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一家独大的冯家在一夜之间倾家荡产，偌大的冯家只剩下一个小少爷冯时。
树倒猢狲散，原先同冯家好的几个家族恨不得切断了干净，就连冯时所谓的朋友，也离的他远远的。家丁丫鬟把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这剩下这座搬不走的宅子，还被催债的人强占了。
冯时被赶出自家大门，趴在地上被周围看戏的路人捂着嘴巴指指点点，狼狈的像一条狗。
那个叫小姜的小厮，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拿了东西就跑，反而还跟在冯时身边。小姜叫什么冯时不记得了，只知道他姓姜，就小姜小姜的叫他。
小姜跑过去扶起冯时，被冯时一胳膊甩开了。
冯时从地上爬起来，脑袋上青筋突突直跳，伸着手对把他轰出来的人，放出话来“你们等着的，我迟早会回来的，今日之辱他日必报！”
那几个人听到这话，纷纷乐不可支，接着就嘲讽起来“小少爷，我们等着，等你回来那天，我们跪在你脚底下磕头都行。怕的是你回不来，哈哈哈哈。”
闻言连周围看戏的路人，都跟着笑起来。
谁不知道冯家少爷是个纨绔的二世祖，成日里惹是生非，欺善怕恶，介于冯家的势力所有人忍气吞声，如今风水轮流转，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都赶上来踩一脚泄恨。
刺破耳膜的嘲笑，冯时握紧了拳头指节嘎嘎作响，咬着牙走了。
小姜也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眼看夜幕降临，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冯时在街边看了看，最后找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客栈，到底是过惯了富家少爷的生活，全然没学会什么叫做审时度势。
小姜跟在他身后，捏着兜里不多的银子，面上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少爷换一家。还没来得及说，冯时一脚已经踏了进去。
店家听见有人进门，登时脸上带笑抬起了脑袋，看见来人是冯时，眼里划过一丝狡黠：“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冯家小少爷啊，您来小店有何贵干？”
冯时刚受过一顿羞辱，脸色不太好看，自然说话也没什么好气“废话，当然是住店啊。”
小姜站在身后，怯懦的扯了扯他的袖子，想说这里的价格他们担负不起。却被冯时一胳膊甩开了，皱着眉没好气道“别碰我。”说着就往楼上走去。
店家横在他们跟前，冯时抬起眼皮“你干嘛？”
“你有钱吗？”店家眼睛眯得像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冯时立刻噤声，这才想起身后的人，转头看小姜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
冯时眉头皱的更深，看着店家鄙夷的神情，脸上如火烧的一般，饶是心底那点自尊心作祟，冯时梗着脖子，声音还有些虚“先欠着。”
“欠着？”店家拔高了声音，引得屋里所有人都看过来，看的冯时浑身不自在。
店家凑近了他“醒醒吧。您还把自己当做冯家少爷呢？”
周围一片哄笑，店家的手打在冯时脸上，一下一下声音响脆。
这些人阿谀奉承的嘴脸在印象里尚未褪去，如今他冯时落魄了，谁都要上来踩一脚，这便是世道。
冯时低着头，咬紧了牙。
“你别碰他。”小姜看不得少爷受这样的委屈，狠狠推了一把眼前的掌柜，小脸上的眉头倒竖，活像一只龇牙的小野狼。
“哎呦，都成了丧家之犬，还不往身边带着个伺候的。这小家伙白白嫩嫩是做那个的吧，如今还不离不弃，怕是小少爷那活儿不错，这是舍不得了吧。哈哈哈哈。”
这样低俗的话惹得堂中人一脸秽笑，连带瞧着小姜的眼神都多了几分龌龊。
“你胡说！我不许你说我家少爷。”小姜满上通红，又是气又是羞耻，还是要替少爷打抱不平。
冯时从小听得都是吹捧的话，如此污言秽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觉全然羞愧的没有容身之地，一甩袖子就离开了。小姜看着少爷离开，狠狠瞪了一眼掌柜的，跟着跑了出去。
冯时一路大步离开，走的又急又快，小姜跑着跟在后面还是被甩出很远，他背着包袱追在后面喊了好几声“少爷”。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声，冯时停了下下来，小姜喜笑颜开，以为是少爷在等自己，加快了步子跑了过去。
“少爷”小姜跑到他跟前，气喘吁吁，想起刚才那些说的话，必然让少爷十分介意，小姜小心翼翼说道“少爷，你不用离那些人的浑话。那都是些从粪池捞出来的话，听了都是污耳朵。”小姜不识字，只会说些糙话，比不过那些会读书的人劝起人来好听。
冯时脑子全是刚才的嘲讽话语，看着眼前的小姜，火气就跟着涌了上来，一手扣着他的下巴“所有人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你留下来是干什么，瞧我的笑话吗？”
