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之尸变

2020-02-07 11:54:32

志异

聊斋之尸变

1

白露过后,阳信县褪尽了夏日的暑气。

李掌柜端坐在客栈柜台后面,一面捋了捋被冷汗打湿的白胡子,一面哆哆嗦嗦地将第四杯冷茶递到嘴边。

碧绿的茶水在杯子里打了几个转儿便停下了。

李掌柜放下茶杯,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盯着客栈门口道:“小二,外面‘歇业’的牌子翻过来没有?”

“翻过来了,翻过来了。您忘了,刚刚您还亲口问过我两遍呐!。”一个十七八的小子立马点点头,用力在汗巾上抹了抹手,巾子上顿时便是湿漉漉的一片。

又过半晌,黄昏渐退。不远处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听着像是四五个人。

李掌柜和小二圆睁着双眼,四目相对一瞬间后,一个就趴在柜台上,另一个则靠着房柱。二人竟都是假寐的模样。

“掌柜的,路上遇着的四个兄弟要住店,想要一间大房!”一个洪亮的声音毫不客气地闯了进来。

几个眨眼间的工夫,便见一面色黝黑的大汉领着四人径直走进了客栈。

李掌柜朦朦胧胧地抬起眼,呆滞了一瞬,这才笑逐颜开:“啊,是大春啊!怎么样,今儿个赶集淘到些好东西没有?”

大春顺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咂咂嘴:“集市上倒是没啥好东西,就是回来时搁道边瞅着了几只野兔子,惹得我一阵好撵,直撵到树林子里才逮着,赶明儿炖了兔肉,给您老人家带来一碗尝鲜!”

大春咧嘴一笑,举着双手向李掌柜比量兔子大小,直到李掌柜朝他身后张望时,才懊恼地一拍脑门:“得了,得了,先不提这些了,人家还等着住房呢。”他指一指身后四人。

李掌柜继续抻脖儿往他身后望,一矮个子立马走上前来,抱了抱拳:“掌柜的俺姓张,后头那个大高个儿是老刘,年纪轻点儿的是小王,他扶着的是俺们大哥老赵。俺们兄弟四个都是车夫,路过您这儿想住一宿,要是方便的话就给个大房,俺们住一块儿也好互相照应。”

李掌柜听了这话立刻愁眉苦脸:“哎,真格儿不凑巧,小店客满了,实在是没有空地儿了。”

大春嚷嚷起来:“掌柜的,这可就是你不厚道了,客满了还挂什么营业的牌子!”

“哎,我的锅,我的锅。”小二一拍后脑勺,着急道:“方才打了一会儿盹儿,就连牌子都忘了翻,真是该打。”小二又赔了个笑脸,轻轻抽了自个儿两个耳光。

“这可不成,不成,俺们大哥搁路上磕破了头,可再禁不起折腾了。”那老张摇着头,皱着眉,一双细眼睛敛着两道精光,漫不经心地瞟过楼上那排紧闭的房门。

李掌柜摸着下巴,忽而灵机一动,却吞吞吐吐犹豫不决。

老张赶紧追问,一脸诚恳道:“掌柜的可是有法子了?您放心,俺们都是苦出身的老哥们儿,您随便给个房,有片瓦遮头就成了。”

李掌柜放下心,小声道:“前些日子,我那儿媳妇生娃儿时死了,儿子进城买棺材还没回来,尸体就只能停在离这儿不远的一间屋子里。”李掌柜扯着袖子抹了把泪这才继续道:“那屋子清净,几位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老张满口答应着,老刘一言不发地抱着个长条的油布包,小王吓得脸色发白却也不吭一声。倒是那老赵,张了张嘴,又瞧了瞧同伴,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生意谈妥,大春向众人道个别就走了。四个外乡人则跟着店小二前往那停尸房

2

小二提一纸灯笼搁最前边不紧不慢地走着,那一团明黄的火光倒像是鬼火般斜斜跟在他身旁。

四个车夫几乎不发一言,偶有几只老鼠鬼精灵般打鞋跟儿溜过,引得小王一声低呼时,才能听到老赵轻轻安慰他的声音。

走了不久,五人依稀瞧见道边儿有个人影。那人佝偻着身子,推着辆小木车,身上罩着个大斗篷,捂得严严实实叫人看不清面容。

小二暗暗加紧了脚步,正打算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时,那斗篷人却好死不死地吆喝开了:“卖杂货嘞!剪子、菜刀、竹条框、布兜、围裙、护身符!”沙哑苍老的声音回荡在漆黑的夜里,格外瘆人。

老张停下来了,用开玩笑似的语气问:“老人家还卖护身符?”

