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顾忌?”庭中一片花瓣悠悠飘落的瞬间,她挑飞他手中的剑。少年倔强地望着她,却悄悄红了耳根:“我不要和你打,在我们极乐族,和女子较量是没风度的事情。”
她能听见自己紊乱的呼吸心跳,不知是刚才奔跑所致,还是为着其他什么。他的手仍牢牢握着她的手腕,指掌相贴的位置传来奇异的炽热之感,半晌之后,她不动声色地挣开了。
已经是第几日了?
“你若当真想改变什么,现下的程度是断断不够的。”她放下笔,轻声说。
“我并非关心你。”她道,“只是你身为极乐族人,若是死在我这沧之境,我该如何向你的族人交代?”
那场比赛她只看了一半便离场了。
那笑容仿佛是雪地猝然绽放的雪莲,不可思议的清艳。
他是不知为何流落到花楼中的极乐族人。
可那天等她从房中出来时,却看见青年坐在廊下的石阶上,闲闲地叼着一根草茎出神。
她一贯不觉得他赤着上半身有什么不妥,毕竟初遇时他还只是个少年,容貌秀美得连寻常女子都要羞愧。在开初他习武受伤时,她也常常这样替他治疗。
蜷缩着身子,她觉得冷极。
不等他说什么,她站了起来:“……走吧,该回去了。”
少年瑟瑟缩缩地垂着头,浅灰的后衣领里露出一截洁白的后颈。音华不为所动:“林中都是雪坑暗洞,要是掉下去了……”
音华怔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天族不寒不暖,不伤不痛,不死不灭……我们不会死,只是会衰亡罢了。”
少年叫作夜歌。他竟当真随她进了沧之境,在他之前,没有外人来过这里。
昏昏沉沉的脑袋记不起时间的流逝。音华再次醒来时,只望见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从天际落下。
“……为什么要回来呢,夜歌。”她喃喃着,其实一点也不想让他望见她现今的模样啊。
天族天生强大傲慢,故意去伤害他不大可能,可一时兴起的捉弄却在所难免。音华撑着头,开始思索自己将他带入沧之境到底是对是错。
【三】
强大善战的天族和孱弱的极乐族之间的差距,不是单单只靠一些所谓的努力就能逆转的。在赛后,她派人将他叫了回来。回到音家,愤愤不平的少年质问她:“为何不允许我参训?”
他一把将猝不及防的她扯到怀中:“大人大可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的借口。”
但现今,音华只记得那时的如水月光,月色下少年带着狠厉的凤眸,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再回来的时候却很是狼狈。一路跋山涉水,身上的伤口五花八门,像是落单的小兽,却固执地硬撑着,见到她那一瞬才肯倒下。
那时她尚未察觉有什么不妥。
她真正开始察觉不妥是因为那一天。
庭院中的古树一次次盛开满树繁花,再一次次落满白雪。
没有什么好看的。
【一】
她坐在案后写着文书,头也没抬。
听到这消息时音华的嘴角不由得翘了翘。也是,毕竟是她亲自教出来的徒弟。
在她居所外的庭院里,她传授他剑招或是拳术。两人对打时她从不动用分毫神力。可纵使是这样,他还是一次次地被她毫不留情地摔出去。
穿越过茫茫雪原,一条银带般的河流流经郁郁葱葱的丛林,蜿蜒川流过繁华如烟的城镇,最终在极东的断崖上一跃而下,扬起的水雾在日光下折射出奇异光辉。
或许也算不上是想起,只是偶然在院中碰见罢了。那时他的样子很是狼狈,乌发凌乱,衣衫破旧,脸颊上甚至还有瘀青。
她将嘲弄说得漫不经心,果然,青年也如她所想的,愤愤抿紧了唇,沉默半晌后,转身走了。她独自站在回廊里,愣了好久的神。
【幻境•云荒大陆】曾是仙境花下客/仙子有病
她将他送入房中,施术替他治愈伤口,将他的衣物脱下替他擦洗。可抬眼望见他赤着上身躺在榻上时,她忽然有一瞬的愣神。
傍晚时分,少年又来了。
他沉默半晌后,却也只是拢她入怀,淡淡道:“若是这样,或许一开始大人就不该带我来这沧之境……”
“这事你说了不算。”
夜歌率性地就着草地躺下。她顾忌着仪容,只是在他身侧坐下。
她思索片刻后答应了。但很快就将这事抛到了脑后。但渐渐地,关于他的消息却慢慢多了起来。听闻他在营中习武如何刻苦,如何勤奋。还常与天族的战士对战切磋。心血来潮时,她也去看过他的一场对战。
音华不理会少年讶异的目光,自顾自往前走去:“既然你要跟,那就跟吧。”
“夜歌?”她呢喃着那个名字,声线却沙哑难辨。
