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唱晚

2020-11-04 13:32:24

爱情

本地的居民楼像一块块小积木,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放眼望去一片灰黄,与酒店仅一墙之隔。

林招娣凝神又听,细而尖锐的猫叫声清晰传来。她顺着声源找,看到最近一座居民楼顶,有两只瑟瑟发抖的小猫。

林青安离开海洋和渔船,已经18个年头。父亲也久不打渔,找从前的邻居借来这艘渔船,载着林青安在海上等日出。

看护裴沸的第五天,林招娣坐在酒店落地窗旁,实在无聊地往外看。

有不少人好奇,打渔女究竟什么模样,能拿下裴沸这块硬骨头。他们约着一同去裴家吃茶,实则想看裴沸对打渔女的态度。

回声

风声传得很快,城里的上流圈子都知道,裴沸带了一个打渔女回来。

裴沸花了半晌才辨清她的脸,迟钝地抬起手轻拍她的背脊,虚弱地问:“你怎么哭了?”

2

伴在裴沸身边的日子很安稳,林青安没想过裴沸会出轨。

寻找毕业实习时,24岁的林青安在申请栏填入年龄,陡然发现她已认识裴沸7年了。

那一年,林青安33岁,认识裴沸16年。她年轻的人生,近一半时间,都与裴沸有关。可今后,他们不再有关联。

她赶忙扯下手腕的头绳,飞快将半湿的头发盘在头顶。接着,林招娣偷偷看他一眼,局促得红了脸,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句隐秘的告白,埋在荒凉时光里,穿过回忆的爱与恨,终于让他的女孩听到。

裴沸一直知道他们想做什么,推荐所谓的专业看护,只是想对他用美人计。

她把头发随意挽起,半松不松歪在后脑勺,穿着普通的白色背心和热裤,从树枝缝隙间取下一个沙包球。

她囫囵讲了许久,脑袋空白一片,甚至连自己说了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到心跳声,急促而恐慌地跳动着。

众人脸色是一模一样的焦急,恨不能替裴沸躺上病床。林招娣懵懵懂懂,天真地安抚着每一个前来看望的人,“没事的,他已经无大碍了。”

他说这话时,微微仰着头。泳池里水纹荡漾,像美人鱼尾梦幻的鳞片。阳光碎成片,和树影一起洒在他身上,汇成一股暖流,奔入她心口。

她很渺小,从未妄想裴沸爱上她,却认为裴沸也不会爱上别人。

有时气氛太静、余晖太暖,林青安会一不小心睡过去,天黑时才被裴沸叫醒。

数到一半,钱与钱的缝隙里,忽然掉落一张旧照片。

交志愿那天,林青安去得晚,是老师办公室里最后一个人。班主任有点诧异,劝她改一改志愿,但林青安很坚决。

初雪的夜晚,有人兴奋地燃放烟花,焰火在雪中绽开,映入他们眼中,热闹又清冷。

裴沸望着瘦小的她,忽然觉得心底酥麻。这句话仿佛在说给他听,如一把精巧的锤子,将他的伪装外壳破开洞口,一支绿油油的藤蔓,生机盎然地爬出来。

冷清而破败的居民楼顶,无数的杂草和灰尘以外,还有林招娣。她是充满活力的,永远蓬勃向上的,裴沸忍不住羡慕。

林招娣想,这张照片对他而言,或许是昔日美好的印证。

那张照片里,35岁的林青安神色平淡,穿着青绿色偏光真丝缎的旗袍,头戴一顶亚麻灰的宽檐渔夫帽,只给了镜头半张脸蛋。

但林招娣混不在乎,比这更苦更累的地方,她见惯了。她双手一伸,抓紧铁梯两边,用力向上跃,纤细的双腿立马跟着抬起,稳稳落在梯子上。

裴沸听着,只皱眉,却不点头。最后他随意抬手一指,正对准林招娣,说:“就她吧。”

说着,他忽然侧身打量她,微微皱起眉说:“怎么你现在又不似刚才活泼,是不是不自在?”

