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生，请问您这里招室友吗？”对方摇了摇手中的纸。
“不招！”
我看了一眼恭敬有礼的门外人，面无表情合上了门。
墙皮脱落，家电老旧，窗帘、桌布被污渍侵蚀，看不清本来面目，这是我唯一能负担得起的居住条件。这个夏天不可或缺的空调却在两天前罢工，打了无数个保修电话，迟迟没人来维修。
在这个时代，空调已属于古老物件，家电企业全部转向智能家居系统的研发、生产和销售，空调维修服务他们已懒得提供。我只能靠着匮乏的工科知识自己动手了。然而刚拆了个外壳，冰冷复杂的内部结构就让我束手无策。
我长叹一口气，重新蹲下，思考下一步的动作。
咚咚咚，身后的敲门声再一次有节奏地响起，不疾不徐。
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烦躁地起身开门，门外的家伙还在，微弱的走廊灯光反射出他全身冰冷的金属质感。他礼貌地开口，“先生，刚刚开门的时候我看见您满头大汗，衣衫湿透，我的温控装置显示您房间的温度高达40度，在此温度下人容易中暑。请问您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温和得体，令我想起无数次保修电话里听到的接线员程序化的回应：“好的，我们将马上为您安排工作人员上门维修，请您耐心等待。”
“你会修空调吗？”带着迟疑，我瞥了一眼这家伙身上标识的型号——GE285，GE公司15年前出厂的机器人，配置有点低，不知道技能储备是否足够。
“各式空调的结构装置图和技术参数都在我庞大的内存里，我想我可以修好的，先生。”声音不卑不亢，我决定给他一次机会。
这家伙迈着搞笑的步伐走进来，眼部的感应装置对着空调上下一扫描，0.003秒后得出维修方案，伸出机械手臂着手修起来。我实在对电器不感兴趣，转身走向窗口，希冀能有缕风吹过，奈何今夜的树叶不曾晃动过。任凭汗从体内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浸润我早已湿透的衣衫。
正当我对惨败的生活心酸时，身后传来“嘀”的一声，GE285将空调打开，一缕凉风送来，瞬间消解我浑身燥热，此时脑海中再无其他，唯有这缕风是我活下去的能量。
关上窗户，坐上沙发，闭着眼吹了几分钟才缓过劲来。我睁开眼，GE285站在沙发旁，眯着眼吹着空调，一动不动，一副享受的样子。
我纳闷起来，“你们机器人也喜欢吹空调吗？”
“先生，我的散热装置运行已久，散热调节功能有点微弱，偶尔会出现发烫现象，夏天吹一吹空调有利于零部件的保养。”
“哦，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继续吹着空调。
“先生，我得走了。天色已晚，我得继续去找住的地方，今晚上该充电了。”我点点头送他到门口，即使他帮我修好了空调，我也不可能和一个机器人同住。
“哦，对了！先生，您的空调设备年限已久，隔三差五就会坏，您用的时候小心一点哦！”说着，他转身离开，银白色的身体渐渐隐入灰暗的走廊尽头。
嗯？很容易坏？那我以后怎么办？找谁去修？
“嘿，你等等！”我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找到了在黑暗中泛着金属冷光的躯体，“你不是说要找住的地方嘛，我正好缺个室友，要不你过来一起住？”
GE285笨拙回头，“先生，您不是不招室友吗？”
“嗨，你听错了！我以为你上门推销呢？”我揽过他冷硬的肩膀，亲切地说，“走，哥带你去看房间！”
所谓的房间，只是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把椅子。
“房屋简陋，但租金便宜，每月才1000元！谁租谁划算！”我伸出一个手指头，满脸热情，向我面前的铁皮家伙推销起来。
“先生，您的租金太高了，我只能担负起月租金500的房子。看来我还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不好意思，耽误您时间了。”GE285转身要走。