刀光剑影中,她能望见少年日臻成熟的眉目,像是丹青一遍遍地点染,越来越清晰鲜明。天族的清净气质和极乐族的艳丽俊美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如其分,仿佛是一把绝世兵器,缓缓地亮开了刀锋,那是华美的,却也是锋利危险的。
“我现今也将长生不灭,大人尽管找那些借口吧。我可以用这余
被拆穿的少年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从铅灰色天空洒下,淡淡呼出的白色雾气几乎在眼睫上凝结成霜。
“我、我没事!”他连忙道。
极乐一族,是远在东州的一个小族群。他们天生擅音律,男子相较女子,更是生得艳丽俊美,又因种族弱小,常常被捕获,在奴隶的市场高价卖给那些高官贵族为歌奴。
纵使族中主事们明里暗里地和她提起,要将夜歌送出沧之境,抑或是重新送到天释营历练,她都一一推却了,她以为她只是想看他究竟能强大到何种程度。
音华却挑了剑重新落回他手中,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再来,你的顾虑没有必要。”
他愣了愣,笑道:“也是,大人一定看过很多次了吧?听说天族可以长生不死,大人活到现在,怎么会连放灯也没看过。”
她转过头,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过去。似乎就是那一瞬,无数的明灯摇摇晃晃地升起,将墨蓝的天空点染出细碎繁茂的绚烂颜色,一点一点渐渐汇聚成绚丽的光河。
【二】
少年愣了愣,随即抬睫望着她,微微笑起来。
她皱眉,下令随行的族人原地休整片刻。在林中截住了他:“我说过不要再跟着我。”
其实她真的没有看过,抑或是,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天族长生,可在她漫长的生命里,也没有谁觉得,好不好看,喜不喜欢是件重要的事情。
其实不用他说她也知道,沧之境正在一点点衰败坍塌,一如她残败的身躯。
就在半月前,她途径辰州城,在桥边花楼下,偶然听见了他的歌声,清脆灵动,将一曲无字的歌谣唱得婉转千回,连她也忍不住驻足。
“既然大人不要我,在辰州城又为何买下我?”那时少年骤然打断她的话,仰起脸来,一双华丽秀美的凤眸如同一泓秋水,几近怨恨地望着她。
意识又渐渐开始抽离,记不清现今,前尘旧事倒是清晰得历历在目。
音华有一瞬的失神。
“衰亡?”
不,与其说是少年,或许称为青年更加合适。留在沧之境这些年,他渐渐褪去了稚气,原本秀美的凤眸渐渐显出一些威仪来,竟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
青年不说话,只是低头将浅浅的吻印在她额角。
她领着一同外出的族人从街道上走过,消息很快在城中传开,夹道欢迎的人越来越多。她也察觉到,许多人朝着少年投来了不善的打量目光。他瑟缩了一下,紧接着便挺直了背脊。
见不着什么?他没说,却上前拉起她的手腕,拉着她快步朝庭外走去。
少年明明脸颊还带着瘀青,眼神却倔强:“就算我现今仍不够强大,但只要一直训练下去,我总会……”
“我已经跟到这儿了,若大人此刻丢下我,又和在辰州城时见死不救有何区别?”他望着她,抿了抿唇,“更何况,就算我回去了,也不见得会有好下场。”
半月后,有消息传来,说岐族圣地被外族青年闯入,药丹也不知所终。
“你这是……”音华话还未说完就被他打断。他伸手指向山下的城镇,声音里带了笑意:“大人快看!”
音华淡淡地收回目光,什么也没说。
不想被她望见伤,少年下意识地转过身,音华问他:“若你此时后悔,想要出去,我也可以派人送你回去。”
可如今面前的躯体已然是属于一个青年的了。锁骨线条流畅优美,胸膛结实,肌理清晰紧致,隐藏着战士该有的爆发力,却又不失优雅的美感。
但在一次次被摔出去之后,少年仍能强撑着站起来,抹去嘴角的血,继续上前。
【五】
“哦?”她笑了笑,“可我怎么记得,极乐族的女子大多强大彪悍,男子则美艳柔弱,怎么也有这听起来像是人族的规矩?”
白日里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忙碌,教习这件事就被安排到了夜晚。
这让音华很满意。
他们是神留在世间最后的身影。
她当夜就叫来了管家,本想让他找几个人送夜歌回乡,却没料到管家告诉她,说夜歌想加入天释营,那是天族历来训练战士的地方。
他咬了咬牙,说出来的话倒颇硬气:“我不会死!”
