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殡天后他出了殿,殿外十三声丧钟昭示帝王殡天。他望着满城山河,望见长大了的姑娘提着裙摆拾阶而上,她大概是要来安慰他吧,赶得那样急那样慌,好几次都险些滚下去。
后来,他果真喜欢上了这个孩子。
她喝醉了,两腮红红,伸手要他搂她起来,可他不敢动,于是她索性窝在雪里絮叨:“太子哥哥,我打了胜仗,你开不开心?
尺雪会走路后日日围着他转,逛御苑时跟着,背书时跟着,用膳时也跟着。他上太学时她就躲在门外,一躲躲半日,直等他下了学敲敲她的脑袋,她才摇摇晃晃地扶着雕花柱站起来,揉揉眼咧嘴笑:“太子哥哥!”
那晚她头次提前回去,隆冬时节正下着雪,她不让太监引路,提着灯笼一步步踩在半尺厚的雪泥上。皇城空寂,她抬头看向漫天雰雰,想起有一年他禁不起她的央求带她偷偷溜出宫玩。回来时有些晚,两人急急忙忙往里赶,那时也下了这样大的雪。
他们原本手牵手走着,她趔趔趄趄踩进他的脚印里。宫街当真是长,她走得困了,脚步都歪了,他便无奈地蹲在她跟前背起了她,轻轻颠了把。他的背又宽又暖,她趴在上头迷迷糊糊地睡,只听得见他踩平冰碴的声响。
好一会儿,父皇笑着将孩子抱低给他看。刚出生的孩子皱巴一团,眼睛牢牢闭着,也没多少头发,小脸却是粉扑扑的。他想讨好父皇,便探手过去要摸摸她的手,甫一伸去便被一团热乎乎的雪包住。
他见到尺雪光着脚围小亭子走了一圈、两圈、三圈。第四圈的终点,他隐身的那方枯枝“扑簌簌”落了些雪,于是她发觉了他的存在,笑吟吟地飞奔过去想赶到他跟前。雪塌了一方,她就栽倒在他跟前五步外。
她坐在左侧席间,乌发一丝丝地仔细拢好,露出光滑洁白的额头,灼盛春光在她身上镶了道金边,亮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看到他时,她还是像从前那般天真地笑了笑。
她一步步走远后又转过身子笑:“陛下,微臣后天启程回青城,继续为您沙场浴血,您开不开心?”她说完便转身,落了一滴泪,凝在风雪里。
君白握了握拳,将甫满百日的皇子抱到怀里,不甚在意地用小勺子给孩子喂粥。其实这光景像极了从前他喂她吃饭,她故意不肯吃要他哄时他便得轻轻唤一声:“尺尺乖。”
一日一日,他想久久留她在身边,便教了她许多东西,识字、抄书、放纸鸢、扑蝴蝶。他说:“我长你六岁,所有的事我都将先你经历,而后再教导给你。尺尺,你要记得。”那时尚是幼童的尺雪听完就笑,笑完就去扑蝴蝶了。可如果她明白,她便会知道,那是他不曾给予别人的温柔。
“天下你想要的珍宝都将得到,天下你喜欢的女人尽数充入后宫。唯独尺雪,她不行。”
开春的时候,傅氏临盆。父皇难得推了一众琐事,牵着他去探望。
君白抬头,瞥见尺雪的眼眶红了一圈,落了座继续看他。于是他又轻轻抖着腿,冲身侧记不得名字的妃子笑:“你看看,多能闹。”语罢便是妃子笑,朝臣贺。尺雪一杯杯地喝着酒,像吞着泪,喝到酣处就偷偷离了席。
傅卿与先帝。君白冷冷笑着,良久,点了头。
应当是个冬日。因为他还能嗅到那许多年前被雪封住的嫩芽,静静地待在雪下,偶尔才漏出一些味道。皇家御苑里,傅氏自重重冬玫瑰间缓步而出,腹中是尚未出胎的她。
那之后尺雪常来宣和殿,四处搜集兵书给他看,为他整理批好的奏折。这一沓往哪儿送那一沓归何档都是她来回搬,来回送。她力气小,只能一点点地搬着,又怕吵到他,便蹑手蹑脚的。他批好奏折又没有困意时,她便会挑了灯芯将新近找来的兵书寻出给他看。
他点点头:“喜欢。”
同年夏,齐国军卷土重来,青城急需良将粮草。许多热血男儿从了军,尺雪也上谏请求同去:“微臣会像父亲扶持先帝一样扶持陛下。”她抬起头,眼中尽是坚毅。
他起身,循着她的足迹来到御苑,想在暗处好好看一看她,将这份不能言说的爱翻出晾晒。
尺雪笑着,眼泪猝不及防地砸下。
“但是没关系…这些我可以自己学!我会了这么多东西,我这么有用,你娶我好不好?”
