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光轨

2018-12-26 23:01:21

纯爱

1

骊珠呆呆地望着铜镜。昏黄的镜子里,少年绿衣红裙,梳了女式的螺髻,戴了女人的金钗,一张清秀的脸苍白如纸。

“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白?”老乐师压低声音,显然有些恼火,“去!抹点胭脂。不要让陛下看见你这副死人相。”

骊珠只得站起来。一瞬间,他又感到好像有股冰水在心脏里涌动,从血管蔓延至全身各处。

骊珠闭上眼睛,强压下寒意,手指却开始止不住地发抖。

虽说寒病是早就落下的,可他不得不承认,抖得这么厉害,多半出于初次面圣的紧张与恐惧。他一直都很怕皇上。

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得知五叔死讯的那天吧。

五叔名叫黄五奴,是个身材矮小的汉子。那是六年前,骊珠不过十岁,和五叔住在教坊同一个院子。他学歌舞,住西厢;五叔演竿戏,住东厢。

教坊人多,来来往往,本也不熟。只是有一天,他和哥哥昆玉经过院子,被黄五奴叫住了。

“你们两个小娃娃,”黄五奴满脸喜色,从怀里拿出一个纸包,“喏,这糕饼拿去吃。”

“五叔,什么事这么高兴?”昆玉问。

“你不知道吧……嗨呀,能有什么事?”黄五奴挠挠头,“陛下叫我们明天去耍竿,听说赏钱比以往都多。正好给你怜姐姐备嫁妆。”

他两手摸着两个孩子的头,“等明天我回来,还请你们吃糕,好不好?”

他和哥哥嘴里塞满糕,说不出话,就拼命点头。那天阳光很好,透过叶隙洒在地上,恰似一地碎金。骊珠至今都记得那糕饼的味道,以及五叔的笑容。

可就在他满心期望着明天的时候,明天已经不会到来了。

第二天,黄五奴没和别的耍竿人一起回来。第三天也没有。接下来的每一天,他都没回来。

教坊的氛围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大人们似乎达成某种默契,绝口不提那个名字,甚至连“黄”和“五”都避讳。一群人像过节一样吃肉喝酒,穿上从前舍不得的华美衣服高歌狂舞,弄得一身油污也毫不在意。

骊珠觉得他们好像丢了魂一样。他始终默默等待五叔归来,直到有一天,他看见有人提着行李住进黄五奴的房间。他再也坐不住了。

“哥哥,你知道五叔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看得出来,昆玉也很沮丧。

“那我去问问师父!”

“别去,”出乎意料,昆玉拦住了他,“我有种预感,五叔遇到了什么事。师父不想提,你最好也别问。免得他发起脾气来,又拿藤条抽你。”

但他还是去了。恐惧正在他心里滋长。如哥哥所料,乐师果然大怒。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咆哮,“我昨天教的歌你还记得多少?一群懒骨头,非要我拿藤条抽你们才肯动一动!”

骊珠离开师父的房间,心里很难过。不是因为被师父吼,而是因为透过老乐师瞪圆的眼睛,他看到了某种深深的恐惧,某种发自内心、无从避的阴影。这让他很不舒服。

很多年以后,骊珠回想起那时,突然觉得,那不过是窥得了艺人命运的一角而已。

某日,天色阴沉,骊珠替师父交乐谱。回来时,他看到一排厢房和围墙的缝隙里在冒烟,觉得有点奇怪,就过去看看。没想到正撞上黄怜卿——黄五奴的女儿,在偷烧纸钱。

“怜姐姐,你——”惊呼未完,怜卿扑过来捂住他的嘴。他发现她脸上满是泪痕。

“这……这是给谁烧的?”待她的手滑落,骊珠颤声问。

“是……”怜卿哽咽了,“是父亲啊……”她失声痛哭。

原来那天,十四岁的小皇帝想玩点新鲜的。他让耍竿的两人一组,分成左右两部。一人头顶竹竿保持平衡,另一人爬上竹竿打斗。哪部留在竿上的人多就赏哪部。

黄五奴在左部,右部有个人屡屡被他打落又爬上去。皇上觉得有趣,对那人说:“不管怎样,你要是能把他打下来,朕十倍赏你。”