小姜被少爷的举动吓得厉害，下巴上的力度扣的他疼得快哭出来：“不是的，我跟着少爷是因为我要报恩，如果不是少爷把我从街上捡回去，可能我早就死了。少爷是我的恩人。”
小姜说那一年，正是一个腊月寒冬，雪特别的大，他穿着单薄的衣服抱着自己的身子，起初还冻的发抖，后来反而没有感觉了。他听人说过，人在冻死之前就不觉得冷了。也许自己就要死了吧，小姜这么想着。
忽然头上传来一人的声音：哪里来的小乞丐，怪可怜的。小姜抬起头就看见了少爷，那时少爷意气风发，眉梢都带着得意，少爷蹲在他面前，对他说：小乞丐，你要是能自己走到我家去，我就把你留下，给你饭吃给你个住处。小姜很心动，他已经饿了很久，喉头咕嘟一声，点点头。少爷笑着告诉他：你记着我家是城南的冯家，我叫冯时。
小姜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像是一道凭空出现的光。当人又重获希望的时候，整个人都充满了潜力，小姜扶着墙站起来，脑子跟着一片晕眩，他撑着身子才没有摔倒，扶着墙一步一步踩在雪里，向城南的方向去。
冯时看着小姜晶亮的目光，终于想起来了。
彼时他和几个好友在城北一处酒家喝酒，忽然那人笑着说“冯少，我们来打个赌罢。”冯时已然喝的上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那人指着墙角的一个快冻死的小乞丐，笑着说“你猜那个小乞丐能不能从城北走到城南？”另一人立马接话“肯定不行，普通人从城北到城南还得走上一个时辰，你看这个样子连路都就走不了。没可能。”友人眼眸一转看向冯时“冯少你呢？”。冯时喝下一杯酒“本少爷就赌他能走过去。”
原来只是个酒桌上的赌注，却不想他真的做到了。只是如今冯时却已经不记得他了。
小姜将他当恩人，这才跟在他左右。冯时看着他，心底到是油然出一股愧疚，扣着下巴的手跟着放了下来，一时间到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姜眼巴巴瞅着他，眼里蓄着泪“少爷别赶我走，你不要我，我就再也没地方去了，少爷。”
他害怕少爷不要了他，少爷虽然不再是富家的少爷，也许他们还会继续饿肚子，也许会在冬天冻得发抖。但是，起码在他不在只是一个人了。
以前那段孤苦伶仃的日子，太苦了，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他害怕重新重新回到那样的生活。
冯时瞧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也跟着软下来，他想告诉小姜其实他没想救他，只是一个赌注而已。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如今他一无所有，小姜竟然还愿意将他看的这样的重，还愿意跟着他，若是小姜知道了事实心灰意冷离开了，那么他便是个真正无依无靠的人了。
冯时揉了一把小姜的头，低垂下头“好，你想留下就留下，我不会再赶你走。”
小姜闻言开心的笑了，伸出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擦干净脸上的泪，扬起笑脸重重的点了点头。
冯时和小姜靠着那点银子，在城外买了一个小小的茅草房，冬冷夏热，有风时屋顶上的茅草被吹掉，连个顶棚都没有，饶是那样小姜也很开心，这是他第一个家。
那段日子，冯时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就像是与世隔绝一样。
小姜知道少爷这是在逃避，只要他一出门，多少人会指着他的嘲笑着，无时不刻在嘲讽，那些难听的刺耳的话，少爷听了心里不好受，索性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少爷心里苦，他承受了太多东西。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治疗，他等着少爷慢慢的振作起来，等着少爷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少爷。
银子很快用完了，但是两个人还得吃饭。小姜没办法又做回了老本行，小乞丐。
蹲在墙角和那些又脏又丑的乞丐们比起来，他这白白嫩嫩的模样倒显得格格不入，老乞丐们欺生，把他赶到了别人看不到角落，一天下来连一文银子也拿不到。
好在那个时候天气还暖和，没有讨到银子，小姜还能去地里挖野菜番薯叶，拿回家炒一抄还能够填饱肚子。
只是那些东西太糙了，少爷根本咽不下去，更吃不下去多少。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小姜可以饿上几天没关系，他已经习惯了，但是少爷养尊处优惯了，不吃东西不行的。
小姜急坏了，最后只能把番薯叶切得碎碎的，和着番薯做成饼，少爷才能勉强吃下去点。
同小姜一起讨饭的小乞丐路过门口看见了，满脸不屑说“这小少爷吃个饭还这么多事，你还要惯着他，我听说那少爷以前可不是个东西，总是欺负人，你干嘛还对他这么好？”
小姜摸了摸脸上的汗，这些日子他吃不好，又在太阳底下讨饭，瘦了也黑了，虽然这段日子过得很累，但是他心里还是开心的。小姜说“少爷救过我，我自然要报答他。现在少爷他心情不好，我更得好好照顾他。”