林招娣救上来的是名成年男子,但体型偏瘦弱,她费了点力气将人拖上岸,随即吓了一跳。

很早的时候,裴沸就开始考虑,在他有限的人生里,能留给林青安什么。

是裴沸。

她没敢细看那一叠钱,只在口袋里偷偷捏一捏钱的厚度。又像做了坏事似的,怕别人知道这是她不劳而获的证据,到了晚上关上房门,才小心地拿出来数。

他的脸颊被海水浸得更苍白,呼吸弱得仿佛随时会停止。

林招娣照旧往包场区域游,一只海豚追着她人工制造的美人鱼尾巴嬉戏。她挑动足尖,和海豚有来有往地打闹,偶一偏头,瞧见一个奇怪的男人。

帖子曝光后,吸引大量网友点开广场地图,打开实景模式,找到那张网红长椅。

她原本就容易心软,何况她根本不甘心和鱼腥味过一辈。

裴沸坐在树下不远处,双手转着轮椅,朝林招娣的方向去。

林招娣开心地带着两只猫回来,央求裴沸替奶猫找好人家。她抱着两只小猫,恳切而温柔地对它们说:“要努力活下去呀!”

裴沸坐在书桌前,闻声抬头看她,问:“怎么了?”

林青安觉得,她能明白裴沸的想法。

其实,林招娣根本不会做看护。好在裴沸压根也不需要看护,他只是呛了海水有些着凉,在病床上躺了一天就能出院。

裴沸意外,想了想答她:“我会趁她睡着时,偷偷吻她。”

月光从窗棂爬进来,铺在地板上,恰巧照着他们。裴沸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微凉的泪痕仍留着。

水族馆领班的周姐爱逗林招娣,隔吗三差五总哄她:“你长得好看,该多往VIP包场区域游,没准就嫁出去了。”

二人婚礼从简,裴沸不喜人多,也没有朋友。宴请的宾客里,只有他的表亲,林青安的家人。

裴沸笑得很开心,逗她:“因为刚才,我在这里留了一个秘密,只有聪明的女孩能发现。”

“回去吹吹头发,别感冒了。”他抬头,冲门口的人打了个响指,“送林小姐出去。”

离门近的平头男人站起身招呼她,让林招娣往中间走,坐到轮椅旁边去。

很长时间过去,裴沸似乎没有醒的迹象,林招娣听见满耳的海风,整个世界浸泡在潮湿憋闷的咸苦味里。她的嘴唇反复地贴上裴沸的,试图将每一口氧气渡给他,唤醒他。

林招娣关心的神色,让他有一瞬恍惚,他想让她别哭了,想对她解释什么。话到嘴边,犹豫了片刻,只化作一声带笑的叹息散开来。

出院后,裴沸再也无法行走,到死都将与轮椅为伴。他望着双腿,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忽然觉得人世间索然无味,却不敢死。

没有的风的时候,海面像一块干净的蓝宝石。

4

律师先帮他拟好了遗嘱,提醒他:“裴先生,您觉得她以后能应付您的表亲吗?”

她没想到,裴沸会直接提出离婚。

他们都说,放心不下裴沸的身体状况,必要找一个靠谱的24小时看护。接着仿佛有备而来,一股脑推荐了不少年轻的专业高知女看护。

焦灼的沉默里,裴沸看向身侧的林青安,脸色分外柔和,说:“小青,我们回家。”

“对面楼顶有两只被困的小猫!”林招娣站起来,半只胳膊伸出窗外,奋力指给他看。

他们笑林青安是“高级护士”,一个极力讨好裴沸,生怕下岗的“前打渔女”、“现高级护士”。

人们到时已过晌午。裴沸的别墅里,前院和前厅空无一人,少女开朗的笑声从房子背后传来。

她选择了裴沸名下的私人医院,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裴沸。

她做不了医生,至少也要成为专业的护理人士,就像裴沸表亲们口中常提起的——专业的高知看护。

这张截图辗转传到林青安手中。

劝酒的人脸色一僵,悻悻而去。

林招娣不知该答什么,他倒也不在乎林招娣的回答,看了眼手表,碰巧看见袖口被林招娣头发打湿的水渍。

“你不是高级护士,你是我……”裴沸顿了顿,“是我的好朋友。”

律师沉默了一会儿,说:“离婚,并让旁人觉得你们彻底决裂。这样的话,裴家人就无法再找她。”

