际月大人

2019-09-29 14:57:41

古风

那天花鸾为我办的庆功酒,却只有她一人喝了酒。

再后来,一如初到京城时那样孤身背琴走过长街,我独自去看朝廷布的乐官名榜。没了那般精通琴韵的花鸾相较高低,却有花鸾的庭归哥哥相助,自是在榜上寻到了际月二字。在榜前驻足久久,恍惚中我以为这京城所历三个月不过我脑中杜撰的幻景,官府来通传的当差大哥揖手朗声道,大人,您该去乐府上任了。

这次我几乎典当掉了所有她留给我的东西,包括唯一栖身的陋室。背着那柄七弦琴,我跟着商户运送货品的马车到了京城。许是乐官的选考就在三月之后,京城满街的乐音不绝于耳。恐怕天南海北的乐师都聚集于此,我沿街而行,用耳朵较量着这些竞争者的实力。直等我走到南街尽头的茶寮,在那里听到了花鸾。

此刻我顿觉内心惶惧,未知何时又会迎来命运给我谱的那番注定呢。

终于遴选那日我毫无错漏地完成演奏,卯一出试场,花鸾冲过来得意地告诉我,她提前将自己那柄丝桐的弦绞断了一根。她仍没心没肺地笑嘻嘻道,阿月,你说我机敏不机敏?快走,我们去酒楼给阿月祝贺。我啐她,放榜还要好几日呢,怕是庆贺你自己今日的功劳。余光却瞥到庭归看起来似是更憔悴了几分,我暗叹道在考场外等上这些个时辰显见是辛苦得紧。

上溯到周朝就有采诗官,专在民间采集传唱广的民情歌谣。如今太平盛世,无甚征伐之事可论,便越发考验诗乐的情操旨趣。上佳的曲子若是被填进无病呻吟的字眼,就算是坏了一锅好粥。因此作一首好曲不简单,想要填进不落俗的词更显得难求。若是能让庭归执笔,这次的乐考兴许更有胜算。

彼时的我尚满豆蔻,从不懂因,也不知有果。

之后的每年,我都会收到佚名者寄来的词,同我考进乐府的那首文笔极像,也很对朝廷的口味。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几位乐官纷纷恭维,看来际月大人又要高升了。

官府征乐官的告示张贴下来,家家户户都在讨论。乐官之职本就三年一考,倒是寻常,可各州郡府县今年贴的这官府令却无一例外地较往届多了一条,男女不限。丝竹一艺并非等闲人家能习得,却也禁不住人人感叹一声这世风日变,往后这世上便有女官了。

我提醒自己不应继续费神在旁的事上,免于跟花鸾试场相争本是好事,只怕人家待我是闲来消遣的陪衬罢了。来到京城的初心不过是考一乐官,凭我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去挣得她花鸾生来就有的东西。距离乐考尚不足一月,我试探着向花鸾打听,能否让我在乐官遴选演奏中填上庭归的词。花鸾立刻答应下来,自然没问题,阿月放心,由我来跟他说。第二日庭归果真就带着过去作的诗集来找我,还允诺可以另作新词。我自是雀跃万分。却不知花鸾是如何跟庭归说的,接连几日吃饭时我总觉得庭归的神情有异,私下里问过花鸾几回,她倒笑我多想了。

顺理成章地,我和花鸾在约定之下投宿到同家客栈,一起吃饭,交流琴艺,店小二安排了相邻的房间尚不够,花鸾每个夜晚都要钻到我的被衾继续聊不完的天。她说爹爹跟娘亲有多么唠叨非让她来参加乐官选考,她说应付完考试便要即刻离京回家向宗族长辈言明非庭归哥哥不嫁。花鸾说了许多许多她的小秘密,却从没有问过我姓什么,为何只身一人在这诺大京城。我曾帮她找过借口,也许花鸾忧心我不愿回答。可若不是毫不在意,又怎会不提只字片句。

直到在酒楼折角处,我看见庭归颤抖着塞进酒壶的白色粉末,终于恍然想起来花鸾跟我说过关于庭归的故事。庭归的母亲便是花鸾的姑母,曾在凌府小住时和兄嫂发生过争执,后来归家去不久就离世,对外只称体弱不治。突然好奇林庭归沉默时低垂的眸子,是否溢满了对花鸾或者她爹娘的恨意。恐怕再和睦美满的家族也有不为人知秘辛。我当即转身无睹这一幕,告诉自己花鸾既然享受了前半生拥有的,那么接下来的一切只会是她注定的命。

和花鸾同桌的是她的表兄林庭归,双手抱胸在一旁,除了打招呼之外少有言语。初见便直呼投缘的花鸾活泼地解释着,你可别看庭归哥哥寡言,他尤善写词呢。湖上西风斜日,荷花落尽红英,金菊满丛珠颗细,海燕辞巢翅羽轻。阿月你说好听不好听呀,花鸾摇我的肩。我由衷地赞扬庭归,极好的词,若不谱进曲子里倒可惜了。

那时的花鸾真当似花,肌莹骨润,顾盼流转,望向我的眼神里全是神采飞扬,是富庶家庭中父母精心宠爱出来的明媚模样,也是我无数次跪在佛像前许愿下辈子投个好胎的轮回。我总是不断假如,当年我没有站在花鸾的面前就好了,便没有那相形见绌的对比,便没有那因嫉而生的妒魔。

准确来说,是我听到凌花鸾的惊艳演奏。像密林里面捕食的动物那般听觉灵敏,我警惕着所有可能阻挡我的敌人。心念所至,我不知不觉就走到凌花鸾的对面。未及我反应过来,曼妙的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少女动听的嗓音。我猜你肯定也是来参加乐官遴选的,她指向我背后的琴狡黠一笑,伸出手来,你好,我是凌花鸾。片刻的迟疑过后,我迅速握住她的手努力恭维道,花鸾,你弹的曲子真好听。事实上我的内心已接近崩溃,不断问自己如何才能在击败面前这个少女。我勉强保持着热情笑容,你可以叫我际月,边际的际,秋月的月。她笑嘻嘻地挽住我,那就是皓月当空的月,对吗阿月?

人群之外的我攥紧掌心,回到住处把那柄并算不得上品的丝桐抱在怀里反复摩挲,嗬,这风尘娘没有给我一个爹,好在死后给我留了一条不算拥挤的路。

急景流年一瞬,忆及往事便失神。剪枝的手堪堪划破花苞半寸之痕,婢子低声惊呼,际月大人?我才收回皓腕,淡淡答道,可惜了。

整整三年,我发了狠地弹这丝桐。独自摸索乐理的时候只能生硬地回忆着那个女人生前弹奏的破碎片段。因恨绝了她给我这生来下等的出身,我几乎未曾好好在意过她的举止,模糊的记忆里只有那个凄苦抚琴的身影。文武七弦,我每一根都弹得极用力,指尖破了就拿纱布薄裹一层,弦断了就典当家计再央着往来京城的商户捎带半包上等纯丝。直到我所在的信州郡再无一人琴技在我之上。

幺咻
幺咻  VIP会员 你听见了吗,无尽等待着的破碎声音。

际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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