小乞丐哼了一声“也就是你心眼好，带着这么一累赘，还每天笑嘻嘻的。”
小姜没应声，低下头继续做切番薯叶。
等到小姜将做好的番薯饼放到桌上，说了声“少爷，吃饭了”。
冯时躺在还躺在床上纹丝未动，小姜想着会不会是生病了？走过去关切的问道“少爷你是不舒服吗？”冯时没应声，小姜有些担心，一双手在身上擦了擦，干净了以后像探探他的温度，却被少爷一手甩开了，很用力的一甩。
小姜楞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惹到少爷不高兴了。不过起码说明，少爷没生病，没生病就是好事。
小姜怯怯懦懦的问“少爷，你怎么了？”
冯时从床上坐起来，眼里似冒火一般盯着小姜，看的他有些害怕。冯时扯起嘴角“本少爷如今落魄，倒还轮不着你们来践踏我的尊严。”
小姜忽然意识到少爷这是听见他和小乞丐的谈话，刺痛了他的心。小姜摇着头，迫不及待想要解释着“不是的，少爷。”
“你当我是个累赘，那就干脆不要管我死活了。你给我走，我不想见到你。”冯时扯着小姜的胳膊，一把他拉到屋外，狠狠将大门关上
小姜哭着站在门外，敲着大门，一声一声喊着“少爷”
冯时冷冷的听着，却完全无动于衷。一向自诩甚高的他，如今变成了一个累赘。
这话就像是个刺，狠狠的扎进去冯时的心。长久冯时心里都积压着怒气，一直不得发泄，而这件事只不过是把所有释放怒气的外衣撕开一个小口，给自己找一个发泄的点而已。
冯时知道这事同小姜没什么关系，但是除了小姜，他也不知道要冲谁发少爷脾气。
小姜却只是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伤害到了少爷。所以少爷不想见到他，让他走。他以为少爷不要他了。
他在外面呜呜咽咽拍着门，求少爷别丢下他。
一直到日头西斜，一天没吃过饭的小姜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想着少爷是不是也早就饿了。
少爷一直说番薯饼难吃的要死，如果他能找来好吃的东西，少爷会不会很开心，就不会不要他了。
就好像在夹缝中找到一丝希望，小姜摸干净脸上的泪，拿着乞讨的碗奔向城里。
他跪在墙角跟，卑微的求着路过人的赏些银子，却没有人理睬他。
他急的快要哭出来，忽然看见码头上扛麻袋的工人，偌大的麻袋抗在肩头上，有些没有缝合严实的地方，丝丝缕缕漏下白色的东西。小姜从地上捏起来，顿时喜笑颜开，是米。
于是他守在码头，跟在那些工人身后，掉在捡地上的米，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凑出半碗米来。他看着那半碗米笑得睁不开眼。
有着半碗米，大概少爷会很欢喜吧？小姜这样想着。
他往家的方向跑去，一路上用手紧紧捂着碗口，生怕洒出一粒米。
等回家以后，小姜发现整个屋子空荡荡，少爷不见了。小姜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声。
他忽然意识到，少爷果真走了，不要他了。
小姜站在原地哭的不能自己，手里的碗都掉在地上，也熟视无睹。
他又变成孤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冯时把小姜关在门外一天，听着他门外的哭声，起初是觉得烦躁，倒后来他渐渐觉得，是自己做的过分了。
把自己的这一通脾气胡乱发给小姜，那本就是敏感的孩子，被这样一骂，也不知道心里该多难过。
这件事是他做的不对。
如果小姜因为这件事离开，那他的身边是真的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但是落到如此境地，当真知道了，自己不过就是这沧海一粟，这些日子若不是小姜，他可能都活不下去。
他不是个冷虚无情的人，所有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小姜是个好孩子，为了自己受了很多苦，而他却像个乌龟一样缩在这里不敢露面，太不应该了。
有这样一个人肯待在他身边，他应该要好好对待才是。
冯时这么想着，他觉得是应该给小姜道个歉，好好的道个歉。
不知何时起，门外没有了小姜的哭声，冯时叫了几声小姜的名字，没有任何人回应。冯时终于开始慌了，他冲出门外，却空无一人。
小姜不见了？他是果真因为那番话走了吗？想到这儿，冯时心里跳很快，甚至觉得后悔莫及。
冯时走出了家门，一路叫着小姜的名字，一路去寻他。
天很晚了，冯时在城中寻了好大一圈都没有看到小姜，他不知道小姜有没有听到自己在叫他，也许听到了，但是不想出来见他。冯时不敢往这个方向想。
他找了很久，几乎不报任何希望，垂着头失魂落魄的走回家，心里仍抱有期待，也许小姜已经回家了呢。
冯时推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就着不怎么亮堂的月光，隐约能看到地上瘫坐着一个人，冯时心里一动，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小姜？”
那人慢慢转过头来，满脸哭的像个小花猫一样的，不就是小姜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