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更深露重,街道上只有更人的锣一声接一声响着。
配合着风,锣声从街道漂荡到屋顶,吓得明松脚下一滑,多亏褚白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这才没被屋内人察觉。
明松尽力平稳自己粗壮的喘息声,还是被褚白赏了一记白眼,他低头略带歉意小声道:“师父……”
褚白没理他,用手势示意他管好自己,毕竟他们干的是要人命的勾当,一旦被发现,且不说惊动了目标不说,上面也必定不会轻饶了他俩。
幸好任务完成的顺利,虽然已经经历过很多次,但当明松再一次亲眼目睹,褚白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面不改色,手起剑落取人性命,鲜血飞溅她却脸眼都不眨一下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在心里发怵。
在京城里稍微混的点眉目的,必定听说过来往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阁如其名,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各路秘闻,只要你开价够高,它都能满足。
而褚白则是来往阁杀手当中最出色的一个,代号“白夜”,只忠诚于阁主一人,且武功极高,只要是她接下的任务,就没人能从她手里生还,但也鲜少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杀手白夜,居然是个顶漂亮的姑娘。
明松也曾问过褚白,当时那届新入阁的学徒聪明的、机灵的应有尽有,为什么选他这个最笨的?
褚白没有回答他,反倒是从未跟明松说过话的阁主,带着面纱沉着嗓音,语气怅然,像是解答他的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大抵是因为你最像当年的她。”
2
五年前,褚白并不是名震江湖的杀手白夜,那时候的她还是尚涯门门主的女儿,也是尚涯门千万宠爱于一身的小师妹。
而来往阁阁主祁预是尚涯门门主最得意的弟子。
提到祁预尚涯门上下无一不是夸赞,夸赞他模样俊朗、天赋异禀,门内的师姐师妹们都对他喜爱有加,可他却永远冷着一张脸,只有面对褚白的时候他才能有一丝笑容。
这少得可怜的笑容,还是褚白对他死缠烂打好几年才得来的。
祁预刚来尚涯门的时候,还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门主褚吉将他收为弟子,从那时开始褚白就天天粘着他,从早粘到晚,若不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她怕不是都要跟他睡到一间屋子里去。
就连褚吉都忍不住打趣道,说不定将来祁预真会对自己改了称呼。
可无论褚白如何死缠烂打,祁预自巍然不动,对她的态度与旁人没有半点儿不同。
就当褚白努力到想要放弃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
那是一次年终测验,徒弟们被分为两两一组进入迷雾森林,迷雾森林终年被有毒的雾气笼罩,森林内还有各路野兽,路形崎岖,步步艰险,能从迷雾森林里走出来的,才能通过测验。
褚白和祁预分在了一组,以他们二人的能力,走出迷雾森林不在话下,不料有一个喜欢祁预的别支师姐,见他俩手拉手肩并肩,心生醋意,特意将他俩引到了一个黑熊洞门前。
黑熊从睡梦中被惊醒,暴怒值满点,大手爪一下一下拍打着周围可见的活物。
见状祁预和褚白兵分两路逃跑,眼看即将逃出生天,褚白的衣服却刮到了旁边的树上,动弹不得。
见状,祁预不停吸引黑熊视线为她争取时间,可黑熊不肯罢休,一面和祁预缠斗,一面艰难寻找褚白。
监视保护他们安全的师兄们见势不妙一拥而上,可还是难以抵挡盛怒之下的黑熊,眼看它距离褚白越来越近,高高举起的熊掌马上就要落到她的身上。
电光火石之间,祁预毫不犹豫挡在她身前,师兄们见势一拥而上,从黑熊背后出剑将其诛杀。
索性黑熊那一掌只是从祁预后背划过,没要了他性命,虽未伤及要害,但还是需要躺在床上将养月余。
祁预醒来之后以自己需要静养为由,送走了客人们,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他和褚白两人。
他趴在床上,上半身裹满纱布,歪着头看着躲在一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害怕打扰到他硬憋着不发出声音的褚白偷笑。
然后他哑着嗓子说道:“过来。”
褚白擦了下眼泪,走到他跟前蹲下,小心翼翼问道:“你还疼吗?”