林招娣飞快认出他来,那个轮椅上的男人,原来他叫裴沸。

几乎是本能,她不假思索地冲过去。常年的打渔生活给了她强有力的双臂,以及和海浪抗争的技巧。

6

他想到车祸后,只剩他一人醒来,独自面对的各色面孔。他们绞尽脑汁,想从裴沸这里得到好处。林青安这样的女孩,不是他们的对手。

被领养到裴家时,父母已经快五十岁。在这个家里,裴沸最年长的侄子,比他还要大五岁。裴沸与他们有距离感,除了父母,裴沸在裴家没有熟人。

这晚的月亮出奇地大,像立在天上的灯塔,林招娣在月光的引导下,隐约看见海浪间有一个人影。

他从不轻易相信别人,也很难爱上一个人,可试图帮他相亲的人络绎不绝,让他颇为烦恼。裴沸需要一个可信任的人,成为他的法定妻子。

林招娣毫无戒备,傻傻地答:“林招娣。”

又一次他们提前离场,坐在中央广场树荫下的长椅中,林青安听着小孩们的嬉闹声睡去,迷迷糊糊被裴沸喊醒。

她推开窗子听海风,竟意外地听到几声猫叫。

如今的裴沸和照片里天差地别,或者说死气沉沉,坐在轮椅中神色淡漠,仿佛这世上已没有他热爱的事情。

裴沸出席活动常带着她,否则林青安总会念叨,一遍遍告诉他忌口的食物。那串话他翻来覆去听,听得几乎背下来,却不觉得聒噪。

今天是裴沸病故后的葬礼,媒体没能等到林青安露面。到了下午,有一家聪明的媒体跑到林青安老家,拍到在海边散步的她。

裴沸亲口说:“我希望我们能形同陌路,这样最好。”

很可悲,他财产万贯,从溺水中挣扎醒来,只敢向一个渔女伸出求助之手。

他从前就没有几个交心朋友,遭遇事故后性情大变,不爱与人交流,能说话的人更少了。

他被拥在人群中央,却不是坐在沙发上,而是在一架金属的轮椅里。他的腰部以下,被烟灰色羊绒毯盖住。

8

当周芮站在裴沸身边,林青安忽然觉得自己灰头土脸,暌违已久的鱼腥味像幽灵,浮现在她脑海中。

面对死亡,裴沸很冷静,知道自己陪伴她的时间将十分短暂,所以他不想留给她一场回不去的爱情。

婆娑树影下,林招娣乖巧地点头,拍了拍表面灰尘,把沙包塞进裤袋。

那座楼顶光秃秃,被正午的太阳暴晒着。林招娣睁不开眼,朝裴沸的方向挥手,又蹦了几下。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的黑发和藕节似的四肢,仿佛带着光。

裴沸偏过头,正偷吻林青安熟睡的脸,被街景车拍下来。

林招娣推着轮椅,送裴沸回酒店,一低头就能看见他柔软的黑发。再往下是衬衫领口,有些歪歪扭扭,一边领口立着,另一边领口却耷拉下来。

耳边忽然有人唱起《南海姑娘》,仿佛在点她的名。

林招娣本能地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她的父亲更无所谓,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家闺女傍上了好人家。

她推门探头,包厢内很安静,没有浓郁的烟草味,酒味也很淡。人们谈话的声音很轻,都看着中间坐轮椅的男人。

她用自己的“鱼尾”和海豚打架,耀眼的、蓬勃的生命力,把裴沸牢牢吸引住。

话未出口,林招娣兴致勃勃跑过来,将裴沸推倒落地窗前,说:“在这里等我。”

能帮到裴沸,林青安就会很开心。她不指望裴沸爱上自己,却因婚姻的承诺而心头一热。

婚事就是在那晚定下的。裴沸能读懂她的难过,尽管林青安懂事地一言不发,安静地替他换好睡袍,安静地帮他按摩,可她头埋得很低。

走了十来分钟,漆黑一片的海边了无人迹,只听见间断扑来的浪花声。

人们散得很快,稀稀落落地脚步声消失在门口,像忽然涌来又退去的海浪。林招娣熟悉危险的巨浪,却听不懂人心。

几乎在第一眼,裴沸就觉得,失去双腿的他,配不上这样鲜活热忱的女孩,却忍不住朝美好靠近。他希望能被她的开朗感染,让他干涸的血液稍微热一些。

那是裴沸唯一一次动怒。

她想说不离婚,说出口的却是不要补偿。

烈日午后,林招娣不知所措地站着,攥着衣角的手被裴沸轻轻握住。

车祸醒来后,裴沸时常发呆。

说她婚姻不幸,嫁给富有却残疾的裴沸,裴沸竟还出轨了。又说她挺幸运的,裴沸离婚时愿意净身出户,只拿走了一成财产,剩下九成都归了林青安。

正当她渐渐力疲,觉得无力回天时,裴沸忽然咳出几口海水,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林招娣生生止住即将贴上去的唇,数秒后猛地哭出声来。