他不多说话,接了书又要看许久。等这些都忙完后,她才赶在宫门落锁前往回赶。他从来不送她,长长的一条宫街就只有老太监引着她走,一走便是一年。
那是一句不常见的诗,字也不好写:拂却君身三尺雪,得窥梅蕊半分白。寓意情意深重却不合时宜,亦难以察觉。
君白低头,见到自己的食指被一只小小的、软软的手抓住,怎的都不肯放。再之后,他见到怀里的孩子微微转动眼珠,如一只冬眠的小兽。他的心,似乎一下便被融化了。
傅氏笑笑,旋即朝前走去,朝他的父皇走去。父皇立在一棵梅树下,周遭笼着四个掐金暖炉,他慌张地迎上去,将暖炉聚到她身旁。父皇脸上有讨好的、卑微的笑,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笑,也是他母亲不曾领略过的温暖。
尺雪最终还是回来了,带着满身的伤和一封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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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又想起父皇临去前说的话,父皇说:“你将是天子。
落日熔金。他仰起头凝视那轮落日,心想:她死在边关算了。那样他就不用日日夜夜为自己龌龊的想法感到不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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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未尽的余寒,轻掀起一场桃花雪。绵绵细粒铺在梅树上,孩子就吐起泡泡。于是他低头轻轻道:“尺雪,你就叫尺雪,好不好?”小孩子不懂,又沉沉睡去,他看了又看,心底一片温柔。
他在想,他的姑娘何时学会骑马了?明明他并没有教过她。原来他怕马撒欢儿吓着她,又怕她一骑马就跑远了。
许是成了天子,性情愈发清冷,他也不再同她亲近,只是扶额道:“朕不再是太子,娶的女子必要有益社稷江山。尺尺,不是小时候了。”他以为这样便能让她死心,可她只是久久托腮盯着烛火,盯着火光里他的侧脸,这才说:“我会为了太子哥哥做一个有用的人!”
于是他指着那条他们曾踏过无数遍的长街,道:“把它封了吧。”内侍恭谨领命,而夜风吹干他一双通红的眼,裹挟着帝王心思呼啸而去。
夜风习习拂过书卷,他步出殿外,立在高高的城阙上,入目是宫灯万盏、长街千条。他问老太监她常常走的是哪条长街,回去时会不会哭鼻子,有没有摔倒过。老太监一一回答,候着他的指示。
显德三年开春,京中望族有家主更替的前来正殿述职,都是些风华绝代的少年郎。君白平稳的目光扫过人群,似是恍惚了,又往回看去。
父皇展眉牵他进屋,隔着一架屏风,傅氏轻轻咳着,没说什么话,只问他喜不喜欢这个孩子,是个姑娘。他怔住,稳婆已将孩子抱了来。父皇小心翼翼地接过,哄了又哄,逗了又逗,眉眼里尽是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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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密的雪落了下来,打散一簇寒梅。君白不曾回应,只是睁着一双清冷的眼看她。那双眼如一方幽深的沼泽,连光阴亦无法从中穿过。
他点头称是,却又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过得随性。尺雪见他皱眉,挣扎着要抱他,小手晃啊晃揪住一块衣角:“哥哥!”那是她说的第一句话,她喊他哥哥。他是很开心的,父皇也很开心,他说:“你看,她多喜欢你。”
手心冻得疼了,他便把雪球丢下,恍然间听见傅氏说:“太子殿下很喜欢臣妇肚里的孩子呢。”
君白垂首翻了翻折子,才知她竟已继承她父亲的衣钵成了这一辈的傅家家主。朝会过后,他遣人去探查尺雪这两年在做什么,探子便将结果一一呈上。拜了师练了剑,又入军营历练,而后带着满手的茧子满心的希望来到他跟前,成了一个有用的人。他揉了揉前襟,心中一阵酸酸涩涩地疼。
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她写的批注,簪花小楷一笔一画皆是他亲手所教。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暮雨霏微的夏末,他将她唤到案堂前,握着她的手教她写了第一句诗。
登基后他将尺雪送回傅府,朝堂大小事务又都要他处理,他与尺雪渐渐就疏远许多。诸皇子拥兵自重,齐国六万大军则趁着他国易主之际陈兵青城关外,一时内忧外扰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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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花期正过,飘飘摇摇落下,积了一抹红在她凸起的腹部上。他恍惚,抬手捡去那片花瓣,似乎隔着厚厚的冬裘触到了胎儿轻动。他愣了半晌,挑唇笑起来。
到了傅府后,女医们在栏阁间来回端着热水、血水,而父皇则焦急地徘徊在中庭。他不敢说话,只是一起等着。等了许久许久,里屋终于传来一声啼哭。
他抱着团雪,手心有些僵,愣愣地想了想,答道:“要是个姑娘,我就喜欢。”
良久,君白听见自己的低语:不开心。
为结交重臣,他娶了许多女子置于后宫。尺雪嘟着嘴来找她,眼巴巴地提起幼时的话:“太子哥哥,你曾说要娶我的……”
有时他走了老远忽然回过身子,便见到她迈着两条小短腿紧赶慢赶地跟着,落下一大截也不说。他停步,轻轻道:“我等你,过来吧。”又见小姑娘欢天喜地地跟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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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昭显恩德,尺雪六个月的时候被接入宫中由父皇亲自教养。他偶尔下了太学也会去看她,纁色的卧具里她有时安安静静地睡着,有时睁眼望啊望,总是一副开开心心的模样。他常常会伸手想去逗她,却又怕指骨刮疼了她最终总会收回来。父皇在时便会抱起尺雪摇头冲他叹:“你不该如此沉静,像尺尺一样多好啊。”
他见到了尺雪。
又是一日日地过了好些年,他加了冠该选妃了。东宫内的美人像堆了一沓,他却只是有些失神地想:要不要去请旨,要不要,永远将她留在身边?