祁预眼里带笑,摇了摇头。
可他这一笑,却反倒勾出褚白的眼泪,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怎么可能不疼,你都疼傻了,从前你可从来不会对我笑的,你为什么救我,你怎么那么傻,你又不喜欢我,救我做什么!?”
“谁说我不喜欢你。”
听到这话,褚白立刻止住哭声,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抽抽嗒嗒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祁预说的真诚,没有半点儿玩笑的意味,反倒褚白愣在原地,不解道:“既然你喜欢我,那之前又为何对我如此冷淡?”
话说到这儿,祁预的神情忽然起了变化,让褚白觉得看不透他,安静了半晌,祁预费力地抬起手抚上她的脸,言语里满是无奈,“还不是因为我对你的这份欢喜藏不住了……”
3
在那之后褚白度过了她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和祁预黏在一起,一起练功,一起吃饭,就连父亲都忍不住打趣,吃祁预的醋。
可这样的快乐时光只持续了半年,而后事情急转直下,先是祁预离开尚涯门不知所踪,然后两年后尚涯门惨遭灭门。
尚涯门被灭门当天,她刚巧和师兄下山采买,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当她和师兄回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山门安静的不正常,再向上走去,阶梯两旁横七竖八躺了好多具尸体,有的是师弟,有的是师姐。
来不及思考,褚白冲进大殿,一眼就看见已经断了气的父亲,还有躺在他身上同样没了气息的母亲。
褚白的大脑一片空白,她说不出话,甚至悲伤的忘记了哭,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但他们发出的动静,还是被正挨个检查有无活口的黑衣人发现,见到他俩黑衣人们立刻提刀而上。
褚白也疯了一样和他们缠斗,地上黑衣人的尸体越来越多,但双拳难敌四腿,师兄们为了保护她,命丧刀下。
就在她体力不支闭上眼睛打算迎接死亡的时候,挥刀砍向他的黑衣人忽然静止,然后吐出一口鲜血。
随着黑衣人缓缓倒地,她看到黑衣人的背后站着一个人,逆着光她没看清那人的脸,却在心里认定他是祁预,然后便毫无知觉陷入黑暗。
4
当褚白再次苏醒,看到面前的祁预时,悲伤恐惧一齐海水般朝她涌来,她整个人抖成筛子,抱着祁预放声大哭。
祁预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她,褚白太过悲伤,并没有发现,面前这个祁预,和当初的祁预似乎有所不同。
褚白哭到晕厥,当她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祁预单手撑着脸坐在她床边,好像守了她很久。
见她苏醒,祁预将她扶起来,又立刻叫人送上白粥,舀起一勺在嘴边吹了半天,才往她嘴里送,“一直叫人温着,生怕你醒了饿,吃点吧。”
褚白撇开头拒绝,一开口还是忍不住的哭腔,“师兄,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祁预是当今皇帝流落在外的皇子,七、八岁时他的存在被皇后发现,当今皇后嫉妒心异常强大,导致皇帝子嗣凋零,膝下只有一个皇子和两个公主。
自从祁预的存在被发现后,皇后派了无数波杀手,企图要他性命,皇帝无奈,只能将他藏进了尚涯门,托付给褚吉。
十年后,皇帝察觉太子祁宗为人阴狠毒辣,且敏感多疑,恐难当大任,便想起流落在外的祁预,于是派人将他接回皇宫。
不料此举刺激了太子等人,这才让尚涯门遭此灭门之祸。
听闻事情真相,两行眼泪从褚白眼角划过,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祁预蹲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眼圈通红,嘴里不断重复着道歉的话。
褚白将他扶起来,“师兄,不怪你,你也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要怪就怪罪魁祸首祁宗!”
褚白在心里默默发誓,定要手刃仇敌!为父母和整个尚涯门报仇雪恨!
褚白回握住他的手,“师兄,你一定要帮我!”
祁预眉头紧皱,“你要做什么?”