她在走廊叩门半晌,房内一丁点儿动静也没有。或许是睡了,林招娣独自想着,折身离开酒店,沿海边漫步回家。

闷热的空气里,裴沸宽慰地拍了拍她,消解她低落的情绪。

他不敢愧对从鬼门关将他拽回的父母。

如同她的名字,家人对她唯一的期望是“招弟”,后来她真的有了一个弟弟。在养活一个小孩都格外艰难的家庭里,为了给弟弟衣食无忧的生活,她被迫辍学跟着父亲打渔。

“小青,你陪伴我很久。给你补偿,是希望我们好聚好散,我不想愧对你。”

林青安想确认他是否爱上周芮,小心地问:“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你会做什么?”

有几秒,病房内的其他人因意外而忘了反驳。

他们个个精打细算,没想到会被一个半路冲出的渔女抢了头功。

一年前的车祸后,年迈的双亲当场亡故。他是被父母收养的孩子,也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车祸里被母亲死死护住,才侥幸活下来,却从此离不开轮椅,身体状况跟着一落千丈。

“我要和你离婚。”裴沸很冷静,“作为补偿,我会把个人财产的百分之九十给你。”

“没想到我的玩笑话竟有几分真。”周姐不住地笑,“008号包厢喊你过去坐坐。”

那天,裴沸坐在窗前,对着月亮想了很久,决定与林青安提前告别。

林青安突然心口坠痛,很多拒绝的话涌上来,语无伦次地说出去。

“你想不想继续读书?”裴沸忽然问,“我带你回城里。”

裴沸的回答令她不知所措,她无法凭此判断裴沸的爱意,又哀切地想,也许裴沸早已偷偷吻过周芮。

他忽然说:“我们结婚吧。”

“裴先生!”林招娣忙喊他。

于是她又朝那个男人看,没想到这回撞上他的目光。林招娣身子一顿,仿佛被抓包的小偷,差点在水里失去平衡,仓促地摇着尾巴游开了。

她脚步轻快,飞奔出门后,过了几分钟,出现在对面楼顶。

7

玩笑话听得多了,林招娣莫名地认真几分。每当游过那几间摆着红色沙发的区域,她总会偷偷瞥几眼,看看VIP室的有钱人。不过绝大多数时候,她看到的都是被一群女人簇拥的几个男人,满屋子俗气的热闹。

人一旦过了20岁,对岁月的感知会逐渐麻木,偶尔空下来回想,才发现时间已飞快流逝。

他的叹气声很轻,被蝉鸣和风盖过。太年轻的人总是不会考虑离别,可他奄奄一息的人生,正无限趋近离别。

摇身一变亿万富翁的林青安,在17岁那年,还只是个目不识丁的打渔女,名叫林招娣。

而这些人脸上微妙的迟疑,还有裴沸看着众人,变得愈发深沉的脸色,林招娣始终未曾察觉。

他思忖片刻,忽然抽出皮夹来,随意取出一叠红色纸币递给林招娣。

身后有人进门,看见裴沸未经打理的衬衫,小声嘀咕:“裴先生,她都不知道熨衬衫,这样的小姑娘怎么能照顾您?其实我这里认识一个……”

林招娣意外拾起,先看见背面,微黄的相纸上,黑色钢笔写着“裴沸”二字,落款时间2000年5月17日。

冬至时,二人独处的时间已变得非常少。周芮离开后,林青安才犹豫地坐到裴沸身旁,一起看窗外落雪。

小报媒体比林青安反应更快,没过多久登出头版,夸张地宣布“裴沸婚变”。林青安看着报纸,连质问的勇气都没有,她怕真的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到了盛夏,录取通知书寄到裴沸手中,他才知道被小姑娘骗了。裴沸不生气,只是无奈,“小青,我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为了我。”

