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贡书(上)

2019-02-16 22:58:26

纯爱

1

“……别来无恙。”

“徐某恭请陛下圣安。”他对着墙说。

衣服窸窣的声音。他知道皇上靠过来了。

“不要闹了,我和你说正事。”

“陛下的事都是正事。我们这些歌伎的事才叫小事。”

“我现在问你的话,你必须诚实地回答我。”

“徐某岂敢不从?只是不知什么事,竟然要陛下亲自盘问。”

“你……”李崇望隐忍地说,“你为什么要跟狄王在一起?”

骊珠忽然就笑了。

他越笑声越大,笑声在空旷的监狱里回响。可他明明在哭,眼泪打湿了衣领。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掏空了,留下一个好大的洞。血汩汩地往外冒,不知该拿什么填补。

“就为这个?”他说,“为了这个,我在荆棘里走了二十天,风吹雨打地回来见你?狄人怎么欺负我我都忍着,我每天把那些女孩打扮漂亮了送进虎狼嘴里。就是为了这个?”

“你都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良心不安的该是我还是陛下?”他怒而起身,“我才走了几天,新才人都要进宫了。对啊,她是谁来着?不正是梅正雅的妹妹吗!”

“你……你怎么知道?”

“呵。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多了。”

骊珠冷笑,“比如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心狠手辣。梅正雅连妹妹都送给你了,你居然还是杀了他。他死了,我哥哥也死了。你高兴吗?别的人怎么办呢,是砍了他们,还是像太后那样关起来慢慢折磨?”

“你闭嘴!”

“我偏不。你连亲生母亲的遗命都能违抗。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还说什么要保护我、保护天下人,天下的人没死在你手里就算走运了!”

骊珠抽出颈间戴着的琉璃珠,“啪”的一声扔在地上。珠子应声迸裂,留下一地碎片映着摇曳的火光。安静的牢房里只听得到因愤怒发出的喘气声。过了好一会儿,李崇望再次开口。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收回刚才那些话,”他狠狠瞪着骊珠,忽又转为哀求,“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到从前那个样子。”

“徐某倒确实有件事想求陛下。”

“什么?”

“求陛下赐给徐乐师三间房和五十亩地。他老了,将没有儿子在身边。他应该存些产业颐养天年。”

崇望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他一字一顿说出了这句:“如你所愿。”

说完,他转身离开。骊珠忍了好久的泪水到此刻才决堤。他轻轻喊了一声“陛下”,崇望停住了。

“陛下,”他流着泪说,“我们早就回不到从前了。”

片刻,脚步声再次响起。铁门哗啦一声关死。骊珠蜷在地上,缩紧身体。那股锥心的寒冷正如雪崩般袭来,汹涌地将他吞噬。

次日,骊珠在狱中自尽。

2

生生死死,又何尝不是梦境。骊珠觉得仿佛做了好长一个梦。他醒来时,浑身泡在水里。天色像起了沙尘的黄昏。这是阴间某个小城的河边。他感到腋下发痒,就挠了挠,摸到三块像鱼鳞一样的硬片。

他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也不知道正在往哪儿走。阴间的天空永远是昏暗的,没有白天和夜晚。

他经过许多或热闹或荒凉的城镇,那里的人们在生前经历离别,死后又重新聚在一起。他们或悲或喜,可是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一直走啊走,感觉不到疲倦。仿佛在追寻什么,又仿佛在避什么。

虽然骊珠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但阴间的路最后都会通到一个地方——奈何桥,此岸与彼岸的交界。当骊珠看到那座桥的时候,他明白已经到了尽头。可不知为何,他对此世仍有一丝眷恋。于是他走到河边,想掬一捧水喝。

“我建议你,最好别喝那水。”

骊珠僵住了,水从指缝中落下。这声音如此熟悉,哪怕他不转身也知道说话的是谁。

“——师父!”他且笑且哭,像个孩子似的扑进老乐师怀里。乐师轻拍他的肩膀。

“您怎么会在这儿?”骊珠抬头,擦了擦眼泪。

“许你来,不许我来啊?”老乐师笑笑,“你在这里不过十几天,人间可是过了十几年。对了,你多久没练功了,《伊州》的曲子还会唱吗?”

骊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乐师用食指点着他的额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懒骨头,一天不挨藤条皮就痒。”

“对了,师父,您有见到哥哥吗?”

听了这话,老乐师的笑容如潮水般退去。他长叹一口气。

“我没见着他。多半是投胎了吧?也不知道生在谁家了。没准变了个读书人,正捧着《论语》学作文章呢,”乐师摇摇头,“你这傻哥哥,比你还要傻。枉我自诩聪明,竟然没看出来。他根本不适合当歌伎。”

“但是我想,哥哥一定会以做过您的弟子为荣的。”

老乐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说。”

过了一会儿,骊珠想起什么,说:“师父,到底怎么回事?梅员外的家仆跟我说哥哥是病死的。可哥哥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生病?”

“这件事,说来话长啊……”老乐师揉揉眼睛。

原来,自从在宴会上表演了琴曲,不仅梅正雅看中了昆玉,昆玉也暗自爱慕着梅正雅。但梅正雅是个行事谨慎的贵公子。他绝对不会和歌伎两人独处一室,免得被人弹劾他不知检点。

某日,梅正雅又去参加宴会。皇上不断促他喝酒,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终于醉了,却还是强撑着不在皇帝面前失态。踏进梅府,他送走了皇帝的侍官,命人关好大门。随即跪倒在院子里,吐得一塌糊涂。

昆玉架着他回了房,为他擦脸更衣。当他手指触到梅正雅的衣结,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脱我衣服……你真有本事……”

昆玉愣住了。可梅正雅已经意识模糊。他不停嘟囔。

“鸨母平时怎么教你的……蠢货。干吗愣着?是缠头没给足吗?”

