，忽然听到前面有人争执的声音。
一个男声满是不耐烦地道：“崔雪妍，我真的很忙，我还要去接剪彩的嘉宾。”
娇嗔的女声道：“让副总去接不就好了，徐伯伯说让你陪我聊天的。”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哪有时间聊天。”
叶迢迢没理会，径直走过去就要开试衣间的门，却忽然被一股力量拉扯了过去。三四度的大冬天，她穿着连衣裙就出去唱歌了。本来就冻得不行，一下撞到人家的外套上，那人大概是刚刚从室外进来，身上冷得像裹了一层冰一样。
叶迢迢一碰到他就一个激灵，刚要说话，就听刚才那个不耐烦的男声说：“我有女朋友了，我喜欢的是她，不好意思。”
“这样随手拉一个女人也想忽悠我！”崔雪妍满脸委屈，“有本事你倒说说看她叫什么名字啊。”
他看了怀里的女生一眼，愣了一下，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说：“迢迢，她叫叶迢迢，是我真正爱的人。”
叶迢迢看着他，仅仅是眉眼间还有那么一丝熟悉，他的神情和轮廓都让她陌生得和记忆重合不起来。
是徐路遥。
又不是徐路遥。
她认识的徐路遥，一身黑绸衫，身上永远是一股挥散不去的油彩味，甜得香腻。而身边这个人，西装革履，浑身都是一股冷漠疏离的气息。
对面的那个女人一把把手提包扔了过来，跺着脚哭闹着喊：“徐路遥！你混蛋！”
真的是他，徐路遥。
2
徐路遥，你可真没出息，过了十五年还是被人叫混蛋。
十七年前，苏州。
那时候的叶迢迢才七岁，她的父亲是昆曲武生，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因为母亲去世得早，为了补贴家用，除了在剧团唱戏，叶师傅还开课带学生。
他的学生里，学得最有模有样的就是徐路遥。也是因为徐家是做生意的，经常各地跑，没空带孩子，干脆就把徐路遥寄养在了叶家，叶师傅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教他。可以说，叶迢迢和徐路遥是一同长大的。
叶师傅不让叶迢迢学戏，让她多看点书好好学习。于是叶迢迢小时候，就经常坐在书桌前面，面前摊开着一本《水浒传》，听院子里的徐路遥唱《夜奔》。他的声音还满是稚气，可依然掩不住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英雄气概。
他唱：“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武陵年少。”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他一遍遍地唱，就像在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
叶迢迢往窗外望一眼徐路遥的身影，偷偷地就笑了起来。
叶师傅说，男怕《夜奔》，女怕《思凡》。学好了《夜奔》，你的武生就能出师了。可《夜奔》哪里是那么好学的，没个十年八年的，徐路遥都没法上台。
叶迢迢喜滋滋地想，只要有徐路遥在，她就有糖吃，有贴纸玩。在那帮小弟子们吵着要看《神奇宝贝》的时候，作为大师兄的徐路遥一定会把台切到叶迢迢喜欢的《魔卡少女樱》。
只要徐路遥在，什么都是好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千禧年，小孩子们为了2000年是20世纪还是21世纪争得不可开交时，徐路遥的《夜奔》也唱得有模有样了。
那一年的十月，黄磊和刘若英主演了一部名为《夜奔》的爱情片。叶迢迢说她想看，叶师傅敲了敲她的脑瓜子，“小小年纪，看什么爱情片。”
“那路遥哥哥带我去吧。”那天夜里，叶迢迢跑进徐路遥的房间，托着脑袋忽闪着大眼睛求徐路遥。“你说那电影里演的林冲，是不是也和戏里头唱得一样，‘江湖驰闻望，慷慨聚英雄’啊？”
徐路遥没告诉叶迢迢，虽然后来林冲差点被吴用推上梁山泊的第一把交椅，风光无限，无人能敌。可唱《夜奔》的时候，他是英雄末路，才雪夜奔走，被逼上梁山的。