为着这句话,那人当即抽出侍卫的腰刀,劈了黄五奴的竹竿。他摔下来时头磕在石板上,立时气绝身亡。

皇上下令斩了作弊者。可是死了的人已经不会复活了。他永远都不能再笑,再哭,再把糕饼分给路过的小孩子了。

仅仅是一句话。就只是为那一句话而已。

一句话可以让人平步青云,也可以让人死于非命。这就是皇上,集天下富贵权势于一身的人。十岁的孩子看着灰堆里冒出最后几缕青烟,看着哭得几近昏死的少女,突然就明白什么叫“命如草芥”。

那天,骊珠发了极重的一次寒病,盖着三层厚被还觉得像泡在冰水里。躺了两个月之后,他手脚上的青紫才完全褪去,可那种渗入心底的恐惧却从未消失。

骊珠吞下几口开水。他的喉咙在灼烧,可身体依然在抖。他咳嗽几声,看看镜子里一身艳丽的女装,觉得自己真是有够谄媚。

“你还行吗?”老乐师狐疑地盯着他,“能不能上?”

骊珠勉强点了点头。他早已别无选择。

2

骊珠的寒病是很小的时候落下的。

那时,他还是个小乞丐,独自住在郊外的破庙里。有一年冬天大雪,他发了高烧。整整三天,没有药,没有食物,甚至没有水,只有寒风冰冷入骨。最后他陷入昏迷,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所幸老乐师路过这里,把他带回教坊。在乐师和同为养子的哥哥的照料下,他逐渐好起来,开始学习歌舞。

比起乞丐,教坊里的生活自然优裕。可教坊人却也有乞丐想象不到的辛苦。每天都要练功,要被王公贵族呼来喝去。最可怕的,还数老乐师那种对艺术的疯狂执着。

老乐师姓徐。据说他年少时才貌双全,本来有机会升为乐官,却因恃才傲物得罪了权贵,一辈子只能做个低级乐师。

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两个养子身上,看他们的名字就知道:昆玉和骊珠,昆仑山上的玉,骊龙颔下的珠。

他对他们两个寄予的希望最大,要求也最严,动辄拿藤条抽他们小腿。

偏巧昆玉性情倔强,就爱和师父对着干。有一次在宴会上他私自更换了演唱曲目,被乐师抽得站都站不住。这样还是要练舞,不然就得接着挨打。昆玉竟然强撑着做完所有功课,结果小腿肿成水桶,休养一个月才好。

这次,老乐师精心为皇上排练了《踏摇娘》。这首曲子是独唱,内容是总挨丈夫打的女人抱怨诉苦,众人为之应答调笑,制造滑稽的效果。

为了更滑稽一点,老乐师准备让长相俊美的昆玉穿上艳丽的女装演妻子。怕他不愿意,特地等演出前一天才告诉他。没想到他倔脾气又上来了,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穿男人衣服,还唱不好歌了?”他冷笑,“我是歌伎,不是男娼!”

“管你什么东西,照做就行了!”乐师大怒,“你以为你多尊贵?你是太常卿还是教坊使?你不过是个歌舞伎,连鱼袋都佩不上。随便拎出个九品官,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我是歌伎我认了。您怕是恨不能年轻四十岁,自己涂脂抹粉到皇帝面前现眼去吧!”昆玉也发火了。

“拿藤条来!”老乐师高喊,“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

第一鞭落下去,骊珠心里骤然一紧。师父以前从不打人脸,因为对艺人来说容貌就是生命。这次他却疯了似的,藤条如雨点落在昆玉的头上、脸上、肩膀上。昆玉捂着脸躲进角落,乐师还追过去,一副不打死他不罢休的气势。

“别打了!别打了!”骊珠哭着跪下,抱住师父的腿,“我去,我愿意去。师父叫我穿什么都行。别打了!”