昆玉颤抖了。显然,梅正雅以为自己在妓馆。他把昆玉当成娼妓使唤。

“你在等什么?”梅正雅问他,“你等我来脱你的衣服,还是等着脱我的衣服呢?像你这样好看的人,就算再加一点缠头也无所谓。”

昆玉忍着眼泪。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衣结。随着结头一点一点抽出来,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次日清晨,梅正雅睁开眼。他头还在疼,冷不防看见被子里的昆玉,一下就清醒了。

“起来,快起来!”

“员外……”昆玉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今天的事……不,今天什么都没发生,”梅正雅摇着头说,“记住了吗?外面没人的时候你再出去,不许让任何人看见你!”他火速穿好衣服。

昆玉咬紧了牙。或许他早该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员外……”

“什么?”梅正雅不耐烦地问。

昆玉深吸一口气。

“员外,实不相瞒……我……自从宴会上遇见您,我就一直爱慕着您,”他抬头看着梅正雅的眼睛,眼眶淤红,“我愿为您做任何事。只求您,让我留在您的身边……”

梅正雅疑惑地看着他。良久,他什么都没说。最后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勒紧腰带,倚着门框回头。

“我养你,不过当个玩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昆玉,“你竟然……你凭什么就敢说你——喜欢我?”

那天之后,昆玉一病不起。老乐师征求了皇帝的同意,把昆玉带回教坊。他在昆玉身边守了七天七夜,从未掉过一滴泪,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第八天清晨,他发火了。

“不就是为那个姓梅的吗!”他咆哮,“那小子算什么东西,敢这么羞辱你。我现在就去见陛下,告他谋反,叫陛下诛了他九族!”

“师父……”昆玉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老乐师将它握住,“我不行了……想求您最后一件事……答应我,好吗?”

“你说吧,师父都答应。”老乐师泪如雨下。

“我想求您……“昆玉双目失神,嘴角却含笑,仿佛看见空中飘浮着某种特别美好的景象,“求您,不要在皇上面前说梅员外的不是……”

“好,我答应,”老乐师阖上双眼,“你可以安心了吧……”

“谢谢……您……”

说完,昆玉的手骤然滑落。

骊珠替师父拭去泪水。然而他自己也快哭了。他从未想过,一向恃才傲物的哥哥竟会如此温柔地爱着一个人。

“可……可他为什么不等我们就走了?”

“我想,他应该没留下什么遗憾,”老乐师说,“至少他选择勇敢正直地面对命运。就算现在的他了解了曾经做过的事情,也一定会为自己感到骄傲的。”

骊珠暗笑。他知道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我也为他感到骄傲”。

“如今见到你,我也没有遗憾了,”乐师抚着骊珠的头说,“我要走了。”

“可是,师父,我怎么办呢?”

“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要不然,你刚才就会跨过奈何桥了。”

骊珠垂下头。

“我确实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没完成,心里有些遗憾。”

“恐怕你还有缘分没了结吧?”老乐师叹了口气,“世事就是如此。奈何桥,可奈何?你欠他的,他欠你的。欠来欠去总也还不清。”

“那我怎样才能看到过去的缘分?”

“那边有口阴阳井,可以通达过去,”乐师指着村庄里,“你不妨去照照。对了,这个给你,我替你找回来了。”他从袖子里拿出一颗琉璃珠,里面纵横交错着爆裂的花纹。显然是由许多碎片拼起来的。

“师父——”

“至于我,就在这里和你道别吧。”

斟酌许久,骊珠还是只说出一句“再见”。

他目送奈何桥上的身影渐行渐远。茫茫人海,万千众生,他和师父的缘分从此一刀两断了。

骊珠扶着生满青苔的井沿,深吸了一口气,探出头。他看见浑浊的绿水映着他的倒影,可很快水就翻腾起来变得清澈。从水镜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前世。

自古以来,世上有许多龙。他们都是星空中那条巨大青龙的后代。女娲娘娘平定四海灾祸后,命他们行云布雨、润泽苍生。

这个规定一直沿袭下来,所有龙都被记录在册。他们必须按天帝的命令降雨。有谁违反这个规定,就被称为“避乖龙”,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骊珠就是这样一条避乖龙。他曾见某地连年大旱,感到悲伤,就私自降雨二尺。天帝下令捉他归案。他幻化成各种形象躲避,还是被抓住了。

天帝命招摇星君用数十条冰锥刺穿他的心脏。他们把他扔在山里,却没想到他还没死。

他挣扎着爬进山间一座庙。庙里的小神见他这样,十分不忍,就往香炉里填了些料暖着他。结果被神主发现。

神主气他的血玷污了庙堂,强行熄灭炉火,想把他扔出去。可小神却苦苦哀求。那小神本是灵木上生出的一只赤鹄,与树同在。树被人伐去做成神庙的柱子,他也就成了神主的仆人。

“他敢违抗天帝,也算咎由自取。现在伤成这样,你做什么都没用了!”

“可他也是为别人啊。我怎么忍心看着他就这样在寒冷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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