禁渔时节,她常去度假村的水族馆扮美人鱼。林招娣水性好不怯场,还生得粉嫩。日日在海里晒着,别人被晒得发黄发黑,她只在热极了时,脸颊才爬上两团粉红。

裴沸喜欢的东西不多,潜水、冲浪、跳伞,这些现在都与他无缘了。

但没料到7年过去,外界仍对林青安有议论。议论她的出身,议论她曾经的名字,又议论她的现在。

奇怪的是,知晓裴沸即将离婚的消息,以往瞧不上林青安的表亲们,纷纷上门游说,奋力挽留这段婚姻。

几年前,他们曾在这里决定结婚,现在裴沸愧疚地看着她,说:“对不起,外面议论很多,我想你也猜到了。”

裴沸能给的,是物质,是她后半生衣食无忧。但她应该去爱一个,能陪伴她一辈子的人。

林招娣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双腿,穿着海蓝色鱼尾,也被严严实实地裹着。

没想到只去了一趟海边度假村,带回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甚至会陪她玩扔沙包这样的无聊游戏。

可是,当裴沸屏退众人,只留下她在病房里,墨黑的双眼恳切地望著她,说“我只相信你”时,林招娣的那声拒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林招娣不知道这有什么可抱歉的,听得他又说:“周围人便觉得你可以讨好我,自作主张把你请来,耽误了你下班时间。”

又一个月色正浓的晚上,他们并肩坐在卧室窗前。

一阵海风钻进来,林招娣的发梢被风扬起,在空中打了个卷儿,又舒缓地坠下来。裴沸眉头微皱,想告诉她太危险,别把身子探出窗外。

这是林招娣的手笔。她从未穿过需要熨烫的衣服,也从未接触过高档衬衫,帮裴沸穿衣时,她拿了一件被压得皱巴巴的白衬衫。

他们俩脾气相投,裴沸不爱应付人,林青安不善于应付人。每每宴会过半,林青安就会推着裴沸的轮椅偷偷离场,去黄昏的广场或公园,并肩安静地坐着。

有人存心嘲她,故意亲切地与她打招呼,装作好奇问:“林小姐全名是什么?”

“我觉得她很好。”裴沸语气很淡,“这就够了。”

他绷着脸拿起高脚杯,冷不丁地朝地面砸去。满桌的人顷刻噤声,动也不敢动,悄悄打量他的神色。

格格不入的林招娣,坐在了大约是最矜贵的轮椅男人身旁。

“你那么年轻富有,一定可以过得很好的。”林招娣倒豆子似的说,“活着多不容易啊,你为什么要想不开。”

这一趟稀里糊涂,林招娣拿到了从前大概一周才能赚到的钱。

等林招娣找来医生,送裴沸进了医院,白天里陪同裴沸的那几个人才慌张地赶来。

那时街景车很少见,林青安揉揉眼睛好奇地看,车已经离开一段距离,看不清全貌。她沮丧地怪他:“你怎么不早点喊我?”

不知是哪一天,忽然有匿名发帖称,他是一位外地游客,搜旅游攻略看地图时,在这个网红长椅的实景地图里,看见一对公众熟知的夫妻。在实景地图里,他们看起来很甜蜜,后来却结束得很不愉快,因此网友十分惊讶。

“客人来了,下次再玩扔沙包。”裴沸说。

不惑之年的裴沸变得焦虑,询问律师:“怎样能在我活着的时候分割财产给她?”

长椅左边放着一张轮椅,再往右,裴沸和林青安并肩坐着,她好像睡着了,头挨着裴沸的肩。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问。

男人并未看向林招娣,脑袋却朝她那一侧偏,问:“怎么称呼?”