那老货郎一看有人搭茬儿,一下子来劲了,从那小车里翻翻拣拣挑出几样东西,献宝似的就要往人跟前儿凑。

小二立马跳了出来,骂道:“老神棍,滚滚滚,那些个破烂儿东西,您还是自个儿留着过年吧。”

那老货郎不理他,兀自说个不停:“这护身符可是好东西。几位客有所不知,前些年村子里闹饥荒死过人。死的人太多,有的尸体来不及被处理就发生了尸变。”

老张的细眼睛眯成了两条线:“尸变?”

“可不是吗,生前是活活饿死的,尸变后逮着谁就咬谁,吞吃下肚,害人性命,好不恐怖!”

小二满不在乎地抱着胸,恶狠狠地睨着那老货郎。

老货郎打了个寒噤,语气有些哆嗦:“不过那些尸变的尸体也有他们自己的规矩。他们每次杀人认准猎物就决不放手,非得把那人开膛破肚才肯罢休,猎物周围若有其他人,也是一概不理的。”

说到这儿,老货郎又口若悬河起来:“当时亏得一位路过的道长替我们画了好些护身符,用符护人,这才保全了大家。”语毕,嘿嘿一笑,“当时我还偷偷留了些符来,就是为了给遇着的有缘人谋个心安。几位客要不看看?”

小二冷笑:“老爷子怕是心里有鬼吧,寻常人家谁买这些个怪力乱神的玩意儿。”

老张却笑着翻出了几个铜板:“图个心安也好。”

老刘和小王都没有异议。因为受伤而一直昏昏沉沉的老赵倒是抬起头很是认真地瞧了瞧老货郎斗篷上的补丁,劝道:“买几个也好,就当是帮衬帮衬老人家。”

四人接过护身符,各自妥帖收好。小王却探过头去,两手托着铜板,向老货郎又要了一个这才作罢。

五人继续赶路,那盏鬼火又忽明忽暗地飘在小二身前。

小二想活跃一下气氛,嘴里一刻不闲。一会儿说到他们少夫人以前大冬天给下人熬猪血汤喝,一会儿又提到他们少夫人怀孕时还帮着客栈招呼客人。最后才补上自以为至关重要的一句:“我们少夫人那么好一个人,什么怨气也没有,指定不会尸变。那老神棍净会唬人。”

可惜,身后四人无一人应他,不过倒也无一人打退堂鼓。

直到看得清那房子的轮廓时,老张才闷闷问了一句:“屋门可有锁?”

小二面露难色:“没有,但附近也没啥猛兽,大伙儿放心就是。”

老张应了声,带着身后三人进了这间停尸房。

3

房内地方不算小。一进门就看见外间有张桌子,桌上有盏昏暗的油灯。桌后有顶帐子,里面隐隐绰绰地躺着个人,拿纸被盖着,看不清模样,倒也就看不出什么异样。墙上有扇木窗,开合倒是无碍。里间有个通铺,上面的被褥也还算干净。

四人躺在铺上,不一会儿齁声渐起。老赵也闭着眼,但却毫无困意。总觉着有股淡淡的花香直往他鼻子里钻。

忽然,灵床那边传来“嚓嚓”几声响。

老赵忙屏住呼吸,睁开眼一看。不得了,真格儿不得了!那女尸竟摸摸索索着掀被下床,一步一挪朝着里间走进来。

老赵赶紧推了推身边的小王,小王没有反应。老赵又伸一只脚出去,可惜还没等踹那只脚就僵在了空气里。

只见那女尸已经走进来了。她垂着头,漆黑的长发挡住脸,只能隐约瞧见她面上笼着的一层淡金色光晕和额上扎着的生丝绸子。她一步一晃踱到老张铺前,俯下身像是对着他吹了三口气,然后又徐徐走向老刘。

老赵立即把头埋进被里,唯恐女尸吹到自己。

须臾,一股淡淡的尸臭味飘了过来,微微冲淡了老赵身上莫名其妙的花香。

老赵屏息静听,只感觉有几个湿冷的呼吸隔着薄薄的棉被落在脸上。又等一会儿听到纸被掀动的声音后,他才敢轻轻探出头,小心窥看。

女尸好端端躺在灵床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老赵长出一口气,又去摸小王的手想把他拽起来。两只手相碰的瞬间,老赵的心一下子拔凉拔凉。

小王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老赵不敢再去看旁边的张、刘二人。窸窸窣窣打被窝里摸自个儿的衣裳。刚摸到个袖筒,那要命的“嚓嚓”声就又响起来。老赵赶紧一骨碌躲进被窝。

女尸似乎径直朝他的位置走过来,好几个粗重的呼吸直接喷吐在他的棉被上。少顷,灵床又响。

老赵耳鸣如雷,心乱如麻,总觉着脑子里有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儿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话:“认准猎物,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老赵哆嗦着在被窝里穿好衣服,猛地站起,光脚就要往外跑。他狠推一把木门。

不开?

