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不与一人知(上)

2019-12-13 12:52:35

古风

霜降后,天是一日寒较一日。她抱着手炉缩进狐裘里,仍觉得冷。抬眼看,霜花结了一窗,未经修剪的庭院,枯枝子散乱的戳向天际,暗暗的连成一片,天将夜。她看到雪层层叠叠的飘落,落在他撑着的一顶旧的绸伞上,他向她伸出手,又露出那种清冽的微笑,暖而淡,有某种距离。愣了一下,她去抓他的手,没有抓着,反而触翻了案上搁了一半的笔,落在苍白的宣纸上,看不出是个什么字,墨已经冻住了。炉内炭火,偶而炸了一朵,哔啵作响。她回过神来,好像在每一场落雪,都是一次久别重逢。可雪终究没有落下来。也是,永嘉已经十年未下雪了。

半晌,两指拈起那方寸一张,自嘲似的笑,这个谭字,总也写不好。

我总是梦见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他撑着一顶旧的绸伞在雪地里缓缓地行走,雪片纷飞中,露出他的侧脸,干净清瘦,眸子里淡淡清冷的微光。他离我越来越近,就在我要抓住他的一刻,他穿过了我的身体,我们相错,他转向一个小女孩,俯下身子伸出了手。当时她冻得抱成一团,身边是她已死去多时的母亲。我看着他抱起女孩,留给我一个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白茫茫。那个小女孩,就是幼时的我。而那个撑伞的年轻人叫做谭惜言,是他把我捡回去,给了我一个家。

立春时节,乍暖还寒,桥上积的薄薄一层雪被行人所踏,翻卷向两边结成凝固的浪花。他会早早在桥头摆了摊位,卖几幅字,不过得了二三钱,换来一壶素酒,薄衣淡衫儿倒坐在檐下,兴起时运笔如飞,凝思滞气时便掷了笔,等我回来给他唱上一段。那时候,我被画舫老板一眼看中,入了戏班学唱戏。他是写戏本子的,我唱戏,倒是十分般配。那时候的日子很清苦,倒春寒的晚上也仅有的一条破棉被相互取暖,他紧紧拥着我入眠,我的心是定的。那时我不过十二三岁,谭惜言已经三十了。而立之年,却还没有成家。画舫的当家花旦对他有几分意思。班主有心撮合,可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知道哥哥心里有挂念的人。

每年这个时候,春闱放榜,他都会叫我拿着二两银子去暖香阁看一位名为春的姑娘。二两银子,是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对于我们来说,更是一笔巨款。可是我拒绝不了哥哥。那个女人掩映在珠帘里的样子,柔媚似春柳,眉梢眼角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像极诗人词中伤春的景象。我见犹怜,当是如此吧。笑起来又如春花,极是娇俏动人,又像春风消解时的粼粼微波。我不可否认,对于男人来说,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们对坐着,没有几句对话。对于她来说,我也许是个奇怪的访客,但是与其他的嫖客,又有什么不同呢。我感到厌恶,哥哥本该是个风清月朗的人,也像凡夫俗子般对烟花女子留恋。

每当这样一夜降临,哥哥常常会喝醉,然后莫名其妙的笑起来。我不忍心叫他告诉我这里面是怎样一个伤心的故事。第二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出去卖字换酒钱,他的记忆选择了将这一天抹去,但我知道这一天往复循环,终将还会再次到来。一次次的逃避,是最残酷的凌迟。

春天梨花开了,天气明媚,哥哥开始收集梨花,做成梨花酿,埋在梨花树下。等到秋天结了梨子,哥哥就会摘下饱满晶莹的那些,洗干净,又做成梨子酿,还是埋在梨花树下。除了写写戏本子,他只爱喝点小酒。他的生活如此简单,让人想起箪食瓢饮的颜回。但是我知道这仅仅是表面上的他。凡有书信往来,哥哥阅过都会焚尽,从不保存。有一次在炭盆里,我见到一封未烧完的拜帖,虽然不识字,可是我知道那火漆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我从小就生活在他的身边,他对我了若指掌,而他的过去我却一无所知。

那日晚饭刚过,哥哥抱着一卷闲书,斜在栏杆处。冷风卷起青衫,长而瘦的身影,像一杆修竹,挺拔而坚韧。翻过几页,他突然凝住了,叫我的名字。

我知道是他看到了夹在里面的书信,那天他不在,一个陌生男子交给了我,我叫他读给我听,那是一封劝他接受某官职的书信。我当时大为惊讶,我也明白哥哥绝不会接受,可是为什么不呢?