5
祁宗身为太子,身边必定有层层护卫,想要杀他报仇,难如登天。
所以自从那天开始,褚白没日没夜练习,想要将自己打磨成最锋利的杀人利器。
有之前尚涯门的底子,再加上一年的努力,褚白的轻功江湖上已鲜有人敌,准确找到命门瞬间取人性命也是信手拈来,但又一个至关难题摆在眼前。
褚白没办法杀人。
每次当她接受任务打算杀人的时候,哪怕祁预为她做了诸多心理建设,从目标人物是太子党核心,当初的灭门计划他也有参与,到此人罪大恶极,手里的人命数不胜数。
可即便是这样,当目标人物真正站在褚白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无法下手。
每每提剑,她的脑海中都会有浮现出鲜血淋漓的尚涯门,这本应是目标人物的催命符,可不知为何,只要想到这个画面,褚白就下不了手。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放弃,放下剑朱唇轻启,“滚,再也别让我看见你。”
当她一身夜行衣回到来往阁的时候,祁预正在房里等着她,见到祁预她上气不接下气哭喊道:“师兄,我太没用了,见到仇人,居然下不去手……”
祁预将她揽进怀里,柔声安慰道:“这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但在褚白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表情却变得阴郁可怖起来。
为了放松褚白的心情,祁预提出带她到郊外散心。
当天褚白一袭红衣,一眼看过去,美艳到不可方物。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天之后,她会成为来往阁名震江湖的杀人利器。
出游当天,为了给褚白营造一个完全放松的环境,祁预只带了两个护卫,褚白知道祁宗视他为眼中钉,便劝说道:“师兄,多带两个侍卫吧,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祁预却满不在乎,“不会有事的,此次出行是临时决定,知道我线路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上这两个侍卫都不是普通人,各个都是顶尖高手,阿褚你放心。”
褚白不是不放心,只是从出来往阁的门开始,一种不安的情绪就将她笼罩,说不上哪里有问题,却又处处都是问题。
果然,载着他俩的马车行驶到一处僻静之处时,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了兵器相撞,还有人倒下的声音。
祁预先挑开马车帘子出去,褚白紧随其后,当她看清外面的情况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粗略一数,黑衣人竟有数十个之多。
哪怕祁预武力再高,双拳也难敌四腿,情景所迫,即使脑海里再多鲜血淋漓的画面,褚白也不得不化身杀神。
手起剑落喉咙破,褚白一袭红衣,身上看不出沾染献血的痕迹,可她的脸上手上,处处都是血腥。
祁预站在不远处,望着这恍若人间炼狱的一幕,有一瞬间心软,可他这种人,终究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从那天起,褚白化名白夜,成了来往阁杀手,她不停地练习杀人,只为有朝一日,突破太子众多防卫,将其一击毙命。
然而无数个夜晚,只有凭借着过去美好到近乎不真实的回忆,洗涤着她双手上的污秽,支撑着她入眠。可终究是闭上双眼再无好梦,梦境之内尽是猩红。
6
在明松的记忆里,褚白只有一次失手的经历,那是半年前他刚刚跟在她身边的时候。
那次的任务目标是祁国的宋将军,宋将军威名令祁国和敌国都闻风丧胆,因为明松是刚跟她不久的新人,虽说能进来往阁,武力肯定不差,但他是这批新人当中唯一一个手上没沾过鲜血的人。
也许是因为私心,褚白让他等在将军府外隐蔽的角落。
大概半个时辰后,褚白从将军府翻墙出来,明松赶忙上前,走近了他才发现,褚白的脚步有些虚浮,甚至踉跄了几下,他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却摸到满手猩红。
明松双手开始颤抖,“师父……”
褚白鼻音很重,“先别说话,赶快扶我离开。”
明松不敢耽搁,扶着褚白加快脚力。
“师父我们直接回阁里吗?”明松问道。
却不料褚白一顿,“不,我们先去郊外,那儿有我相识的郎中,先去包扎一下伤口。”
明松不解,明明阁里的医圣天下闻名,千金难求,为什么还要去找一个不知名的郎中,但他没敢问出口,借着月光,他看到褚白眼圈泛红,也许是因为师父的自尊心,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失手了吧,明松心想。
郎中连夜为褚白包扎,包扎完毕的第二天,他们回了阁里,祁预正坐在厅里等着,仿佛等了她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