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儿(上)

2020-02-20 15:17:35

志异

1

我本出身于书香世家,祖辈皆为知识分子,我曾听我的爷爷讲,我的曾曾曾曾祖父曾经是清朝的探花,再往上,家族的辉煌史也是令周围艳羡不已。家族世代为文官,虽不是什么大官,让家族光宗耀祖,百世流芳,但在这个城市,也算是远近闻名,家世清白。

清末,风云变幻莫测,但我的家族依然能做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的曾曾曾祖父明智的退出官场,在当地办书塾,自此开始,我的家族世代成了教书育人的世家。

我的祖辈们虽在古典文化的环境中成长,四书五经,程朱理学,八股文等,这些被称之为腐朽文化的思想著作,我的家族的孩子从小熟读。但我的祖辈们绝非迂腐之人,西方先进的文化思想也是家族汲取的思想源泉。

我说了如此之多,也不过想让大家了解我的家族曾经的辉煌。到了我们这代,族人凋敝,所剩无几,这里面有很多不可阻挡的因素,战争,疾病,饥饿,社会的交替等。至我父母这一代,我的爷爷仅有两子女,大儿是我的父亲,小女是我的姑姑。

我的父亲仅有我一个女儿,而我的姑姑也仅有我堂弟一个儿子。我的姑姑嫁到省外,此后甚少见面。我的父母皆在当地国立大学教书,而我大学毕业后也继承了家族衣钵。

文化大革命的爆发,使这个家族走向灭亡的终止。我的父亲被熟人举报,我和母亲受到牵连,一家人毫无疑问的都被下了狱。我在监狱里被关了两年后,被放了出来,听说被平反了,具体情况我不是清楚。

而我的父母却都死在了监狱,我的母亲在冰冷的冬季病死在我的身旁,他们把我的母亲拖出去草草葬了。我听他们说,我的父亲依旧不知悔改的写一些偏激的言语,被活活打死了,从我们被关到他死,我未再见过他。

我出来后,孑然一身,我四处打听我姑姑一家的情况,但其境遇不比我家好,是死是活无从知晓,再后来,我被下放到了乡下。

2

我在这个温氏村庄已经待了三年了,一年前我嫁给了温武。我有一个前夫,他是和我同一批下放到乡下的,在这个艰难困苦的时期,我俩彼此的相爱,无疑也是相互的取暖,至少,我觉得,在这个举步维艰的时期里还是有这么个人能与你心灵相通,也算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那日,我们一起出工,可是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塌方,我的前夫死死的护住我,用他的生命保住了我的生命。我已经失去至亲,老天觉得我不够悲惨,又让我失去了挚爱,我曾无数次想过尾随他们而去,却都没能死成。

村里的婆婆婶婶说我命硬,谁和我在一起我克谁,我的父母和前夫都是我克死的,我是狐媚妖子。

我是个知识分子,自然不在意他们迷信愚昧的谣言,可自从我的前夫死后,我也开始怀疑了。女人们对我指指点点,男人们对我如避蛇蝎,除了温武,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在我人人唯恐避我不及的时候,给我了唯一的温暖与支持。

我的前夫刚走的那段时间,我精神恍惚,工分(集体劳作时期凭工分分配粮食)挣的也不够,分到的粮食理所当然的少之可怜,队长常常辱骂我,说我们的队白养两个人。是的,我怀孕了,我怀了前夫的孩子,尽管所有人都不太待见我,可我现在已经不想死了,我有了指望,有了一个心灵的安慰。我的前夫姓韩,名黎昕,是个非常好听的名字,人如其名,他和他的名字一般明亮灿烂。

我打算给我未出生的孩子起名韩昕,温武听了,赞不绝口,却只能一个劲的说好听、好听、跟花一样好听,他用不来形容词。温武在我怀孕期间百般照顾我,事事周到,事事仔细,加之我的身子越来越重,出工挣工分几乎越来越艰难,温武常常把他挣的粮食给予我,家里从来没断过粮,好的东西也时常不缺。