这些破家电不知道还要破几回，夏天刚到，空调再坏几次，我还活不活啦！
我赶紧上去拦他，“这样吧，你看咱们都称兄道弟了，你还帮了我一个大忙，人情价，500就500！”
“先生，您人真好！那我就住下了。”他径直朝门口走去，拎一个铁质手提箱进门。接着，他掏出一份合同，说，“先生，咱们签合同吧！”
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是我看错了吗？
晚上躺下的时候，我不断懊恼：怎么找了个铁疙瘩？应该找个女室友来着！
2
早上7点，GE285来回走动的机械声在屋内响起，将熬夜写小说到凌晨四点的我吵醒。
我推开门，顶着鸡窝头出现在厨房门口，GE285正往烧烫的油锅内打鸡蛋。
“你们机器人不是不吃东西的吗？”惺忪的双眼依稀能看清蛋白和蛋黄在锅内迅速凝聚。
“先生，这是我为您准备的早餐，感谢您收留我。”他考究地围一个卡通围裙，拿起锅铲翻面，动作娴熟标准。
火舌舔舐着锅底，油滋滋冒着，荷包蛋的香味就这么散发出来，如此有烟火气的早晨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熟练地做好一个三明治，还为我倒了一杯果汁。我吃着三明治，看着他仔细擦拭银白色的金属躯体。没想到还是个爱干净的机器人！
“你在哪个公司上班？”
“先生，我在恒天集团上班，离这里很近。”
“什么？恒天集团！你们就是那批夺走我们工作的机器人！咳……”由于情绪激动，三明治卡在喉咙，我拿起果汁喝了几口，才慢慢顺着食道滑下去。
“先生……”GE285还要说话，我打断了他。
“我居然和夺走我工作的机器人合租，真是太丢人格了！你给我出去！我不租给你了！”我站起来指着门，一只手还攥着三明治。
“先生……”他弱弱的声音传来，“您违约是要付5000元违约金的。”
他从房间里拿出合同指给我看。
“什么？”昨晚签合同的时候我没有细看。自己兜里的500块以及昨晚拿到的3000块租金，总共才3500，哪有钱付违约金？！
“那什么，国家不是提倡人类和机器人和平相处吗？咱都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谁工作不是工作呢，你说是不是？”我堆着笑脸，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快，把合同收好，拿出来多伤感情！”
GE285的腹部伸出一个抽屉，像叮当猫的口袋，他把合同放进去，说：“好的，先生。那我工作去了，晚上见。”
去你的晚上见！我在心里默默骂道，面上一脸笑意。
GE285走后，屋子里空荡荡的，煎蛋的香味逐渐散去，潮湿腐朽的气味从脱落的墙里溢出。我重新打开电脑，开始写小说，写写删删，直到傍晚5点，我才勉强写了3000多字。小说迟迟没有进展让人烦躁，我走出了门。
夕阳落向西方，经过一整天的曝晒，大地依然灼热，人字拖踩在水泥地上，残留的余温渗出来，心越发焦躁。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恒天集团公司门口，几个穿着邋遢，眼神无光的人错落站着，举着牌子喊口号。
“把工作还给我们！”
“把工作还给我们！”
……
刚被解雇的时候，每天来这里喊口号的人很多。混在一群疯狂的失业者中间，我情绪激昂，喊口号甚至比工作时更卖命。
然而这样的宣泄根本无济于事，回家之后便是一阵空虚。光线散去，黑暗侵袭，绝望就像毒药，渗入我的五脏六腑。我躺在床上，希望得到别人的解救。
这样的日子持续很久。
某一天，当我和其他人在休息时间沉迷于游戏厮杀时，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子从恒天集团的公司大门匆匆走出，手里拿一堆文件，拦一辆出租车呼啸而去。她和我同一时间进公司，中午我们休息打游戏，她默默在一边看书。工作上遇到棘手的工作，我们巴不得缩在一边，她总是主动揽活。我和其他人一起被解雇，她留了下来。
那天过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场解雇风波成了照妖镜，没有谁能躲过现原形的结局。
然后，我选择了写作。