你可以令成千上万人死去,却不能留住一个最爱的人。
尺雪等了一会儿,笑了笑撑起身子往回走。脚冻得惨白惨白,她盯着脚试图弯一弯脚趾,却发现早已没有知觉了,她只能耸了耸肩:“太子哥哥,这么多年你唯一教会我的事就是夜里躲在被子里哭,不让任何人看见。”
庆功宴和皇子的百日宴赶在一块便一起办了。他倚在御座上,看着许久未见的姑娘穿着单衫便上了殿,一身玉色衬得她瘦弱异常。进殿时她还一直问宫仆皇子可不可爱,皇子的母妃是个怎样的人,宫人笑着回复她,她也跟着笑,又问宫人她该送怎样的见面礼才好。
前朝事务烦琐,他日日忙着,便记不得有多久不曾见过尺雪。仿佛很久了,又仿佛昨日才见过她。有时不经意间翻到年少时的书册,看见尺雪在他书上的涂鸦,他这才有些淡漠地忆起这个人。他觉得,如今这样便很好。
他想,他的姑娘长大了,是好事。
傅卿自父皇还是皇子时便与之亲近,后又助他夺位,几十年的袍泽,替他照顾遗孀理所应当。可他又觉得父皇那一日过分紧张,十二驾的辇轿,冬浔城的青石板都压得“咯吱”响,可父皇仍觉得慢。
父皇笑了,傅氏也笑了。他们齐齐问他:“你喜欢吗?”
他甫一出生便是太子,兄弟姐妹们自小不与他亲近,他总是孑然一人对着太傅,对着朝臣。人们又敬畏他的身份,便总是疏离淡漠。一个人惯了,最初被尺雪缠着时就有些烦,可缠着缠着却又欢喜上了,偶尔她被父皇叫去不能来时,他还会难得觉得寂寞。
君白一直记着自己初遇傅尺雪那日。
她越靠越近,他甚至能看清她裙裾上分明两色的花纹和广袖嫳屑的姿态。可他笑了笑,第一次觉得她是那样遥不可及。
终于有一日,边关连失三座城池,急报一封封传了来,朝臣纷纷向他讨要对策。那晚他倦极了回到宣和殿,殿里点了盏油灯,尺雪比着烛光正在看书。见他来了,她开心地捧了册兵法给他,眉角如香云纱柔和。
鲜见的雨浇透皇城内分分寸寸,漏进来的雷电光将斗室画成两半,一半为阴一半为阳。他的心沉了十二分,父皇徐徐道:“她是你的亲妹妹。”
其时傅卿刚刚战死,可他并未从傅氏脸上看出分毫的悲切。相反,她微挑着嘴角行至他跟前,挺了挺腰板,笑眯眯地问他是否喜欢她腹中的孩子。
【宫·庭院深深】春风不染君白鬓
尺雪出发前去青城那日,他照例没去送。于是马蹄转了数遍,她终于苦笑着策马离去。而他苦笑着站在皇城内最高最偏僻的城阙中,目送她渐行渐远。
他长她六岁,许多事聊不到一块,于是通常时候尺雪便只是愣愣地跟在他身后,也不腻烦,安安静静的像条小尾巴。
“太子哥哥,你从前说要教我所有事情……可我会骑马了不是你教的,会使剑了不是你教的,拉弓不是你教的,兵法不是你教的……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去过宣和殿,君白批完奏折后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接兵书,许久许久,始终没有人递给他。于是他回过神,苦笑着捡起一本兵书。
父皇垂首询问,于是他战战兢兢地点头,父皇便很欣慰地笑了。
他接过兵法,随即掷在地上,扭过头用清清冷冷的眼神看她:“不要添乱了,朕要的是能在边关打仗的将士,是兵马粮草,不是这些书。”
还未来得及下决定,父皇突染重病回天乏术,临去前将他叫到跟前。一室旃檀缭绕,父皇倚在洒金榻上,伸手去抚他的眼:“天子亦有求不得。”
出发前尺雪去邺城看了她的母亲,母亲自先帝病逝后便甚少入宫。邺城僻静,母亲长日无事只坐在老梅树下闭目养神。尺雪猜想,母亲是思念父亲了,她曾说与父亲相识便在梅树下,那时他尚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