我对温武感激不已,他是一个朴实的庄稼汉子,家里男多女少,男人个个精壮,不缺劳动力,家里也相对殷实。

3

温武的母亲很是不喜我,走到我家门口常常啐一口口水,同一起的叔叔婶婶说我是狐狸精,贱人,烟花巷子里的妓女,假清高等等,各式各样,怎么难听怎么来。我怀疑,我克夫的名声就是她传出去的,对于这些,我不太在意的,我不喜欢去解释,清者自清。

我和温武说,让他不要再往我家带东西了,可他死活不愿意,反反复复的对我说,俺就想照顾你。我并非白痴,一开始也只是以为他对我的好只是出于同情,慢慢的,又何尝不解他真正的心思。

我的丈夫才刚刚去世不久,我忘不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让我接受另外一个男人,太过于困难,我并非是瞧不起庄稼人,我有什么瞧不起的,我现在比谁都落魄。可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心,这也是读书多的坏处,“假清高”。

我已怀孕六个多月了,大腹便便,行动越来越困难,家里的重活杂活被温武全包了,他每天做工回来,直至我家,帮我料理所有的事。我也发觉自己太过于依赖他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觉得无论如何我得和他说清楚讲明白。

4

我撑着身子出门,已经快要下工了,我打算就在今天把话和温武说清楚,结果刚踏出门一脚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死鸡,应该是半死不活的鸡。它还在扑腾翅膀,脖子的切口滋滋的冒着血,它显然已是柴尽油枯,没扑腾几下就断了气,血染红了我家的门槛和我的布鞋底。

我不知是谁放的,但恶意明显,能怀疑的对象实属有点多。我不信这些,可是若让其他人知道,估计又该对我指指点点一番了。

我正在思考如何处置这只死鸡,温武走进院子,他看见死鸡,跑了过来:“这是哪儿来的鸡?”

“我不知道谁扔的。”我回道。

温武很生气,怒发冲冠:“太过分了,俺一定要把他揪出来说道说道。”

我看着他气呼呼样子,委实觉得有些好笑:“不值当生这么大的气,你处理下,我们把它炖了。”

“啊?”温武很是震惊,“这种东西吃了不吉利。”

“我不信这个,不要浪费。”

温武风中凌乱,但最终还是依着我的话去处理那只鸡。

因为温武直到回去都在为我打抱不平,我没有找到好的时机和他把话摊开。

李亚凤来我家串门,我着实吃了一惊,虽然温氏村庄温家人居多,但也有其他外村来定居在这里的,据我的第六感,我觉得李亚凤挺讨厌我的,我看得出来她喜欢温武。

“嫂子。”她嗫嚅半天,“昨天,昨天你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昨天?这下好了,昨天那只死鸡八成和她脱不了干系,此地无银三百两,有掩耳盗铃之嫌,不是她做的就是她知情,怎么都与她有关。庄稼人也有这么一个优点,藏不住事,没有心机,喜欢也好,厌恶也罢,都在脸上表现得明明白白。

“昨天啊?”我抚摸着肚子,笑容晏晏,“有人送了我一只鸡,我炖了吃了,诺,那边,还没吃完,你要不要尝尝?”我手指着锅里剩余的鸡。

“啊?”李亚凤惊悚的站起来,把凳子都掀翻了,她瞪着一双惊恐交加的眼睛看着我,像受了惊的小白兔匆匆忙忙的逃了。

我“噗嗤”一声,摇摇头。

5

至于我最后为什么又嫁给温武了,这还要从那天说起。

我可能快要临盆了,肚子开始隐隐作痛,特别是那晚,温武担心不已,他想留夜,我坚决不允许,最后拗不过我,温武只能妥协,说至少留到我睡下他再离开,最终,我点头同意了。

“涵芙,你先休息吧,俺回去了。”温武扶着我躺在床上,帮我盖好被子。

“温武。”我叫住了他,“你找个凳子,我有话对你说。”

事情再三被耽搁,已是万千不对,如果不是温武,我早已弹尽粮绝,大体是活不到今天的,但我不能因为自己和孩子想活而耽误温武的终身,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命硬,死不掉的。