写作梦被我搁置很久，久到我已忘了如何斟词酌句。我知道我没有天赋，好在我还能够坚持。
今天，不知不觉又走到这里。人群稀稀拉拉，抗议的人少了很多，剩下的几个顽固者，喊口号成了使命。
时代终将会淘汰一些人，抵抗是徒劳的。
3
写作的人，作息时间或多或少都不规律。某一天晚上，我正睡觉，突然被一阵婴儿哭声吵醒。
迷迷糊糊地打开房门，眼前是一副诡异的画面：笨拙的机器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哭声嘹亮，小脸通红，机器人摇摇晃晃，试图阻止婴儿哭泣。
他晃着晃着，晃到我面前，抬头看我一眼，说：“哦，先生，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不紧不慢是他一贯的口吻。
“你……婴儿哪来的？”脑海中浮现出前一阵子播报的新闻，我不禁一阵战栗。近来有人操纵机器人偷小孩，收留一个偷小孩的机器人，恐怕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罪责了。
“我在下班路上的草丛里发现了她，您看箱子里的字条。”GE285头也不抬地回话。
桌上的木箱子里的确有一张字条，字迹娟秀：——
好心人，孩子今年1月10日出生，目前6个多月，我一个人实在抚养不了，请您原谅一个未婚妈妈的无能和懦弱。希望您能给她一个家，非常感谢！
我在木箱子里翻来翻去，只找到这么一张不负责任的字条。
“字条我看见了。可是……你捡回来干吗？”
“先生，捡回来当然是养她啊！”GE285一脸的理所当然。
“你养她！你个机器人怎么养孩子？”我有点抓狂，他怎么这么多事！
“当然可以，我的硬盘储存着丰富的育儿经验。”他看着我，一脸认真。
“就你那些纸上功夫，有什么用？算了算了，当务之急就是让她闭嘴，吵醒邻居咱俩就别想在这儿住了！”
“好的，先生。您去睡吧，我可以的。”
我重新躺回床上，然而哭声却越来越响亮，我不得不再次爬起。
“哦，先生，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你不是会带孩子吗？她这么还在哭？！”
“先生，我刚刚发现，上次回厂修理时，硬盘的育儿经验被程序员清除了，我想我可能不会带孩子了。”
“那你赶紧退回去！”
“先生，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你不会带孩子，我不会带孩子，谁来带孩子？”
“不行，先生。我不能把她扔在外面，这违背了机器人道德经。”GE285一本正经地说。
“哟，你们机器人还有道德经？”
“当然，先生。请不要嘲笑机器人道德经，我是有素养的机器人，做不出见死不救的行为。”
“那你赶紧想办法，我要去睡觉了！”
回到房间，塞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大，婴儿的哭声总算显得不那么刺耳了，我慢慢恢复了睡意。
第二天早上，我被食物的香味唤醒，餐桌上摆着一份炒饭，GE285拿着奶瓶在喂奶，有模有样。
我吃到一半时，他在擦拭铁皮外壳。随后，他收好小毛巾，扔下一句，“先生，请您在家好好照顾小敏，我去工作了。”便离开了公寓。
我的嘴里塞得鼓鼓的。嗯？让我照顾什么？小敏？
我什么时候说要照顾她了！等我回过神来，GE285早已消失在小区门口。
4
当我认清这个现实时，孩子已哭得满脸发紫，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征兆，毕竟是一条生命，不能置之不理。
抱她在怀，哭声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我在厨房找到奶粉，以及GE285留下的注意事项，手忙脚乱地泡好，尝了尝温度合适，便将奶瓶伸过去，婴儿找到奶嘴，大力吮吸了起来。
一整天，我被她拖着跑前跑后，不是喂奶，就是换纸尿裤，或者她只是纯粹想哭。有几次，我都觉得自己精神恍惚，不然GE285进门时怎么会头顶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