林青安觉得,他们之间更像是合作关系。和她最初想的一样,他们的婚姻,是基于信任。

从那以后,这世界上少了一个为弟弟而生的林招娣,多了一个伴在裴沸身边,努力读书的林青安。

裴沸远远望着她,看她一步步攀上天台,小心翼翼地拎起两只小猫,将它们一左一右塞进工装短裤的口袋里。

林青安努力装豁达,憋出轻松的语气:“没关系啊,我们本来就没有相爱过,你可以……”

人生这条路,山高水远终有一别。

当那件无精打采的衬衫出现在裴沸眼前时,他极短地愣了愣,对上林招娣无辜的双眼。裴沸忍俊不禁,却也不说,接过衬衫穿上。

林招娣分不清是惊讶或恐慌,她忽然就哭了出来,抖着身子帮他做人工呼吸。

“林青安”这个名字是裴沸想的,他希望她享受青春年华,一生平安喜乐。

林招娣飞快地扫了一眼,整个包厢里,只有她一个女性。

周芮出现后,裴沸出门不再带着林青安,只让周芮跟着。其他人眼看着,脸上都是早已料到的模样,习以为常地笑笑,没有人替林青安鸣不平。

端午那天,不是个明媚的好日子,天色阴沉,总像憋着一场雨。

端午节前,大侄子邀请他去海边新开的度假村散心。裴沸不感兴趣,可盛情难却。他坐在包厢里,百无聊赖地吃水果,偶然看见玻璃前游过的林青安。

渐渐地,她感觉到一丝异样。来的人们总是盯着她,每一个都冲她笑,可笑意背后藏着审视。

席间有人劝她喝酒。林招娣不会喝酒,看着抵到嘴边的酒杯,不敢拒绝,身子偷偷往后挪了一寸。

在地图里,那张网红长椅还未成名,安静地卧在树荫下。

因此,裴沸似乎烦得紧,希望林青安能远离和裴家有关的一切,二人从此再无瓜葛。

裴沸的腰痛越来越严重,手指偶尔也使不出力。

在外人看来,裴沸的生活如众星拱月,所到之处总有一大批随从。其实裴沸很讨厌这群人,却无法开口赶走他们。

5

巨额遗产都落到30岁的裴沸头上,旁系表亲不甘心,却庆幸裴沸失去生育能力,各自想办法与裴沸套近乎。

他声音很柔,和从前安慰她时一样。可林青安冷得发抖,眼泪夺眶而出,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

裴沸还说,当他爱上一个人,会趁她睡着时,偷偷吻她。

她着急要送回去,委托在度假村顶级酒店做前台的发小,稍作查询就找到了裴沸的房号。

继而看着林招娣,问:“付你现在十倍的薪水,愿意吗?”

1

任凭林青安怎么闹他,裴沸都闭口不言,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姿态。林青安觉得裴沸诓她,短暂地赌气后,便不再想了。

后来,裴沸再带她公开出席,人们都喊她裴太。有的人是讨好,有的人是酸溜溜的嫉妒,再没有人敢嘲笑她。

到点上岸后,林招娣换好常服,盘算着去度假村门口买几颗肉粽。周姐破天荒喊住她,对着她又是拍又是笑,像有天大的好事降临。

在此之前,裴沸从未将私人医生带在身边。林青安觉得,有些东西不可控制地悄然改变。

她当然不知道人们的震惊。车祸后的裴沸,总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圈子里常说,哪天传来裴沸突然亡故的消息,也是情理之中。

这次意外坠海,裴沸不确定是否人为,但十分清楚从此以后,这些围着他讨好的表亲,一个也不可信。

可裴沸无法站起来,他只能张开双臂,等林青安钻进他怀里,主动吻住他。

倒是男人先说话了,很淡的一句:“别闹。”

去拍照的人太多,必须排着队,还有不少外地游客,提前做了攻略慕名而来。

绕到别墅泳池区,他们第一次看见林招娣,她正光着脚从树上跳下来。

她平静地点开图片,随后傻了似的,浑身不住抖,难以自抑地哭出声来。

一周后,裴沸正式宣布离婚。

他无心遗产,觉得生活索然无味,却不敢死。每当消极的念头涌上来,他总会想到母亲最后的模样,那样艰难而用力地抱着他。

她想起很久以前,裴沸曾说,在长椅上留了一个秘密,只有聪明的女孩能发现。

蝉鸣吵得正欢,林青安满眼迷茫,低声说:“我只想让你好好的,我可以永远陪着你。”

裴沸缓缓松开她的手,眼里满是愧疚,说:“是我疏忽,我早该帮你换一个真正属于你的名字。”