他一把抄起我抱在腿上。

“是谁把它交给你的,他还对你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说:“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把书信亲自交给你。”

“这是大人的事情。”

他总还觉得我是小孩子,我说:“哥哥难道不想娶暖香阁的姐姐吗?如果我们还一直待在画舫里唱戏卖艺,永远都攒不到赎姐姐的银子的。”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最后说:“也许我们在这里逗留得太久了。”

他把我放下,站起来就要走,又回头说:“我想是不适宜住在这里了。”

我突然觉得很委屈:“哥哥要搬走吗,那我不用学戏了吗?”

“你留在戏班里和师兄弟们一起,感情会更深厚,有利于你学戏。”

“那我不要学了。”

“你说什么?”

“我不要学戏了!”

“胡说!”

“学戏又苦又累,还要给师傅端茶倒水做婢子,为什么有现成的富贵我们却不要?”我不解地望着哥哥,然而他丝毫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你捡我回去的时候有经过我同意吗?”

哥哥站在那里,身体微微的颤抖。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转身头也不回的跑开去。我知道我不应该怪他,母亲生前我们的生活也是如此清贫的,只是我……我……我不知该何处去,每一条熟悉的街道,每一个似曾相识的角落,没有他,就没有我停留的理由。他没有来找我,我却没有办法不回去。那个黑漆漆的寒夜里,他站在屋前小径口子那里等我,凉露打湿了重衣,他的眼神如此焦灼,像燃着一团炙热的火。我不敢看着他,泪眼朦胧地低着头说:“哥哥,我娘呢,我想回家……”

我以为他会责骂我,但他只是一把抱住我。那力度让我感到窒息,我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倒也觉得十分美好。

那几天,意外哥哥没让我去师父那里。他居然带着我拜访了他的几个朋友,其中有一对夫妇很喜欢我,送了我很多我爱吃的,其实我什么都爱吃,这些东西是活在世上十几年的我见都没有见到过的。

“这几天,玩得可还开心?”

“嗯嗯,我很开心。”

“你喜欢红姨吗,她很喜欢你。”

“我也喜欢红姨,她送了我好多好吃的。”

“那在红姨家多住几天,好不好?”

“好啊好啊。”

“那你陪着红姨,哥哥还有别的事,要暂时离开,过两天再来接你。”

咬了一半的饼,突然掉在地上。像我这样的孩子,十分敏感的觉察到了哥哥的用意。

“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言不由衷的答应了。

第二天,他就走了。

在红姨家里,吃住都是好的,还有佣人伺候着,她家的庭院很大,她丈夫的府邸是三品大员才有资格居住。只可惜她没有孩子,略显了冷清。她丈夫很爱她,没有其他妻妾,因此也不可能有别的孩子。我的到来,本来应该能填补这一点遗憾,然而没过多久我就病了,病得很沉,昏睡中,不知怎的,好像又回到了哥哥那间破茅屋里,冬不避寒,夏不遮凉,我们俩个挤在一张小床上,他会抱着我,给我讲书里的故事,讲他写的故事。

“走之前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病了,迷迷糊糊的叫着哥哥哥哥,怪可怜的。我想干脆让她在这里养病吧。”

“已经叨扰太久了,之前说好,只打扰七日的。”

“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孩子,小谭大人,你也知道老爷和我,多年来膝下无子。”

“我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孩子,确实不太方便,太苦了她了。不如等她好些,问下她的意见,之前她还说很喜欢你呢,或者有这个缘分。”

虽然处于昏迷中,然而我还是能听清他们的对话。我想拒绝,可是却开不了口。

“好好,我看她也很喜欢这里。”

红姨听起来很有把握,但是我知道我不会留下,我已经习惯了哥哥的存在,他代替了母亲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他的地方,哪怕锦衣玉食,也是索然无味。原来我曾经向往的,不是我想要的。

在哥哥的照料下,我以最快的速度痊愈了。走的时候红姨一直握着我的手,她的眼神让我想起了我死去的母亲。她一定会待我很好,可惜我们的缘分太迟了。尽管是命定的缘分,就算是缘分,也分深浅。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我知道哥哥一定会送我去师父那里,然而他却没有。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以为你一定会留在红姐身边,没想到你要跟我回家。”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这里是我的家,我当然要回来,不是吗?”

“是。”他微微一笑,“可是我已经跟你师父说了,你不再去学戏了,这下可有些麻烦。”

“那太好了!”