不开!

又去推窗。

还是不开……

老赵颓唐地跌坐地上,眼睁睁看着那女尸掀开纸被,缓缓地,缓缓地向他扭头,又伸直双臂奋力扑来!

老赵忙手脚并用爬向另一边。女尸来不及停下,一头撞上木门,“砰”的一声巨响,只见一股腥臭的黑血立即迸射出来。

死去已久的尸体何以迸出如此惊人的力量?拼尽全力要撞开条血淋淋的生路似的

当真好笑,尸体哪儿来的什么生路?

一线月光悄悄扎进了老赵的眼睛,他这才意识到木门开了,忙不迭地跨过女尸,跑出这间房子。

4

老赵刚跑出几步,便听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当即回头,只见女尸正伸直了双臂,顶着一头一脸的黑血向他追来。

老赵也飞奔起来,一面跑一面大呼“救命”。村庄里静悄悄的,声嘶力竭的求救只惊起了一只停在枝头熟睡的乌鸦。

如何做?去敲掌柜家的门?只怕是有命敲没命等人家开门。

老赵慌不择路,回过神时已经在去县城的路上。眼前的景物剧烈地上下颠簸,尔后又渐转轻微。

就在体力几乎耗尽之际,一阵沉稳的木鱼声飘进他的耳朵,一下一下像正敲在他天灵盖上,抬眼一望,便见有座寺庙矗立在树影之间。

有人!

老赵心下一喜,脚下步伐骤然加快,倏地摔倒在地,膝盖上鲜血横流。他急急一抹,扑上去,没命地拍着庙门,张嘴想喊喉咙却干涩得像是着火。没辙,手下越发用上了吃奶的劲儿。

木鱼声早已停了,庙内一声清喝:“何人叩门?”好像有人极小心地伏在门上,不过因着那一点对未知的疑虑,不开。

老赵于是心下了然,危难面前理应自保为先。哪有糊涂人肯舍了自个儿性命去替别人开辟生路?

气力渐消,攥紧的拳只得停在了冰冷的庙门上。

夜色愈发浓重,秋风止,云遮月,四野一片静谧。活人的心跳渐渐几不可闻,而死人的呼吸却骤然清晰可感!

老赵猛回身,刹那间,瞳孔针缩,险些肝胆俱裂!

那女尸飞快向他逼近,两人距离迅速缩短到一尺。

老赵左右一瞥,见庙门附近有棵白杨树,树围足有四五尺,便急中生智,跑到树后,把大半个身子都藏起来,只露出小半边脸窥看不远处的女尸。

女尸缓缓扭过头,骨头深处传出了响亮的“嘎吱”声,她瞧一瞧树后那小半张惨白的脸,脚下发力又追了过去。

老赵忙缩回头,整个身子向左闪,还没等探头去看,便听头上“咔擦”一声脆响,紧接着就被一大块树皮砸了一头一脸。正愣怔时,眼前掉落的树皮又一下子裂开,两根泛着寒光的长指甲穿过树皮残渣直逼他眼眶。

老赵又慌忙闪到了右边。眨眼间,右边的树皮又发出了更为惨烈的悲号……

不知过了多久,女尸停下来了。

老赵扶着树干,气喘吁吁。少顷,才敢窥看女尸。

隐隐约约间,他发现那女尸似乎正回头望着什么。他也跟着望去,发现在逃命而来的路上竟出现了一个极亮的光点,一闪一闪的,煞是诡异,只是距离极远,看得不甚真切。他还来不及思虑这些,便听耳边一声尖啸。

女尸终于没了耐心,伸直双臂越过树干就来抓老赵。

他被吓得身子后仰,摔在地上,后脑着地,当下便晕了过去。

女尸抱着树干僵在原地。十根指头死死嵌在树干里,挣扎几下,无果,只得作罢

秋风起,云散,月出。

风吹起女尸的头发,月光映亮她脸上的两行血泪,鲜红的泪滴砸在地面上,温温地升腾起一缕淡淡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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