徐路遥揉了揉叶迢迢的脑袋，“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但是千万不能告诉师傅是我带你去的啊。”
“不会的。”叶迢迢开心地说，“今天开始我不买糖吃了，过两个星期，我就能攒到二十块钱，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
“好。”
“拉钩。”叶迢迢伸出她的小指头，勾上了徐路遥的。
周末的时候，徐爸爸会来接徐路遥回去。有时候是每周都来，有时候要隔上一个月。这周末，徐路遥刚好在家过，所以他们不用担心被师傅发现两个人都溜了出去。
她到的时候徐路遥还没来，她拿辛苦积攒下来的二十块钱去买了两张半个小时后的电影票，站在影院门口等徐路遥。等一会，她就把票拿出来看一看，再看一看影院里挂着的大钟。
昨天他们明明说好一点半见的，都过去了半小时十几分钟，徐路遥还是没有来。
影院门口的人越来越少，时针指向了两点，电影已经开场了，可徐路遥还是没有来。
叶迢迢没有进去。她蹲在门口一直等着。手心的电影票，已经褶皱不堪。
就这样，叶迢迢一直等了两个小时。等到电影散场，人群熙熙攘攘地走出来，阻碍了她的视线，她也没能在那条街道的尽头看到徐路遥的身影。
叶迢迢回到家，发现叶师傅好像也心情不好，没心思搭理她，她就自己回到房间里去看《水浒传》了。林冲带着梁山泊的壮士们南征北战，走过祝家庄又去了高唐州，越走越远。
第二天，徐路遥也没有来叶家。叶迢迢问父亲：“路遥哥哥是不是生病了？”
叶师傅低头擦着他的银枪，头也不抬，淡淡地说：“他不会来了。”
“为什么？”
叶师傅说：“学完了《夜奔》，他出师了。”
“你骗人，”叶迢迢生气地说，“前天徐叔叔来接他的时候，问你路遥哥哥学得怎么样，你还说他还欠火候，得再练几年才能上台，怎么可能出师。”
可是叶师傅并没有回答她。
3
那天叶迢迢推开徐路遥就进了试衣间，换好衣服怒气冲冲地回去了，都忘了问主管拿一千块。没办法，她只能找了个没课的下午再跑了趟良业百货。
好不容易找到主管，却被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你还好意思找我拿钱？你唱完了吗？”
“我是没唱完，所以我想，我就拿五百行不行？”叶迢迢试探着问，“不然，三百也行。”
“行什么行！”主管打断了她，“我没让你赔就不错了，你知道公司为这次开幕准备了多久吗？那么多媒体在等着拍照，你倒好，敢把话筒往下扔，要是砸到人怎么办啊，我们还开不开业了啊？”
“可是他偷东西啊，”叶迢迢解释道，“而且我不会砸到别人的，我准头很好的。”
“那你练铅球去啊，唱什么歌。走走走。”
“可是我……”叶迢迢还想再说什么，就被主管推了出去。
“怎么回事？”
主管打开门，把叶迢迢一推，她就撞到了来人身上。他今天换了羊毛的西装，碰上去暖烘烘的。
“徐总。”主管眼明手快地一把拉开叶迢迢，“昨天唱歌的，唱砸了还想拿钱，我正赶她出去呢。”
“说好唱了就要给钱的，你让财务支给她。”徐路遥说，“双倍。”
“啊？”
“你没看到报道吗？”徐路遥反问，“她昨天拿话筒砸小偷的视频被传到了微博上，已经上了热搜，媒体的评价是良业集团的歌手见义勇为，好评一片，这对我们公司是很好的宣传，给两倍酬谢也是应该的。”
“噢噢，好。”主管说着直接拿信封装了两千现金给叶迢迢，“你先拿着吧，我去财务报账。”他说着就走了出去。
叶迢迢的手里攥着信封，明明是冬天，她的手心却渗出了汗，如同当年她攥着两张电影票时一般紧张不安。
叶迢迢把信封塞进包里，转身走了出去。
“迢迢。”徐路遥拉住了她。
他的声音变了，不似当年的稚气与纯澈，却依旧有着一股充满故事感的腔调，依旧迷人。
“网上很多人看了视频，都觉得你的《夜奔》唱得很好听，你看，要不你再录一个完整的版本放上去？”
“我自己会考虑。”叶迢迢打落了他的手。
“迢迢，你唱得那么好，不做歌手太可惜了，良业也有唱片公司，不然你签给我们，除了《夜奔》，有专业的老师可以教你，帮你录新歌。”
“不需要。”叶迢迢冷冷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