“林招娣。”她埋低了头,脸颊滚烫得吓人。

小猫在楼顶凸出的平台上。那里原本放着蓄水桶,自来水接入后,蓄水桶被淘汰,平台无人问津,往上攀爬的铁梯锈迹斑斑。

水滴啪嗒地落到裴沸脸上,他分不清这是海水或泪水。

包厢里开的暖灯,屏幕上放着流行歌曲的伴奏,却没有人唱。

他身上飘着消毒水混着药水的气味,呼吸很轻,手中银叉架着一块新切芒果,一口一口吃得极慢。林招娣忽然想起自己未干的头发,正滴答地坠水,落在男人衣袖上。

若不去翻阅她的人生履历,很难从她的扮相上洞察林青安的出身。旁人总爱感慨女人的婚姻,并拿林青安举例。

林招娣也十分意外,她从未做过看护。过完这几个月,又是打渔时节,足够她忙的。

见到周芮后,林青安更笃定,她只是裴沸的合作伙伴。周芮是裴沸新聘的私人医生,一流大学的医学博士出身,年轻漂亮,比林青安更自信。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理直气壮地留在裴沸身旁。不用担心某一天,裴沸终于嫌弃她毫无用处,将她替换掉。

裴沸忽然愣住,眉头皱得很深。

翻到正面,是一个身穿黑色潜水服的男人,手拿潜水眼镜,站在海边展臂大笑。

“抱歉林小姐,刚才你在水里和海豚嬉戏,十分活泼,我就多看了两眼。”

可细细回想,除了婚礼上的一吻,裴沸再也没吻过她。他们可以无话不谈相敬如宾,但从不提爱。他们偶尔牵手拥抱,睡在同一张床,分两个被窝。

纵使大多数人不看好他们,林青安觉得无所谓。她弯下腰,像每次帮他系领带时的姿势,用力地抱住他,轻轻地吻他。

3

林青安惊讶地看着他,从他墨黑的双眼里,看到小小的自己。

一次宴会,饭桌上的人聊到兴头上,不小心将背后的议论讲出来。

回应她的是一片嗤笑。她听见有人幽幽地议论,“现在可是21世纪,还有年轻女孩叫这个名字?”

交换戒指时,司仪说:“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少女的双腿瘦而不柴,和健身房练出来的紧致身材也不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健康美。

大学选专业时,裴沸建议林青安学金融,他能为林青安提供良好的实操环境。林青安闷声点头,背着他偷偷选了护理。

林青安觉得一切如梦。粉色花瓣随着香槟飘下来,她身上的婚纱很长,裙摆很重,每走一步都会偷偷踮起脚尖。

海水、泪水或汗水,全是咸得发苦的滋味。

中央广场旁有片人工湖,湖岸树荫下摆着一张长椅,原本是很常见的样式,却因湖景灯光变成了网红打卡点。

“你看那个车。”裴沸指向一辆橙色汽车,车的天窗伸出一架摄像机,“那个是街景车,拍实景地图用的。”

他脸色难堪极了,不讲情面地下逐客令:“我累了,今天就到这,散了吧。”

她看见满屋的人,都是成套的高级西装,腕表、戒指、领带微微泛光,充盈着矜贵的氛围。而她穿着一双人造革凉鞋,洗得发白的牛仔热裤,以及一件普通的白色背心。

岁月给了她细腻的双手和心灵,林青安不再是17岁光脚爬树的打渔女。她学会分辨不同服装的材质,懂得各类衣服的保养方法。她知道如何缓解腰痛,为裴沸定制一日三餐。她会游刃有余地打理生活的一切,连裴沸的日程也一并安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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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树上鸟雀成对振翅飞起,夕阳落了下来,满屋都是霞光。文/长欢喜 . 在美国的第二年,江瑟瑟开始频繁地收到一些包裹————转卷笔刀、密码本、高中数学练习册、海贼王手办…………还有一只丑不拉几的、明显就是自己动手做的熊本熊的玩偶。而这所有的包裹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一个里面都夹了一张小卡片,甚至连卡片上的字都是打印上去的,而且还特别不走心地、,每次印上去的都是同一句话————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万千春光不如你(三)