温武找了个凳子坐在床前,规规矩矩,老老实实。

“其实是这样的······。”

我话没说完,“砰”的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是温武的母亲,还有他的兄弟姐妹等等,一大家子,把我的屋子挤得水泄不通。

她走过去揪起温武的耳朵:“你天天在这里,连家都不要了,你这个不孝子,被这个狐狸精迷得晕头转向,看俺今天不打死你。”

温武痛得嗷嗷直叫:“娘,轻点轻点。”

我尴尬不已,只能看着那边一片混乱。

温武忍不住了,用了点力挣脱了他娘:“娘,你这是干嘛?丢不丢人?”

“丢人?你还觉得丢人,你一天天往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家跑,你都不要脸,俺要什么脸?”温武的娘愤愤地说道,“你天天把家里的粮食往这个狐狸精家搬,不顾家里死活,今天,俺就要当着你各兄弟姐妹打醒你,让你看清这个狐狸精的真面目。”

我倍感身心疲惫,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却看见温武的母亲朝着我走过来,“啪”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随后又被温武的母亲扯起衣领下手就要打来。

6

温武也是万万没想到他母亲会有如此动作,冲过来拉开他的母亲,大声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俺这是干什么?你说俺是干什么,这个狐狸精快把你的精气吸干了,她要毁了你。”温武的母亲边说边哭,干脆做到地上撒泼打诨,“这个狐狸精,丈夫刚死,就开始勾引俺家武儿,这不是狐狸精是什么啊?”

这怎么一闹,腹部的疼痛感更加剧烈,我开始捂着肚子。

温武看着我情况不对,也生气了:“俺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俺这辈子除了涵芙,俺谁都不娶,而且俺不举,也没人敢嫁给俺。”

一句话,如惊天震雷,把在场的人震得里焦外嫩,呆若木鸡。

温武的大哥温邵过来板着脸说道:“三弟,你怎么可以为这个女人诋毁自己?”

细汗密密麻麻的布满我的脸上,我忍的着实痛苦,温武的母亲还在哭哭啼啼的谩骂,温武走过来,抄起我抱着我就往外走。

我已经疼痛难忍,什么事都变得无关紧要。

寒风呼呼的吹着,我紧紧拉着温武的衣服,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过于狼狈:“你不该如此的。”

“涵芙,你不要再说了,你忍一忍,俺带你去找接生婆。”

我煎熬了三个时辰,终于把韩昕生了下来,真正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7

温武抱着昕儿给我看,傻呵呵的说道:“是一个男孩子。”

我疲惫的接过孩子,孩子的小脸皱巴巴的,丑兮兮的,看不出像谁,可是他在我眼里,却是最美的天使,这是我和韩黎昕的孩子。

我看着在床边守候我的温武,又叹一口气:“温武,你不该如此说自己,这可怎么办?”哪有人会说自己不举的,再去解释,怕是也没人相信,哪个女孩子敢嫁给他。

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想办法解决,我沉思着,温武打断了我:“涵芙,俺,俺知道你不喜欢俺,”他说这话的时候整张脸都逼得通红,结结巴巴,“俺,俺不敢奢求你喜欢俺,可俺想好了,俺就想待在你身边,待在你身边就够了,只要看着你,俺就够了,求你别赶俺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我喜欢韩黎昕,我忘不了他,不仅仅是他以他的命换了我的命······”

我话还没说完温武紧张的打断我:“俺知道,俺知道,俺不敢和他比,他长得俏,又有文化,俺只是想待在你的身边,照顾你们母子,俺不勉强你。”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日子没有任何变化,温武还是如常的细致周到的照顾我,只是他和家里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糟,大有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趋势,所以更多的时间待在我这里,对此事,我愧疚不已。我在月子中,不太能动弹,昕儿又不太听话,整天嗷嗷的哭,我本想背着昕儿开始出工,温武死活不同意。