“明天你照样去,我会想办法的。”

我还没开心过一刻钟,唉。师父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不知道哥哥使了什么手段,他不仅接纳我继续回去学戏,还没有罚我藤条鞭子。

最近他很少上街卖字画了,只是待在家里抄书,以前他也做过这样活,记得是安然寺的主持请他动的笔,抄的是些佛经吧。这次估摸着也是。不知是不是要的急,有几次起夜,看到一灯如豆,他仍埋首誊录。

有了哥哥的庇护,我也敢偷溜出去玩,师父也不骂我,由得我去。那天我又不想练功,溜到大街上逛了一圈,买了根糖葫芦,就想回家偷偷看看哥哥在做什么。

他当时正坐在窗前,从半开的窗牖,一枝繁盛的梨花间漏进来一束阳光,青丝如瀑垂在身后,脸庞安静沉着,若不是写字的手在动,那场景静谧的像一幅画。

一阵破门而入的声音打破了这幅画。

哥哥抬起头,看到一个手里盘着两个铁球的男人带着几个帮手,闯了进来。

“说好了一个月为限,银两准备好了吗?”

“稍等,我这就去取。”

我看到哥哥起身去了内屋,拿出一包布包好的银两递给了那人。

“五十银子。”

那人挑开布包,用掌心颠了颠,说:“五十两?谁说只有五十两的,利息呢?”

“利息我暂时没有,请担待两天吧。”

“一个月为限,今天已经超出一个月零两天了,我的规矩是一天十两,隔天翻倍……”

“你……”

“嘿嘿……”他干笑了两声,说:“今天我亲自上门,没有一千两,我是不会走的。”

说着他坐了下来,几个跟班在他身边形成一个包围圈。

“靠你抄这几个破字,你几时能还上!”

他的手下抄起那一叠书文撕了个粉碎。

“我看你长得还不错,不如到我场子里,做个相公,哈……”

在一片纷纷扬扬飘落的纸片里,谭惜言气得不行,但他始终隐忍着。那人不过欺他,一介书生罢了。

他赏心悦目地看着气得浑身发抖的谭惜言,说:“听说你养了个小妮子,是也不是?”

我看到哥哥的眼里,头一回露出了残酷的神色,像极了一把出了鞘的利剑。他拔下头上的玉簪子,扔给他。

他掂量了一下,笑说:“成色还不错。”

他宝贝似的摸了一回,看到簪子上的铭文,突然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哥哥。

谭惜言无言。窗外梨花开了一树,春光明媚。

那人走了,后来再没出现过。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是他带走了哥哥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我恍然醒悟,那都是因为我。对于金钱,哥哥没有什么追求,那一百两,是求师父对我的关照。而我不仅挥霍着他对我的关心,还有他的健康。

那一年,哥哥身体不是很好,为了贴补家用,常常熬夜抄书,到了过年,依然是惨淡,家里仅有的一斤猪肉,还是画舫洪老板送来的。

又是一年,又是春闱放榜的日子。我知道哥哥准又叫我去暖香阁看望春姑娘。我压根儿就不想去,何况哥哥病了卧床在家,他需要大夫,需要使银子。

“去吧。”

谭惜言扬手。

他眼底的期待落在了我的身上,同时他憔悴的模样也印在我的心上。就算我去了,他也得不到心上人只言片语的关心,他需要的是大夫,我当然没去暖香阁,而是把回春堂的沈大夫请了过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小声的问我,沈大夫从我后面跟了上来,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想到他会如此坚持,一个发着烧的病人,固执地说自己没病。

沈大夫见我俩争执不下,又见到我们那家徒四壁的家,悄悄便溜了。

我十分生气:“她不愁吃不愁喝的,你快病死了,哪个轻哪个重,哥哥你可有数?”

“你……你大了,我管不了,连我的事都敢管了不是?”

“三十好几的人了,不图个成家立业,天天想着个烟花女子。”

“住口!”

谭惜言抄起一本书,扔了过来。

书直直的砸向了我的额角,留下一块红痕。他没想到我竟然没有躲。似乎想要安慰我,却转过了身去。

我们各自生着各自的气,直到晚上。我做好饭端给他吃。他不理我,我推了推他,他也不动。世上怎么会有像他这样固执的人!

我转过他的脸,才发现他已陷入昏迷,烧的不轻!我这才开始慌了。

“哥哥……哥哥!我马上去找大夫。”

没想到他还有些意识,他抓着我的手,迷迷糊糊的说:“我只是有点咳嗽,过两天就好了,银子留着你带去瞧瞧春……”

我的泪就流下来了,怎么会没事呢……

暖香阁里暖如春天,好像只要住在这里就没有寒冷的冬天。

隔着一道珠帘,我们对坐着,第一次,我愿意开口同她说话。她也没想到第一次谈话像一场冷冷的质问。

“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这里?”

相关阅读

言情后花园©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