荒芜贫瘠的沙漠里,能不能开出花?荒芜贫瘠的沙漠里,能不能开出花? 能。 贺铭南是花朵,亦是荆棘。 他来自南方的小地方,那里的植物格外高大葳蕤,野蛮生长。贺铭南似乎也是其中一员,带着草木的坚韧与清香,未经修剪驯化,凭借本能,用尚未粗壮的枝丫去够高远的天空。 几个月前,贺铭南因为《林城日报》城市人物系列报道策划进入记者的视线。 《林城日报》社会版块长久以来是林城人民的欢乐的源泉,里面报道的民生日常趣闻

裙子的秘密(二)

与一米八以上、浑身上下冒着仙气儿的女神合住是种什么体验?她寝室的优优是顾向北的资深迷妹,为了顾向北特意加入了学生会。 优优每天都要在寝室讲述一下“会长大人今天做了什么”,笑了也好,发脾气了也罢,优优都会花痴地觉得他帅得没天理。 优优还是有男朋友的。 她说:“会长大人和男朋友不一样,男朋友是用来蹂躏的,会长是用来仰望的。” 为她男朋友默哀。 难怪苏茜茜觉得眼熟,原来是学生会会长这位风云人物。 仔细想

我吻

无论美丽还是丑陋,坚强还是脆弱,世上大多数的女孩子都需要一个王子吻醒。楔子 表哥和他漂亮的女朋友在准备婚礼的某天,我正伏案写请帖。请帖是红底,浓墨重彩的字,每一张放在阳光底下都闪烁着光彩。 当写到“何以烈”时,我抿唇微笑,眼珠机灵地转动起来,扭头问起他们初次接吻的地方。 不料,关于他们初次接吻的地方,两个人发生了记忆误差。嫂子说是在大学时期,晚上她回去的路上,他追过来亲的她,她才告的白。 但是,表

走不出关系

他说别再让他看到她那副样子,真的太丑了。他说“大不了,我养你。”文/慕卿尘 程渝×徐深 ❌不是总裁文!不是!不是!不是! - 刺耳的重金属音乐在耳边碰撞,徐深穿梭在舞池周围。 光线晦明变化,晃得人发晕,目光就这么不期而遇。后者倚在吧台上,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浓烈的红唇一张一合,晃动着酒杯朝他挑眉。 -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声停了,里面的人抖动着浴袍,随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浴室的门被拉开,细腻的灯

旧事微殇

都说浮生若梦,为何我没有黄粱一梦的运气。 图片见水印 阿政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站在酒店大厅,不过他对此并不知情。其实我也不明我为何要跟踪他,大抵是女人的天性,对气味太过敏感。 阿政说他只是和女性同事同处一件办公室,故沾染上点香水味也算正常。我一味地让自己相信,可那香水味如此刺鼻,像是分明是让我发现。 今早阿政出门时我便悄悄跟着他。他在百货广场逛了两小时,其中在珠宝店柜台前驻足一小时。他买了项链、手镯

如果可以

慕南深伸手准备抱她,顾晚却后退了一步,嘴上说了五个字,“很脏,别碰我。”晚上七点,慕南深回到家,推开了极小的出租屋,以前打开的时候里面虽小但却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它不负以往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模样了。 慕南深伸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放下手中的工具,看了一眼紧紧闭着的房门迟疑了几秒还是走过去屈指轻轻的敲了一下房门,“晚晚你在吗?你乖乖吃饭了没有?晚晚,晚晚……” 慕南深推开房门,

你是驻留于此的幻觉

“辛未莱,我打赌,你这一生,永远不会幸福。” 助理Luna进来的时候,辛未莱正开大屋内的冷气,手头的案子很麻烦,她需要冷冽的空气保持清醒。 Luna看她眉头紧皱,浑身散发着“请勿打扰”的气息,轻轻放下文件,却没有离开,直到她抬起头问:“还有事吗?” Luna把手中拿着的卡片递到她的面前,轻声道:“辛律师,或许你可以考虑,给自己放两天假。” 辛未莱不解,待视线看清那张粉红色的卡片,顿时愣住了。

领养

今天养母的葬礼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今天养母的葬礼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回到家里收拾了一些属于我的衣服和用品,还有一张曾经工作一年攒的一些钱的银行卡,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留下了那份签好的离婚协议,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找中介租了房子,着急搬过去,也不在乎地理位置好不好,交通方不方便这些小要求了. 拖着我的行李箱,搬进了租到的小家。看着这个被我收拾的一尘不染的屋子,就仿佛看到了我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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