原本农村没有那么多讲究,大部分产妇生产完也就下地干活了,可温武坚持让我将养着,在外人看来,我们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模式了,温武和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但他和我都不在乎。

在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里,我告诉温武:我们结婚吧。

温武在不敢置信中半晌才反应过来,然后就是手足无措的眉飞色舞,我和温武就这样结婚了,简单的领了个证,没有人庆祝,两人一顿好饭就算结了婚,温武至此成了我的第二任丈夫。

8

温武和韩黎昕是完全两种不同的人,这是必然的,但我从未拿他们两个相比较,人无完人,做人,总是各有优缺点罢了,我与他们两的相处模式也截然不同。

我和温武的话题总是围绕着生活而动,我时常笑他“憨”,这完成未带有丝毫的贬低意味,他时常憨憨的挠挠头回应我。

他如他所说一般,从未勉强我分毫,我想,他大概把我当做仙女一般对待,神圣不可侵犯。温武强壮有力,他一个人的劳动力抵得别人一家,吃穿方面也算不愁。

我以为我和温武会像这般相敬如宾直至终老,但是和平的日子竟维持的比我想象中的短暂,如昙花一现,所有的事与人都偏离了原本的轨道,朝着一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无可救药,无地挽回,我自己亦然。

也许是从昕儿长开了,越来越像他爹开始,也许是我和温武第一次矛盾开始。

昕儿虽然才八个月大,却和他爹长得很像,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吃惊的同时欢喜不已,这也算是老天给我的一个安慰,可是温武却不开心了,他一直说孩子像我。

我也很尴尬,但内心还是很高兴,昕儿粉雕玉琢的,俨然是缩小版的韩黎昕,即使他调皮捣蛋,哭闹不已,但依旧让人心疼不已。韩黎昕曾经告诉我,他小时候调皮捣蛋,与现在截然不同,让父母很是操心,我以前常常想象他调皮的样子,可是现在却不用想了,他就在我面前。

温武看见我眼里满是对昕儿的爱,变得越来越古怪,我也不能因为他就不爱我的昕儿了,我做不到,我只能尽力去补偿他,在生活中尽可能的包容他,照顾他。

偶尔会发生意见分歧,但也都是生活小事,无关紧要,我也未曾放在心上,可能也正是因为我的未曾,造就了矛盾的爆发,生活的细节其实又何尝没有敲响警钟提示我。

9

温武吃饭总是很快,我担心他伤了胃,好意的说道:“温武,其实你不用赶,吃饭慢一点,这样对胃好。”

平时很少说话的,对我言听计从的温武突然跨下脸来:“俺是农村人,不讲究这些,俺知道俺比不过他,你不用提醒俺。”说完,便收拾自己的碗筷出去了。

我对他突然而来的话感到莫名其妙,但也没纠结,便让它过去了,可此后,温武的计较愈来愈多,因为我让他洗手吃饭,让他洗澡等等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便揪着不放手,俨然成了一个“怨夫”。

可以下床后,我也背着昕儿出工,尽管累,但是我自己清楚,我对温武的感情是感动而不是爱,所以内心深处无法全心全意的依靠他。而且他这段时间越发奇怪,更让我无法信任依赖他了。

直到那日,温武彻底变了,变得判若两人。

那日,我晚于他回来,进门看见他站在衣柜的前,脚下躺着一本书,手里拿着一张照片。那是韩黎昕的照片,在他去世的最初,我靠着那张照片思念他,支撑自己,现在有了昕儿,我已经很少在翻看照片了。

“温武,这张照片是······”我话还没说完。

温武气冲冲的朝着我走来:“俺永远也比不上他,在你心里是不是一直看不起俺?”

“没有。”我从未看见过温武生气的样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生气的样子很是可怕,因为人高马大,把我完全照在他的阴影中,我竟一时词穷,无从解释,只能频频后退。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昕儿在我怀里嚎啕大哭。

听见昕儿的哭声,温武变得更加暴躁,不可理喻:“俺知道你看不起俺,你嫁给俺不过是报答俺,俺比不上他,连他的野种也比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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