“对,衰亡。”淡淡的两个字在唇齿缭绕,她眸底有暗沉的情绪,“就像人族的死亡一样,只是更纯粹,更绝对。”
早该看出来的。格外清净平和的气质,甚至不输于极乐族的美貌,以及,绝对强大的力量。在这片大陆上,天族是唯一强大的存在。
与他相搏的是骁战的天族战士,少年站在场中,分明势单力薄,眼神却固执狠绝。
她不辩解,只是摇摇头。
“可我不关心这些。”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冷淡地掠过他,“你知道前方是什么地方吧?沧之境不欢迎任何异族人。”
后来想起,或许是那夜她受了某种蛊惑,才会心血来潮地决定亲自教他习武。
他愣了愣,半晌才不可置信地望着她。音华淡淡笑了笑,起身自墙上拿起长剑丢到他怀中:“到院子里来。”
音华抬眼,对上那双华丽的凤眸,怔了怔,随即别开眼去,冷淡道:“就算你有了长生又如何,对于天族而言,这也不过是个开始……”
那时少年坐在高台上,身着层层厚重华丽的单衣却难掩身量单薄,他乌发上装饰着华丽的花翎,脸色却苍白如纸。明明是唱着婉转的情歌,嘴角却蜿蜒着流下血来——再这么唱下去,他会死。
“也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她平静道。
音华刚回到雪原,取下斗篷帽时,却隐约望见了身后被白雪覆盖的乔木林里,闪过一个人影。
第二天,有主事来报告她,说他出了沧之境,往北海陆洲去了。她先是松了一口气,可随即皱起了眉。北海陆洲有岐族,擅医术。族中圣地有世代相传的药丹,服之可得永生——少年这样固执天真,当真相信了她随口诌出的原因。
“可先前你分明……”
他握住她虚弱的手,紧紧地指掌相扣,语气里却带着隐怒:“大人还是想要赶走我吗?”
一开始啊……
“你在这儿做什么?”音华问。他抿唇,眼底带了笑意,却还是抱怨一般的口气:“大人怎么才出来?要是再迟些,可就见不着了。”
山风拂过,山坡上静得出奇。
那日是沧之境中难得的盛会,山下城中处处都结了彩灯,灯里注了神力,将夜色照得通透明亮。一贯清净的沧之境这一天也是热闹欢喜的。远古流传至今的祭祀仪式到现今几乎变了氛围,音华虽从不参与,对这些也是默许的。甚至那天她免了他练习,批准他可以下山去看看。
夜空中的灯渐渐远得看不见,山下的城镇也渐渐开始安静下来,夜风传来阵阵虫鸣。
那夜过后,音华取消了所有的教习。并依着族中主事的想法,打算将他重新送出沧之境。夜歌冲进她的居所来找她时,她正站在回廊里,庭院里的古树繁花满枝。他质问她为何终止教习,音华想了想,淡淡道:“因为我发觉,没有用。弱就是弱,写在血脉里,无法改变。”
少年点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却没料到脚下一个踩空,险些跌倒。音华皱了皱眉,却迅速地,在他失去平衡那一瞬,拉住了他。
“先前是我想得不周全。”她回身淡淡扫了他一眼,带着天族的傲慢冷淡,“极乐一族短寿,纵使我将你教得足以和天族战士一般强大又如何?不需百年,你就会慢慢因着疾病年迈而死去。所以我说,没有用。”
一念之差,她买下了他。想放他归乡,少年却执着地跟了一路,甚至在雪原里,她也没能把他甩掉。
靠在青年的胸膛上,能清晰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腔的微微震动,这种感觉十分微妙,让音华竟霎时忘记推开他起来。
沧之境不是传说里冷清孤绝的仙人居所,它更像是千年前神仍存在的人间。
意识到这一点的她竟不知为何有些慌乱,仓促的指尖还未收回便被猝然伸来的另一只手牢牢握住——他醒了。
【四】
“大人,天族真的像神那样可以长生不死吗?”静谧中他忽然这样问。
“境内现今如何了?”她强撑着坐起来,抬眼望去,窗外的悬崖瀑布,也仅剩一线水流。
他再不是当初那个空有美貌的孱弱歌奴了。
她愣了愣神,霎时间竟忘记了挣开,竟就真的任他拉着出了音家,花丛树林中几番周转,最后眼前豁然是一处山坡。站在山坡上能将山下的城镇望得一清二楚。
孱弱而空有美貌的歌奴,到哪儿不是被捕猎的对象呢?
年复一年。
虽然将他带到了沧之境,但她不曾在意过这个被她一时兴起买下的歌奴。再加上事务繁多,等她再次想起他时,已是两个月后。
音华望着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沧之境?”少年一愣,“大人是——天族?”
他顾虑伤了她,却不知这世间能伤她的人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