所谓艺人的生命与尊严,只是权贵们游戏的筹码。

这话听上去残酷,实则再真切不过。

这个道理,坠竿而死的五叔懂,穿上女装的骊珠懂,卑贱一生的师父又何尝不懂呢?所以他拼了老命也要送儿子们往上爬。

“我怨这天长地久,恨那海誓山盟。悲彼白头偕老,愁此贵子早生……”

骊珠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快要哭出来似的。他知道不应该这么唱,这明明是一出喜剧。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他觉得血液在一段一段结冰,脚步也渐渐跟不上节拍。他看不到皇上的表情,可他能感受到那股灼热的目光。他心里很清楚,皇上在紧紧盯着他。

赤红的木柱伸向天际,屋顶好像在旋转。骊珠仿佛看到歌声变成了金色的丝绦在半空中穿梭。只剩最后几句了。

按照排练的流程,他要把披帛的一端抛出去,长叹一声“罢了”,面向皇上退场;但现在他的手臂非常僵硬,为了避免抛不起来,他只好握住披帛头,猛地甩出手臂。

刹那间,好像无数根冰锥刺进了骊珠的心脏。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痛苦得扭曲了,因为伴奏的人全都惊恐地盯着他看。

“罢——了——”

从喉咙中挤出这句绝唱般的歌,他知道今天的演出失败了。他站在原地停了三秒,重重倒了下去。

闭上眼睛前,骊珠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坐在高台上的那个人。他从皇位上站起来了。

3

骊珠做了很多梦。他梦见自己被丢进开水,被拖出去砍头,被乱枪刺死,被五马分尸。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当他慢慢睁开双眼,看到天花板升得很高,上面绘的花纹出奇华丽。他吃不准自己是不是在教坊,或许已经死了,在仙宫里也说不定。

“你醒了?”有个陌生的声音说,“你睡了好长时间啊。”

他侧过脸看声音源头,却浑身一冷,几乎再昏过去。在他身边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圣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骊珠,表情深不可测。

骊珠连滚带爬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以最快的速度伏在地上跪好,脸贴近地面。

“你还能爬起来,恢复得不错嘛。”

骊珠听不出这话是不是在讽刺他。

“回……陛下,徐……徐某不是故意的,只是突然发病……求陛下饶过这次……”

“你抬起头,让我看看。我都没看清你长什么样子呢。”

“陛下饶命,饶命……”骊珠痛哭着,颤抖如筛糠,“不,不对,请陛下杀了徐某吧,千万不要连累师父……”

“朕叫你抬头。”

严厉的语气吓得骊珠一激灵。他头脑空白,如临末日,缓缓抬起头。

可皇上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怒容满面。一张脸棱角分明,带着些许稚气,皱着眉头,似有困惑。不知为什么,骊珠的身体渐渐放松了。

“我……有那么可怕吗?”

恍惚中,乌云散去,碧空如洗。两人一站一跪,对视间心神交会。骊珠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看到皇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清澈爽朗的笑。

后来的几天,皇上经常用各种理由叫他过去。说是唱歌,到了又不让唱,还总拉着他喝酒。

“平时在教坊,师父不让我们喝酒……”骊珠难为情地说。

“我会替你向徐乐师解释的,”皇上凑近了为他斟满,“再说,你身体发寒,喝点酒对你有好处。”

骊珠只得小口啜完。他不觉得酒有多好。恰恰相反,酒味刺得他喉咙不舒服。他想起平时在教坊,师父总给他和哥哥喝母姜汁,为的是保护嗓子,不至于滑音跑调。

“我早就说你能喝嘛!来,再来一杯。”

也不知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骊珠把皇上斟酒的手拦在半空。

“请陛下不要这样了。”

“……我怎么了?”

“陛下如果想听歌,徐某就唱;想看舞蹈,徐某就跳;要是陛下想亲自演奏,徐某可以打拍子。可是您召徐某来,却什么都不让做,这让徐某感到惶恐。”

“我叫你来,一定要唱歌跳舞吗?”皇上笑道,“为什么不能只是喝喝酒、聊聊天呢?”

“请陛下恕罪。陛下有百官可以议论朝政,有宫人可以吟诗下棋。就算您真的想找人聊天,也轮不到区区一个歌伎呀!”

骊珠垂下头,“实话对您说,我确实非常怕您。六年前您看竿戏时叫人们互相打斗,我的叔父就这样坠地而死。您随口一句话,徐某的命就没了。我怎么能不怕您呢?”

皇上沉默了,忽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件事,确实是我的错,”他轻声说,“可是,你相信吗?我从来没想要伤害任何人。从小到大,无论我说什么,人们都会疯狂地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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